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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28節

    裴望初的聲音不似往常那般清透, 半喑半啞,如冰雪之將融未融,黏綿如沙, 落入耳中,便化作沁涼的春水。

    謝及音心中起伏不定, 半晌,輕聲道:“你不必如此,巽之。我既留你在身邊,一定會想辦法護你,你不必——”

    一盞新茶遞至唇邊,謝及音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也啞得厲害,她張嘴喝了大半盞,溫熱的茶湯潤過發麻的舌根,滾過緊繃的喉嚨,一路熨至心腹。

    裴望初跪坐在茶榻外側,仔細幫她撫平揉亂的衣衫,理順散開的長發。

    “在殿下心里,究竟當我是什么呢?”

    裴望初的聲音漸漸冷靜,唯有尾音里還蘊著一點纏綿的啞,“是可供賞玩的擺件,得心應手的待詔,還是知情識趣的面首?”

    謝及音心中微微一刺。

    不是,都不是。可——

    清寂如玉的臉上因尚未褪盡的情與欲而透出靡艷,唯獨那雙眼睛總教人看不透,似寒猶暖,時如春夜流光,時如寒潭沉冰,仿佛愛著她,又仿佛恨透了她。

    謝及音心如驚弓之鳥,她想起了裴望初剛入公主府時要她不可耽溺的警告,又想起了李慶的下場。

    恃權勢而強求者,何以言愛?

    她咽下自己傾訴真心的可笑念頭,微微仰頭,朱唇輕啟,反問道:“不然呢,七郎還想是什么?”

    她撒謊撒得真是辛苦,裴望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無奈地笑了笑。

    “這世上以色侍人的奴才,若都能遇到殿下這樣的恩主,真是三生才能修得的福分。”

    謝及音蹙眉,“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至今未盡面首應盡的本分,卻仍能得殿下憐惜,您竟不惜為我損名折節,甚至數次忤逆今上。”

    裴望初屈指拂過她的側臉,輕飄飄的,像一片無風自落的羽毛,勾起一陣輕癢。他的嘆息亦輕飄飄地落在謝及音耳畔:“殿下,您是大魏公主,富有四海,又仙姿玉貌,有冰雪之質,天下的男子,無論因何得您青睞,都會心甘情愿歸服于您,您何必為了區區一人而行于風口浪尖,這可一點都不明智。”

    她的言與行南轅北轍,從她嘴里說出的話,拙劣得甚至稱不上是謊言,只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姑娘對心里最大秘密的象征性維護。

    “本宮當然不是為了你……”謝及音不甘心在他面前節節敗退,為自己辯解道,“本宮當初討要你,是為了與阿姒斗氣,平時待你好,是為了給駙馬添堵,至于忤逆父皇……本宮的一切都是父皇賜予的,這更是無稽之談。”

    裴望初在心里緩緩嘆氣,若是再爭論下去,他家殿下該詞窮了。

    “好,就當您從來不是為了我,我不過是個供人賞玩的擺件、以色侍人的面首,”裴望初傾身擁住她,輕輕撫摸她的長發,柔聲在她耳邊低語道,“但我依然要提醒您,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您是千金之軀,當坐不垂堂,行不沾霜。此次河東郡之敗非同小可,您不能再像上次那樣鋌而走險,挑釁帝王之怒。”

    聞言,謝及音心頭猛得一緊。

    她一時忘了維持自己辛苦編圓的謊言,神情憂慮地看著裴望初,“為何?我上次既能保住你,這次也可以,不過是受些委屈,總好過失了性命……”

    “不一樣的,殿下,”裴望初認真同她解釋道,“上次是不堪重負的百姓借裴家之名造反,只是一場普通的民變,可此次重創崔元振軍隊的人乃是前朝太子蕭元度。謝黼篡位自立,名不正言不順是他的心病,任何人撞上來他都不會心慈手軟,他若想殺我震懾蕭元度,除了與我撇清關系,您什么事都不要做。”

    謝及音當然知道謝黼最忌恨什么,他動殺念時陰沉的面龐在謝及音心里閃過,令她感到驚懼和恐慌。

    她緊緊攥住裴望初的手,心中仍懷有幾分僥幸,“父皇有時候也會疼愛我,或許他不會以此事牽涉你,或許我耐著性子求一求他——”

    裴望初的手指落在她唇間,緩緩搖了搖頭。

    “您已因我挨過責罰,別再令我折壽了,殿下。”

    他拒絕了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在猜出她未止于皮囊的愛慕心思后。

    他大概不想欠她,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所以要婉拒這份無法回應的情意。

    謝及音心中涌上一點失落,怔怔地看著他。

    見她神思凝重,裴望初問道:“殿下在憂慮什么?”

    “我在想……”謝及音望著他的眼睛,“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幫助,可你答應過我的事,總不能食言,是不是?”

    裴望初只答應過謝及音一件事,那夜月白風清,他向懷里的姑娘起誓,愿意為了她活下去,直至她厭煩為止。

    在短暫的傷感后,謝及音迅速調整好了姿態,從一個被拒絕的愛慕者變成一個債主。她冰涼的手指自裴望初額頭撫過,沿著他挺直的鼻梁,落在輪廓分明的唇上,緩緩抬起他的下頜。

    她出言裝飾自己的動機,“這張臉,本宮尚未厭煩,毀了實在是可惜,你既然答應過本宮,還是要想辦法踐諾。”

    裴望初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嘆息著低笑道:“這是我欠殿下的。”

    “你會失約嗎?”謝及音道,“若是盡力而為,不惜一切代價,你一定有辦法活下去,是不是?”

    裴望初抬眼看著她,“殿下說的代價指的是什么?”

    “昨日讀莊子,讀到一句極聰明的話,”謝及音突然言及無關之事,有意作無意道,“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裴望初怎么可能聽不懂她隱晦的暗示,她想教他活下去,逃出公主府,逃出洛陽城,游往無拘束的江河湖海中。

    相忘于江湖當然是極聰明的做法,可若只有一魚入海,一魚仍困于涸轍,又談何“相”字?

    失去濡沫的魚將枯死轍中,她頭頭是道地為他人計時,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處境?

    謝及音試探他的態度:“七郎覺得這句話可有道理?”

    “殿下說的話,自然句句都有道理。”裴望初握著她的手抵至唇邊,緩緩含住,似吻似咬,纏綿流連。酥意自指腹傳至手腕,后脊升起一陣細密的癢,謝及音欲抽回手,卻將裴望初一同帶俯過來。

    他單手撐住謝及音身后的茶榻闌干,另一只手捧起謝及音的臉,傾身吻她,因憐惜她嬌嫩乍經風雨,紅唇盈盈欲破,未敢縱情恣睢,只輕入淺探,然后沿著她的眉眼,寸寸吻至鎖骨。

    “相忘于江湖太遠,我與殿下先嘗嘗相濡以沫的滋味,好不好?”

    玉山傾頹,環佩瑯珰,一語如石破秋水,在謝及音心頭震出層層漣漪。

    他總教人疑心用情頗深,總教人對他心生妄念。謝及音不愿再受這患得患失的忐忑折磨,欲推拒他的親近,手落在他肩上,又徐徐轉推為擁。

    其實他已經答應了,要與她相忘于江湖。

    既然如此,這不過是最后的放縱,是酬謝也好,是流連也好,俱可一概而收,但醉今朝。

    遠處高樓寂寞歌,縹緲隨風入朱戶。

    謝及音闔目細聽,字字落入心里:“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自此一連多日,崔縉果然再未踏足主院。

    他在皇宮與崔家之間來回奔波,席不暇暖。他是太成帝親封的散騎常侍,是崔元振唯一的嫡子,如今崔元振身陷河東郡,崔家在洛陽全靠崔縉撐持。

    正旦盛會后,太成帝宣召了他,要將他手中的虎賁軍調一半給衛三郎衛時通,并讓剛加封為大司空的衛炳代崔元振行制詔與批文權。

    崔元振是尚書令,他帶兵在外,按慣例該由他在尚書臺的下屬暫代其職,待其歸朝后再將權柄奉還。可如今太成帝卻讓尚書臺之外的大司空來侵奪其權,踩著崔氏的臉來捧衛氏,其敲打與責難的意味不言而喻。

    崔縉心中恨極,一邊聯合與崔家交好的世家在朝堂上抵制衛家,一邊派人快馬給遠在河東郡養傷的崔元振送信。

    正月十三,崔元振的家書與請罪折子一同傳回了洛陽。

    他在折子中詳述了河東郡的情況,一開始是暴民糾集抗稅,占據裴家塢與朝廷作對,他帶兵鎮壓暴民、夷平舊塢,本來十分順利,不料年底卻突然竄出一支千人騎兵。為首者自稱“裴氏舊主”,他對河東郡十分熟悉,將被打散的流民重新糾集,利用裴家塢的暗道與官兵對戰,把圍剿的官兵打得潰不成軍,崔元振自己也中了一箭,如今仍躺在床上養傷。

    崔元振派心腹潛入裴家塢,發現此“裴氏舊主”并非尋常暴民冒名,而是去年洛陽宮變時遁逃的前太子蕭元度。

    年前傳回的軍情中,只說是崔元振指揮失當,平叛大敗,卻不知竟與前太子有關。得知此消息的太成帝既震驚又惱火,他按下將崔元振調回的主意,轉而又抽調兩萬騎兵給他,命他務必將蕭元度的頭提回洛陽。

    “大魏三十七郡中,河東郡既非最富庶,也非最隱蔽,蕭元度為何偏偏選擇了此地落腳呢?”太成帝目光幽深地審視著鋪在長案上的疆域圖,地圖旁邊擱著崔元振的請罪折子。

    他望向張朝恩,張朝恩不敢議政,太成帝自顧自一哂,臉上神情愈冷,“曾經的大魏四大氏族,袁謝裴王,蕭元度為何偏稱是裴氏舊主,難道僅僅是因為河東裴家忠心嗎?”

    張朝恩皆不敢言,只將頭垂得更低。他隱約聽見太成帝喃喃道:“看來裴家的水深著呢,不知那位裴七郎,會不會知道一些內情?”

    第31章 縱情

    正月初一那天的午后, 金燦燦的陽光深深照進屋子,爬上海棠紅豆雙繡立屏,映得屏風上的紅豆瑩瑩欲落, 海棠顫顫舒展。

    裴望初背對著屏風斂衣而立,姿秀神逸,如一尊精雕細琢的玉擺件。

    識玉帶著端水盆的婢女沿垂廊走過來,婢女垂首不敢亂看,識玉悄悄指了指屏風后, 無聲地詢問他現在能不能進去。

    裴望初接過婢女手中的銅盆和棉帕, “交給我吧。”

    識玉了然,默默帶著婢女退出了上房。

    裴望初將棉帕搭在手臂上, 左手端盆, 右手在屏風橫木上輕輕敲了敲。

    “殿下,水來了。”

    謝及音正歪在茶榻上闔目休息,發絲凌亂,衣衫斜皺, 嘴唇瑩潤欲破, 眼尾緋紅若絳梅欲展。聞言,她睜開眼睛, 清了清嗓子道:“嗯, 進來吧。”

    仍有幾分啞意,卻不是縱情歡愉后的憊懶, 而是戛然而止的空泛。

    可這怪不了別人,剛剛……是她臨而生怯,推開了他。

    裴望初端著水盆和帕子, 垂目走到茶榻旁。和謝及音相比,他已神態如常, 氣定神閑地將帕子浸水擰干,態度柔順地朝謝及音伸出手,“要我幫您擦拭,還是您自己來?”

    那覆著帕子的手骨節分明,如白玉雕琢,謝及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剛平靜幾分的心緒又泛起了波瀾。

    剛剛就是這只手,自她頸間撫下,一路挑開她的裙帶,掌心撫過之處,生出酥癢與灼熱,勾起她身體里隱秘的渴望。

    衣衫層層剝落,身體貼得更近,清冽如竹上雪、濯濯如柳間云的氣息籠住她,營造出一方誘人沉溺的夢境,誘哄她放松戒備,交予身上人。

    細碎的吻落在耳邊,謝及音聽見裴望初低緩的聲音問道:“在這里,還是去床上?”

    那時她有一瞬間的思緒迷茫,直到裴望初屈指侵入她最隱秘的地方,謝及音攀著他的十指收攏,眉心深深蹙起。

    “抱歉……我輕一些。”

    本就溫柔的動作更加輕緩,然而那陌生的觸感還是讓謝及音十分緊張,她先是扶住檀木茶案的邊緣,忍了又忍,最后仍將裴望初推開,扯過外袍披在身上,背對著他坐起來。

    內室靜悄悄的,后窗外,有兩只喜鵲在嘰嘰喳喳地壘巢。

    裴望初怔忡片刻,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默默背過身去,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

    謝及音聽見他穿衣整冠的聲音,玉帶扣上時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殿下若是不想見我,我就不打擾您了。”

    他的聲音依然清潤和煦,如春風輕拂,謝及音心頭微微一動,“等等。”

    裴望初的腳步在博古架旁頓住。

    “我想洗臉……能幫我打盆熱水來嗎?”

    裴望初在屏風外等熱水,謝及音歪在茶榻上,雙手捂著臉,心緒起伏不定地嘆氣。

    說來有些荒誕,她與崔縉尚未圓房,對某些事,她只聽年長女官教導過幾句,事實上一點經驗都沒有。

    她心中迷茫,忐忑,不知該怎樣配合一個男人,是會疼還是……

    倘她一無所知這件事被裴望初發覺,他心里說不定會可憐她,一個琴瑟不調、春閨寂寞的公主,怪不得會向太成帝討要他,殷切地要將他留在身邊。

    謝及音不希望他這樣想,不想讓他臨走之前還要可憐她一把,也不想毫無準備、如此倉促地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