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9節
“謝伯父文韜武略,可惜子嗣不豐,膝下只有兩個姑娘,阿姒meimei是個討人喜歡的,可另一個卻十分古怪,模樣怪性格也怪,謝家沒什么人喜歡她,所以今日并未露面。” 謝及音熟悉這聲音,低頭一看,果然是崔縉。他大概是和裴家的三位公子閑走閑聊,覺得此處風景不錯,就停下了步子。 裴四郎十分好奇,問崔縉:“一個姑娘家能生得多怪,莫非膀大腰粗,奇丑無比?” 崔縉搖頭,“她倒也不丑,只是生下來就頭發盡白,無一根青絲。你們想想,一個小姑娘,生了一頭老人發,朝你撲過來,不覺得這個場景很可怕嗎?而且……” “而且什么?” 崔縉壓低了聲音,但謝及音還是聽得十分清楚,“謝伯父請道長來給她看過,說她命里帶煞,是冤孽轉世。” 裴道宣年紀最長,馬上就要成家,聞言笑了笑,“崔大公子還信這個?” 崔縉搖頭嘆息道:“本來是不信的,可她母親生下她后傷了身子,沒幾年就病逝了。謝伯父曾請名醫周靈通來給她看病,周大夫說謝夫人的元氣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就耗盡了,如今不過是靠藥物吊著,最多三年之內必死,后來周大夫的話果然應驗。” 裴四郎若有所思,“照這么說,真是這位姑娘克死的生母?” “命犯孤煞是天生的,本也是個可憐人,”崔縉說道,“可這位謝大姑娘偏偏陰狠好妒,不僅容不得親妹子,就連身邊侍奉的人也要下毒手。有一回我隨母親來謝家做客,見她院中一侍女哭得可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因頭發長得太好礙了眼,所以被剃了個干凈。后來聽我母親說,那侍女本來馬上就要放出府嫁人了,遭此橫禍,當天夜里就跳井自殺了。” 本來不太贊成背地里議論姑娘的裴道宣,聽到這件事后也皺起了眉。崔縉又零零散散說了幾件謝及音的荒唐事,裴道宣聽罷直搖頭,“若這些事都是真的,謝大姑娘確實品德有失,謝郡守該找個嬤嬤好好矯正她。” 崔縉說道:“如今的夫人不是沒管過,管的越多越離譜,后來怕她對阿姒meimei下手,管也不敢管了。” 裴道宣道:“謝大人將汝陽治理得如此井然有序,沒想到家事上卻如此荒唐。” 崔縉道:“我與裴家三位公子一見如故,聽說你們有與裴家結親之意,怕你們將來后悔,才與你們說這些。你們可不要在謝伯父面前提,他是個疼女兒的。” 裴道宣道:“那是自然。” 裴四郎忙對裴道宣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命薄,經不起折騰,我還是乖乖娶咱河東的姑娘吧。” 裴道宣點了點頭,“雖說謝家門楣高貴,可這樣品行惡劣的姑娘,確實不能娶。” 崔縉看向正負手望著湖面的裴七郎,他們年紀相近,本該最能聊到一起,可他一路同行至此,卻始終一言不發。 崔縉對這位一露面就驚艷眾人的裴七郎頗有些好奇,主動同他說話,“若論年紀,最有可能和謝大姑娘結親的應該是七郎,七郎不害怕嗎?” 裴七郎笑了笑,“害怕什么,娶不得么?” 幾人聞言一驚,就連縮在樹上偷聽的謝及音聞言都愣了愣。 裴望初沒有看崔縉,而是對裴道宣說道:“大哥應該記得,我在外游學那些年,家里也傳我命克雙親,無惡不作。” 裴道宣說道:“這不一樣,你那是家中刁奴搬弄是非,可崔公子與咱們無冤無仇,好意提醒,怎會有假。” 聽裴望初懷疑自己所言為虛,崔縉臉色不太好看,辯白道:“我以后會娶阿姒meimei為妻,裴謝兩家就算結親也與我無關,裴七郎不必擔心我會嫉妒你而故意從中作梗。” 裴四郎打圓場道:“崔公子與謝家小姐青梅竹馬,哪里用得著嫉妒別人?七弟也是說著玩的,真讓他娶,他肯定跑得比咱們都快。” 正此時,有謝家下人前來通傳,說前院新蒸好了桃花餅和桃花酥,請各位公子前去品嘗。 待崔縉與裴道宣一行人都離開后,謝及音才從樹上爬下來。雖然她早就知道自己在崔縉嘴里不會有好話,可乍一聽見如此刻薄惡毒的評價,她心里一時緩不過來,又難過又生氣,狠狠朝樹上踢了兩腳,疼得她當即紅了眼眶。 桃花花瓣如雨簌簌落下,落在了腳邊一塊淡青色的玉玦上。謝及音彎腰將玉玦撿了起來。 “這玉質地不錯,是誰丟的呢?”謝及音把玩一番,在玉玦背后摸到了一個隱蔽的“巽”字。 “是我落下的,請姑娘還給我。” 身后冷不丁傳來一個男聲,謝及音嚇了一跳,轉身看見那位姿容出眾的白衣公子正站在不遠處。 裴望初……這玉玦是裴望初的? 謝及音第一反應就是抱著頭躲到了樹后。 為了方便爬樹,她今日出門沒戴帷帽,隨手挽成的發髻也早被樹枝勾散開,如今一頭白發披肩落著,根本見不得人。 何況崔縉剛才又那樣說她…… 謝及音緊緊貼著樹,飛快將頭發攏起來,胡亂塞進后領中。可即使這樣,她還是不敢探頭出去看他,只將捏著玉佩的手伸出去,對裴望初說道:“我喊一二三就扔,你接住了。” 裴望初說道:“此玉珍貴,不能摔。” 謝及音想了想,“那我放到地上,你先背過身去,等我走了你再來拿。” 裴望初道:“拾遺贈還,應當面酬謝,此乃君子之禮。” 謝及音不說話了,似是在想別的辦法,只持著玉玦的手還愣愣地伸在外面,紅纓青玉映著白脂般的手腕,竟十分好看。 裴望初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我要代家兄向謝姑娘賠禮道歉,所以還請出來一見。” 他的聲音清洌溫和,不似作弄,謝及音愣了一下,“賠禮……道歉?” 她輕輕偏過頭,眼角余光里望見一襲玉白色的人影,負手站在桃花樹下。 只聽裴望初說道:“家兄未見過姑娘,卻聽信他人對姑娘的詆毀,使姑娘閨譽有失,應當致歉,對不起。” “那你呢?”謝及音問。 “我未出言替姑娘分辯,是因為我不認識姑娘。” 謝及音不是這個意思,“崔縉說的話,你信嗎?” “不信。” “為何不信?” 裴望初道:“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后之言,豈能全信。” 謝及音聞言,緩緩從桃花樹后轉出來,垂眼對裴望初道:“現在你看見了。” 她才十三歲,是個尚未長大成人的少女,瘦瘦小小的,垂首喪氣地站在裴望初面前,披散滿肩的白發上落了不少花瓣。 “看見了。”裴望初望著她道,“姑娘并非傳言中那樣可怕。” 謝及音牽強地笑了笑,并未將他的話當真。和崔縉等人相比,至少他愿意假言安慰,不讓她面上難堪,可見裴七郎是個極有風度的。 “看來姑娘不信。” 謝及音輕輕搖了搖頭,“裴七郎是個好人,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裴望初聞言輕笑了一聲,謝及音疑心他在嘲笑自己,卻聽裴望初說道:“我想為姑娘簪發,可以嗎?” 謝及音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說……要為我簪發?” “你的頭發亂了,披散著到處跑,總不成規矩,”裴望初緩步走上前,溫聲對她笑道:“反正此處無人,不必怕誰說三道四。” 他嘴上說著規矩,聽起來卻很不成體統。謝及音已經十三歲了,哪有讓外男幫自己挽發的道理? “我說我不怕姑娘,姑娘不信,原來是姑娘害怕我。”裴望初語含三分笑,春風似的拂過人去,謝及音臉色微紅,卻不肯承認。 “難道你是什么值得人怕的老妖怪嗎?我才不怕。” 裴望初道:“既然不怕,請允我為姑娘簪發。” 卻見裴望初朝她伸出手來,手指細長干凈,掌心里攏著一支三寸長的花枝,枝頭還綴著兩個半開未開的花苞。 “你……”謝及音望著那秀致的花枝,“你真的愿意……” 裴望初“嗯”了一聲,對她道:“我不騙你。” 于是謝及音迷迷糊糊答應了。 她微微仰頭,看見明媚的陽光透過熙熙攘攘的花枝灑下,心想,大概是裴望初長得太好看,語氣又太誠懇的緣故。 她感受到裴望初的手指在自己發間穿拂,雖動作生疏,卻謹慎而溫柔,避開她的肌膚,將她的長發挽成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又以桃花枝為簪,推入她發間固定住。 “裴公子……經常為姑娘挽發嗎?”謝及音輕輕碰了碰發髻,好奇地問道。 裴望初解釋道:“家妹與謝姑娘年紀相仿,生性活潑,常弄散了發髻,要侍女時時梳理,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些。” 謝及音十分喜歡他幫自己挽的發髻,只是不好意思表現地太明顯,將玉玦還給了裴望初,問道:“這上面有個‘巽’字,是你的字嗎?” 裴望初點點頭,“嗯,我名望初,字巽之。” “巽”有謙和之意,倒是與他這個人十分相洽。 “我姓謝名及音,閨字——”話說到一半,謝及音突然想起來母親曾叮囑過她,閨名不能隨意告訴別人。謝及音支吾了半天,生硬地說道:“我該回去了。” 裴望初并未介懷她的態度,點點頭道:“后會有期。” 謝及音轉身就走,待一口氣跑得遠了,回頭看時,發現裴望初也已轉身離開。 裴家七郎……裴望初。謝及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髻,心道,原來是這樣的人么。 第11章 送刑 后來,謝黼想與裴家結盟,許以秦晉之好,為表現自己的誠意,他選擇的是他的掌上明珠,謝及姒。 謝黼邀裴家小輩過府作客時,謝及姒躲在屏風后看著,彼時她已經十五歲,對男歡女愛有了懵懂的感知。她一眼就看見了裴望初,縱使他坐在客席之末,也自有一股盡攬滿堂風流的從容氣度。 裴家人離開后,謝及姒迫不及待與父親表白心跡,愿意舍了崔縉,要裴家七郎做她的夫君。 謝黼對此當然喜聞樂見,自他準備謀反篡位以來,他這幾年很少在兩個女兒面前露出慈愛的一面。他握著謝及姒的手,與她說裴七郎譽滿洛陽的風姿,說裴家的門第煊赫,要他的夫人楊氏給謝及姒準備八十六抬的嫁妝,規格僅次于皇室公主,與親王郡主齊平。 謝及音像家中事不關己的侍女,靜靜旁聽著這一切。 謝黼自始至終都沒有考慮過她。 兩家訂下婚約后,裴望初偶爾會到謝家來作客,教謝及姒彈琴。 他每次來謝家,謝及音都站在自己院中的廊下,長久地側耳聽遠方傳來的渺遠的琴音,那是聞名世間的名琴“月出”,唯有裴七郎那出神入化的琴技方能與之相配。 直到琴音消弭許久,謝及音才會默默進屋,可那天她一轉身,卻看見了信步走來的裴望初。 “謝大姑娘不必躲,沒有人跟著,”裴望初從容走到她面前,他與三年前相比更加風姿卓然。裴望初站在謝及音兩步之外,望著她緩聲道:“我有幾個問題,問完就走。” 謝及音握緊了袖角,故作鎮定道:“你問吧。” “裴謝兩家聯姻之事,你可知曉?” 謝及音點點頭,“知道。” “三年前謝家桃花宴上,崔縉說他要娶的是二姑娘,要與裴家聯姻的是你,為何突然生了變數?” 謝及音道:“崔縉的話,大概做不了謝家的主吧。” “是嗎。”裴望初走近了一步,謝及音卻下意識后退,將他的腳步硬生生逼停在兩步之外。 謝及音望了眼天色,對裴望初道:“天色不早了,裴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