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27節
“我剛剛說,宗陵天師來了大魏,眼下正在洛陽宮里,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裴望初點點頭,“聽說了,是代天授宮而來。” 鄭君容想問他要不要去見一面,畢竟是十幾年的師徒情誼,見裴望初眉心微斂,一副不是很想聽他絮叨回天授宮的態度,遂訕訕閉上嘴,“哦,你知道就好,我就是告訴你一聲。” 第29章 保護 正月初一, 德陽宮中舉行“正旦盛會”,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皆來朝賀,更有番邦諸侯獻禮賀歲, 十分熱鬧。 宗陵天師獻上了一塊褐色的石頭,說鳳凰曾停棲于此石,石中必有至寶。太成帝聞言,命人當場切開此石,果然得一質地無暇的美玉, 太成帝十分高興, 認為此為祥瑞之兆,要召請天下最有名的琢玉師, 將其雕刻成大魏的傳國玉璽。 太成帝賜宗陵天師高座, 凌駕于百官之上。宗陵天師手持拂塵入座,看見了坐在下首的謝及音。 她銀發成髻若堆雪,金飾玉顏,恍若神女, 神情里有種與周遭熱鬧格格不入的冷清。 宗陵天師捋著長須, 問太成帝道:“敢問陛下,莫非這位公主就是先皇后所生的女兒?” 太成帝道:“沒錯, 她就是嘉寧, 朕這個女兒是個命格古怪的。” 宗陵天師笑著點點頭,說道:“殿下形貌確與尋常女子不同。” 謝及音對這番議論渾然不覺, 倒是崔縉聽得一清二楚,不虞地擰了擰眉。他一向不喜歡天授宮里那群裝神弄鬼的道士,魏靈帝因為沉迷方術不理朝政而亡國, 太成帝竟然還對他們禮遇有加。 謝及姒則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父皇如此倚重宗陵天師, 若他也說謝及音是不祥之兆,一定會讓父皇更冷落她的。 德陽宮里歌舞升平,眾人心思各異,宗陵天師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掃視而過,笑著甩了甩拂塵。 公主與駙馬一同入宮參加正旦盛會,公主府中變得冷清。姜昭到主院東廂房尋裴望初時,他正斜倚在窗邊,以紅綢覆眼,百無聊賴地投壺解悶,懷里窩著一只半大的白貓。 他箭箭中鵠,最后一箭卻擦著姜昭脖子飛過,嚇得姜昭驚叫出聲。 認出了她的聲音,裴望初連紅綢也懶得解,嘴角一勾,“正旦盛會這么好的日子,姜女史為何不隨殿下進宮去熱鬧。” “我來找你是有要緊事要說。”姜昭很不喜歡他這副散漫無心的樣子,和他懷里的貓一樣,仿佛已經沒了骨頭,只是個陪謝及音解悶玩樂的玩意兒。 “說吧。” 裴望初聲音冷淡,又抓起一把木箭,繼續玩他的投壺。 姜昭走上前幾步,目光落在他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鼻梁上。 洛陽城中沒有女子能無動于衷地注視裴七郎的眼睛,如今他以紅綢覆眼,可供人肆意打量,然而姿容不減,反添幾分玉潤珠和的艷色。 白貓尾巴掃過他的下頜,他微微側首向姜昭,姜昭回過神來,低聲說道:“公主府不是久留之地,有太多雙眼睛盯著,太成帝始終忌憚你,七郎也該想想以后的日子。” 裴望初道:“這些話我聽膩了,還有別的嗎?” 姜昭望著他道:“我有辦法送你離開公主府,到河東郡去,不知七郎愿不愿意?” 裴望初攥著木箭的手微微一頓,“看來前太子殿下已經在河東郡立住腳——崔元振剿匪失敗了?” 他實在太敏銳,姜昭不敢多說,只道:“我送你去河東郡,你自然會知道一切。” 裴望初對此似有幾分興趣,“怎么去,說來聽聽。” 姜昭又上前一步,裴望初懷里的白貓警惕地瞪著她,呲牙朝她哈了兩聲。裴望初抬手給它順毛,柔聲哄它:“阿貍,乖一些。” 姜昭瞥了那白貓一眼,低聲道:“上元節那天,雀華街上有燈會和儺舞表演,你哄騙嘉寧公主帶你過去,我會提前給你一個面具,你趁亂與儺舞中戴相同面具的人調換,有人會安排你出城。” 裴望初問:“殿下熟悉我的聲音,穿幫了怎么辦?” 姜昭早已想到這一點,“七郎放心,安排替你的人會擬聲。他會模仿你的聲音穩住嘉寧殿下。” 裴望初撫摸著白貓的后頸,緩緩說道:“我在天子腳下憑空消失,總要有人為此掉腦袋,你們在洛陽安插這些人手不容易吧,真舍得為了我一個,把他們都折進去?” “當然不會,”姜昭笑了笑,“這不是還有嘉寧殿下么,只要讓太成帝相信,是他的好女兒放走了你,咱們的人就能安然無恙。” 她說,咱們的人。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真是安排周全。” “只要七郎答應,我就一定能將你送到河東郡,不再受謝氏女的侮辱,待你在河東郡東山再起,必有為裴家報仇的一天。” 她說得令人心動,裴望初卻沒急著答應,反問她道:“我怎么知道姜女史是不是想詐我,證明我有不軌之心,然后到今上面前邀功?” 姜昭愣了一下,著實沒想到裴望初竟會懷疑她這個,哭笑不得,“七郎想要我如何證明?” 裴望初想了想,說道:“上元節那天,你要跟在我身邊,與我一同出城,萬一情況有變,我也能隨時挾制你。” 姜昭默然,裴望初輕嗤,“不敢么?” 姜昭沉聲道:“沒什么不敢的,既然如此,我會親自將七郎送出洛陽。” 當務之急是完成太子殿下交予她的任務,將裴七郎安全護送到河東郡。 裴望初應道:“很好,那就一言為定,上元節那天,我會等著姜女史。” 姜昭與他約定過幾天再來商定細節,同時讓替代他的人來聽一聽他的聲音。 姜昭走后,裴望初扯開蒙在眼睛上的紅綢,他臉上似有笑意溫煦,眼底卻沉若寒霜。 他將懷中假寐的白貓抱起,低聲與它說話:“怎么辦,阿貍,有人想欺負你家殿下。” 白貓朝他喵了一聲。 “一而再再而三,的確很煩,”裴望初笑了笑,“你說得對,是該永除后患。” 謝及音回府后歇了個晌,醒來時覺得口渴,識玉為她端來溫水,說道:“裴七郎在外面等了有一陣子了。” 屏風上映出頎長的人影,似一尊玉雕安靜地立在門外。謝及音起床更衣,踩著木屐,披發走到妝臺前,朝屏風那側說道:“進來吧。” 裴望初繞過屏風,不必她吩咐,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后,幫她梳理睡亂的長發,犀角梳一順到底,發間的檀木香在指間彌散。 “殿下今日還出門嗎?” 謝及音搖頭,裴望初從釵匣中撿起一支素色木釵,為她綰了一個簡單的墮髻。謝及音對鏡瞧了瞧,說道:“這種簡單的樣式識玉也會,何必勞煩你跑一趟。” 裴望初道:“從前我無事殷勤,殿下也未曾體恤辛苦,今天倒是慈悲,懂得憐惜我了。” 這話聽起來不陰不陽的,謝及音回身望著他,“你這是嫌我冷落了你?” “不敢生嫌。” 言外之意,確實覺得被冷落。 裴望初牽她起身,到茶案邊坐下,凈手后為她沏茶。謝及音指了指盛放茉莉花茶的茶盒,裴望初用茶勺取出幾朵,用滾開的雪水徐徐沖綻,稍稍擱涼后捧給謝及音。 蓋碗一開,茉莉花的茶氣撲面而來,熏朧眉眼,謝及音抿了一口,只覺唇齒留香,喉間舒展。 裴望初說道:“這幾日崔駙馬常來攪擾,殿下連靜下來喝我沏的茶的工夫都沒有了。” 謝及音捧著茶盞,聞言一笑,“讓你得幾分清凈,不好嗎?” “空得耳凈,而心不凈,倒不如伴隨殿下左右,身忙而心安。” 謝及音刮茶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向裴望初,細細端詳,問道:“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裴望初嘆息了一聲。 謝及音道:“你有話直說便是,不必繞來繞去,猜起來教人頭疼。” 不僅不愿意把他往好處猜,甚至連猜都不愿意費心去猜了。 也罷,裴望初心中幽幽嘆了口氣,隔案對謝及音道:“我想坐到殿下身邊,可以嗎?” 謝及音不解他意,以為他有避人的話要講,遂向旁邊挪了挪,“過來吧。” 裴望初起身繞過去,與她同側而坐,衣袂交疊,環佩相撞。他坐過來也不說話,抬手為謝及音續茶,茉莉花朵在金色澄澈的茶湯里徐徐翻騰,上下浮游。 他似是心中有事,又似無話可說,這副作態令謝及音愈發不解。 年前還同她交游玩樂,投壺射覆,飲酒行令,十分和諧,只幾日未見,為何竟這般欲言又止?莫非是崔縉背地里欺侮了他,他想讓自己作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及音思忖著說道:“因年底禮制繁瑣,所以前幾日駙馬來得頻繁,不過今日宮宴散后,父皇將他單獨留下,想是有政事交代,接下來一段時間,他應該沒空再難為你。” 裴望初聞言笑了笑,說道:“想難為我的人很多,崔駙馬反倒不值一提——殿下知道謝黼留他做什么嗎?” 謝及音輕輕搖頭。 裴望初向她解釋道:“年前崔元振奉命去河東郡平叛,本已殺賊過萬,勝勢在望,卻因一時松懈,被流民反撲,折損了大半兵力。謝黼對此事十分惱火,宮宴后留下崔縉,應該是為了敲子誡父,讓遠在河東郡的崔元振盡心。” “崔元振……敗了?”謝及音緩緩蹙眉,想起了數月前的舊事。 當初河東郡的叛民以河東裴氏之名籠絡人心,致使太成帝遷怒于裴望初,一度動了殺雞儆猴的念頭。謝及音竭盡全力保下他,這才安穩了幾天,竟又橫生波瀾。 聽裴望初所言,此次太成帝之怒更甚從前,若連崔縉都難逃其咎,那被太成帝視為靶子的裴望初,恐將更難保全。 思及此,謝及音渾身血液驟冷,臉色白了一瞬,她抓住裴望初的手,手心里已析出一層冷汗,卻下意識安撫他道:“別怕,本宮會盡力保住你……” 她眉心深蹙,已開始在心中思索對策,未注意裴望初看向她的眼神,鳳目微揚,幽若沉潭,午后透過窗欞的陽光在他臉上閃過,又似長夜流光,透出淺淡的柔情。 他發覺自己愛極了謝及音此時的模樣,如此孱弱單薄的姑娘,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致,第一反應卻是護住他。 這種隱秘的興奮有些不合時宜,可是…… “殿下。”裴望初反握住謝及音的手,與她十指交纏,輕輕摩挲。 謝及音回神看向他,眉心里仍蹙著擔憂。 裴望初輕緩的聲音落在她耳邊,“我想吻你。” 第30章 踐諾 剛綰的發髻又散了。 茉莉花原來甜得發膩, 在唇齒間碾開時,花香濃郁近乎野蠻,沖得人頭昏腦漲, 心神搖曳。 深切而纏綿的吻,情與欲從顫栗的骨縫里滲出,穿透皮rou,無處可藏。謝及音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維持著一線清醒, 旋即卻被揉平, 十指交纏,覆于廣袖之下。 心中的壁壘轟然塌陷, 想要他的念頭, 在時而窒息的吻里,一發而不可遏。 直到案上茶盞已涼,裴望初才由深至淺,緩緩放開她。 他垂目微闔, 掩住眼底翻涌如焰的欲念, 指腹輕輕撫上她盈盈欲破的朱唇,細細摩挲。 謝及音在他懷里喘息許久, 回過神后, 微微偏頭避開了他。 “情難自抑,唐突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