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8節
裴望初伸手拂上琴弦,屈指一勾,古琴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音節。 “此琴沒有調試的必要了。”裴望初淡聲說道。 “修不好了?” “潮氣入木,已侵蝕其筋理,無論如何調試,彈奏時都會有銹滯之感。” “若是以柳木隔籠火熏,或借夏日暴曬,可還有救?”謝及音問。 “殿下,”裴望初嘴角似是勾了一下,眼里卻依舊黑沉沉的,沒什么笑意,“琴是死木,任何痕跡一旦留下,都不可能完全消除,風吹雨淋與熏蒸暴曬也不會互相抵消。” “可人是活人,”謝及音道,“這琴跟隨本宮好幾年,本宮舍不得丟棄,你且盡力調試,能還原幾分就算幾分吧。” 裴望初說道:“世間名琴與凡品常常只是毫厘之差,難以修補的正是這幾分差別,縱使您將它修得能用了,它也由名琴淪落為凡品,何如及時止損,放任它一朽到底呢?” 謝及音笑了笑,說道:“因為本宮只有這一架琴。” 裴望初撫摸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動。 “您已是大魏公主,將富有四海。” 謝及音輕輕搖頭,“四海為虛,本宮實際擁有的,不過一架琴而已。”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裴望初不再應聲,專心致志調試著琴弦。 他視線的余光里有一抹月白色倏忽飄蕩,那是微風吹拂著謝及音的發絲。 他看著琴,謝及音看著他的手,骨節分明的十指修長如玉,白皙而不失于秀氣。這本是一雙世家公子的手,宜筆宜劍,宜琴宜韁,然而此時手背上卻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琴弦被撥動,高一聲又低一聲。 姜女史站在身后,冷冷地審視著他們并肩而坐的背影。 裴望初花了將近一個時辰,將這架淋雨生銹的古琴調試得近乎完好如初。識玉說聽起來與從前一樣,但裴望初與謝及音都能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裴望初沒有騙她,無論此琴的音色如何逼近從前,但弦音的輕靈已被破壞,此琴也落為凡品。 但謝及音還是很高興,她伸手讓裴望初扶她起來。 “外面太冷了,你進屋服侍本宮吧。” 裴望初跟著她進了主院,穿過堂廳,繞過屏風。 屏風后懸著層層淺青色的垂幔,有人行拂過時,便如鏡湖起漪,將整間臥房罩得朦朧而靜寂。 謝及音回過身來牽裴望初的手,看見姜女史也跟進來時,眼里的笑緩緩消失。 “滾出去。”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透著一股不耐煩。 姜女史是不怕她生氣的,不卑不亢道:“陛下讓臣時時隨侍殿下身邊,此乃臣的職責所在。” “雞毛令箭的蠢東西。”謝及音低罵了一聲,卻與裴望初的姿態更加親密,整個人幾乎都偎在他懷里。 裴望初的臉被垂幔隔著,看不清神色,但他的手護在謝及音身后,攏在她腰前。 姜女史聽見謝及音笑了一聲,“本宮與裴七郎要尋魚水之歡,姜女史莫不是沒經歷過,打算瞧個清楚,回頭好在父皇面前有樣學樣?” 姜女史愣住了,臉上的表情先是驚愕,繼而羞惱,清秀的臉上瞬間滿面通紅。 就連聲音也不再鎮定,“青天白日……還請殿下自重!” 謝及音被她逗樂了,裴望初是她的面首,自重?難不成他倆應該遵男女大防,對坐談詩書禮儀不成? 見她還不走,謝及音便說道:“姜女史流連不去,莫非是想與我們一起尋歡作樂?本宮倒是沒意見,裴七郎,你同意嗎?” 裴七郎道:“我聽殿下的。” 姜女史聞言,仿佛謝及音下一秒就來抓她似的,下意識驚慌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寶格,撞得架子上的玉瓶晃了幾晃。 “臣女……臣女先告退了!” 一向以恭謹治身的姜女史哪見過這種場面,匆忙轉身跑出了臥房,在廳堂險些和托著玉盤跨進門的識玉撞個滿懷。 識玉本就不待見她,瞪了她一眼,“跑什么,急著投胎吶!” “別……別進去!”姜女史正了正神色,“嘉寧殿下和裴七郎在里面。” 識玉狐疑地打量著姜女史,又往她身后瞧了幾眼,但見山青色的垂幔如波瀾蕩漾,心中了然。 她靈機一動道:“嗯,我知道,我是來給殿下送避子湯的。” “避子湯……”姜女史望著玉盤里的瓷盅,緩緩點了點頭,“應該的,要服避子湯。” 識玉道:“行了,這兒不用你了,你回房去吧。” 姜女史難得沒堅持留下,快步走出了廳堂后回頭望了一眼。她想起剛才謝及音纏在裴望初懷里的那一幕,心里好像被粘上了什么臟東西,覺得烏糟糟的。 “真是傷風敗俗,”姜女史在心中厭棄道,“水性楊花。” 識玉將下人都遣散出了院子,端坐在廳堂門口守著門,悄悄往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沒瞧見什么動靜。 “放涼的燕窩粥殿下不喝,與其浪費,不如我來喝了吧!”識玉樂呵呵地端起了瓷盅。 臥房之內,姜女史走后,謝及音松開了裴望初。 許是這幾個月在獄中傷了元氣的緣故,他身上冷得很,適才謝及音纏著他時,覺得像抱住了一塊冷玉,冰冷,堅硬,無動于衷。 她有輕薄之舉,他不躲避,她脫身離開,他也不驚訝。 謝及音坐在妝臺前,從銅鏡里打量他,覺得他與自己想救的那個印象里的裴望初有著脫胎換骨之別。 見她一直盯著自己,裴望初緩步走到她身后,也望著鏡子里的謝及音,輕聲問道:“殿下是生我的氣了嗎?” 謝及音搖了搖頭。 她看見鏡子里的裴望初笑了一下,“殿下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該對殿下殷勤一些。但我身上有些傷口還沒愈合,怕弄臟了殿下。” 他的手落在謝及音肩頭,掌心也是微涼的,謝及音卻像觸電似的拂開他站了起來。 “你覺得本宮……是為了這個才救你的嗎?”謝及音問。 她這個問題問得奇怪,如今全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嘉寧公主被駙馬冷落久矣,急色到跑到雅集上綁人做面首。太成帝為了滿足她的胃口,這才將戴罪的裴七郎賞賜給她。 但是在謝及音心里,裴七郎向來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會人云亦云,隨聲附和,他曾經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 所以謝及音心里期待著,他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裴望初望著她的眼神漸漸沒了笑意,沉寂成一片疲敝的深淵。 他太累了,累到難以撐持出一個完美熨帖的謊言,去回應謝及音期待的眼神。 “我知道殿下想聽什么。想聽我說,我心里并不覺得您是為了姿色而救我,而是為了別的什么更美好的情感,譬如憐憫,敬重。可是,”裴望初頓了頓,似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無論是哪一種,我如今都不在乎了。” 謝及音握著玉梳的手一緊,為被人看穿心事而臉色發燙。 裴望初又說道:“若因德行,那我會遺憾殿下識人不明,若因憐憫,你姓謝我姓裴,更加不必。唯有因幾分容色得了殿下眷顧,你之后才不會因被蒙騙而悔不當初。若非因此,不如現在就一劍殺了我,算是我以最后一點肺腑之言,報償殿下救命之恩。” 謝及音垂下眼,她不敢回頭看他,怕自己此時的神情太過狼狽。 她早該知道的,早該想明白的。識玉勸過她,謝及姒嘲諷過她,崔縉警告過她—— 她的父皇要殺裴家滿門,裴望初怎么可能因為她救了他一個就對她感激涕零? 他不會感激她,乃至是恨她的。 “難得你還愿意同本宮說幾句真話,”謝及音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本宮只是聽聞裴七郎風神秀異,名動洛陽,所以向父皇討了個恩典。你曾與佑寧訂下婚約,本宮對你,又怎會有什么別的心思呢?” 第10章 初見 謝及音初見裴望初,是十三歲那年。 時值陽春三月,謝家桃園花開正盛,謝黼邀交好的世家攜親眷過府宴飲。 這種要與人逢迎的場合,謝黼只讓楊氏帶著謝及姒出現,即使今日在自家府中,桃園中也未設謝及音的坐席。可謝及音今日卻來了興致,對宴會十分好奇,早早就藏在桃林入園處的一棵樹上,偷偷看來參加宴會的客人。 崔家來得比較早,崔夫人帶著崔縉在桃林入口處與謝黼見禮寒暄。謝及音看見十六歲的崔縉已經長成了翩翩公子,惹得女郎們一邊以扇掩面竊竊私語,一邊不停地將目光拋向他。 謝黼欣賞地拍著崔縉的肩膀道:“如此好兒郎,當為我謝家婿也!” 彼時尚未敲定謝及音,所以崔縉面色紅了幾分,一邊悄悄往園中張望著尋找謝及姒的身影,一邊謙遜地拱手對謝黼道:“多謝謝伯父抬愛,我以后一定勤加上進,不讓謝伯父失望!” 崔家入園后沒多久,月洞門處又走來三位沒帶家眷的公子。 走在前的兩位公子均生得俊秀挺拔,一個生得龍威燕頷,威風凜凜,一個生得溫潤如玉,春風和煦,雖各有千秋,卻又能從眉眼間瞧出幾分相似。 這兩位陌生又俊逸的公子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只見那長相中正威嚴的公子朝謝黼抱拳行禮道:“河東裴氏第十六代孫裴道宣,攜四弟候陽、七弟望初,特來拜會謝郡守!” 竟是河東裴家的公子們。 謝黼還禮感慨道:“幾年不見,裴家的小輩竟出落得如此俊秀,只有道宣還能一眼認出來,這位是候陽,那這位就是望初了——” 眾人的目光這才落在走在后面的那位公子身上,霎時間都愣住了。 春風拂過桃花枝,花瓣落在他領間與袖口上,然他的容色卻比三月桃花更勝幾分。 那并非錦衣華服的衣冠之盛,亦非眉濃目深的五官之艷,他的氣度甚至說得上是冷清,一雙極標致的鳳眼,望過來時仿佛是溫和的,可總讓人想起雪后初霽、長月徹明的清寂。 他只穿了一身窄袖白袍,卻襯得簌簌桃花忽然失色,襯得滿座華衣賓客黯然無光。仿佛大魏的士族名士就該如此,于極清簡處占盡風流。 謝黼感慨道:“河東出了裴七郎這般人物,豈不得我大魏女郎紛紛翹首東望!” 裴道宣道:“謝大人莫要打趣他了,他這些年跟著師父在道觀修道,還沒怎么見過世面。眼看著要到出仕的年紀了,家父讓我帶他出來走動走動。” 裴望初走上前來從容見禮道:“晚輩裴氏望初,見過謝郡守。” 就連聲音也是清朗動聽,如潺水擊玉,春燕行空。 樹上的謝及音正在心中悄悄感慨裴七郎的俊美無雙,不料他突然抬頭朝這邊望過來,精準地與她目光相撞。 謝及音一驚,下意識松手,眼前的桃花枝彈了回來,將她嚴嚴實實地遮住了。 她心中一陣狂跳,要是被抓住,免不了一頓訓斥責罰。但她等了一會兒,卻未等到有人來抓她,她又悄悄撥開桃枝往外看,見裴家三位公子已經入席,裴望初正頷首與裴道宣說話,再未往她這邊瞧一眼。 謝及音趁四下無人,悄悄從樹上爬了下來。 謝家請客并不拘著客人,一同行過祭拜天地的禮節后,便放任客人們三三兩兩,如游園般自行游賞。 有人在曲水處流觴賦詩,有人在湖亭中飲酒臨帖,女眷們跟隨楊氏賞花摘花,然后同去別院做桃花釀、桃花餅。 謝及音換了棵僻靜些的桃樹,揣著話本子爬上去躺著。彼時她正是對諸事似懂非懂的年紀,對請客宴飲的熱鬧又好奇又不屑,所以挑了個不容易被打擾,又能隱隱聽見前院熱鬧的地方。 話本子講得是窮酸書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謝及音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被蜜蜂鬧醒時,正巧聽見有人在桃樹底下談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