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51節
居幽訕訕看了長姐一眼,“要不然……聽聽殿下有什么見解?” 居上只好暫且按捺,“郎君有何高見,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運籌帷幄的太子,這回把戰場上的訣竅都用到了別人的情場上,負手道:“情之一事,此消彼長,你以為禍根在五郎身上,其實那位胡娘子也不遑多讓。所以要想成事,須得釜底抽薪……” 居上眼巴巴盯著他道:“你就說,我們還能不能打她。” 太子妃娘子不讓仇敵當晚睡好覺的擰勁又來了,徐徐圖之也可以,但要排在及時泄憤之后。 凌溯無奈地看看她,說能,“背著點人,先要顧全自己的身份。” “然后呢?” 凌溯道:“以五郎的名義將人約出來,教訓完就走,不能戀戰。后面的事你就不用過問了,我自有安排。” 姐妹三人頓覺背靠大樹好乘涼,原本她們是做好準備的,大不了讓胡四娘找上門來,她們再與她拼殺幾回,反正道理是講不成了,那就比比誰的拳頭硬。不過事情要是宣揚起來,對辛家不利,如果太子殿下能有妙計,那就再好不過了,反正五嫂的委屈不能白受,她們也不愿意等來五兄領著狐貍精進門的一日。 這里剛商定,遠遠聽見家主的招呼聲,辛道昭站在廊上拱手,“殿下怎么來了?家里亂了套,又讓殿下見笑了。” 凌溯忙朝老岳丈走去,邊走邊道:“行轅給我傳話,說小娘子回家了,恰好我要上右衛率府辦事,順道過來看看。上輔,可有什么要我幫忙的……” 他們那里客套寒暄,居上三姐妹一合計,找來五兄身邊伺候的仆從,讓他往胡四娘府上傳話。 “就照著五郎君的口氣告訴她,說已經與鄭娘子和離了,約她商議今后的打算。” 家仆說是,頓了頓又問:“約在何處呢?” 居上說:“就約在西市邊河岸上。她老上待賢坊來堵人,這條路熟門熟道,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家仆領命去辦了,居上把約了胡四娘的事告知凌溯,然后與居幽居安各自帶著一個婢女趕過去,事先埋伏在臨河的長堤上。 這條河岸平時來往的人不多,每隔一里便有鴻臚、太常,以及監門率府設置的衙門。這些衙門上下值的時間都有定規,中晌不走,就得留到申正,也就是說下半晌起碼有一個半時辰,能供她們放心施為。 那廂胡四娘在家,神清氣爽。聽說今日辛府上吵吵嚷嚷,家主很早就攜五郎回去了,她派了人在辛府對面蹲守,不多會兒就有人回來稟報,說看見府里有箱奩運出來,便知道那個麻煩總算是厘清了。 如今五郎又約她見面,她忍不住感慨:“熬了這么久,我這也算苦盡甘來了。” 貼身的婢女自然要撿她喜歡的說,“老天看見小娘子的真心了。辛郎子心里也裝著小娘子呢,那頭剛和離,便急著告訴小娘子好消息。小娘子說,他可曾向家主回稟了你們的事?辛家家主會答應三媒六聘迎娶小娘子進門嗎?” 關于這個問題,胡四娘心里也沒底,照理說辛家那樣的門庭,必是不能容忍他們婚前有染的。自己早前說過,不在乎進辛家門,其實那也是一時的意氣話,誰不愿意當正頭娘子呢。以前是沒機會,現在這個位置空出來了,肖想一下也不是罪過。 她小心忖度著:“既然已經和離了,家主必定知道來龍去脈。縱然那鄭氏再好,和離之后就不是辛家婦了,五郎不論好歹總姓辛,難道會為了一個外人,讓他日日回去清鍋冷灶嗎?” 這樣一說,前途簡直一片光明。 婢女笑嘻嘻向她道賀:“恭喜小娘子,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胡四娘長長嘆了口氣,自己為了這一日,受了不少委屈。多少次爭吵,多少次軟硬兼施,不就是為了完成心里那個夢嗎。 都說年少的時候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一見誤終身,將來的姻緣就得將就。可她偏不將就,偏要把那個人據為己有。她就是這樣的脾氣,這樣的人,為了達成目標可以不擇手段。若不是上次有意在辛五郎領間擦上一抹胭脂,那鄭氏不知還要拖延到什么時候。感情這種事,就得趁熱打鐵,只要把那個礙事的人踢出局,不就不多不少剛好一雙人了嗎。 打起窗上垂簾看,河畔楊柳已呈蕭索之勢,一路行來,遮不住天光。 走了一程,見五郎的仆從出現在路上,忙讓趕車的勒住了馬韁,探身問:“郎君在哪里?” 仆從朝不遠處的店鋪指了指,“在陳家茶坊。” 胡四娘從車上下來,照著指引興沖沖赴約,誰知剛繞過坊墻,迎面便遇上了三個板著臉的女郎。 為首的個子很高,生得美貌張揚,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即便不說話,也有逼人的氣勢。 另兩位則是見過的了,辛家笨嘴拙舌的女郎,上次交過鋒,一個虛張聲勢,一個狐假虎威,被她幾句話堵住了嘴,最后落荒而逃了。 所以她不怕,甚至帶著點挑釁的意味說:“看來是女郎們給我設了局,今日不是五郎約我,是你們想請君入甕?”說罷緊了緊披帛,傲慢里透出幾分譏誚來,“罷了,早晚是一家人,我就不與女郎們計較了。” 這下又氣著了居幽和居安,居幽道:“你可真是不要臉,誰與你是一家人!” 居安亦哼了一聲,“你以為我兄嫂和離,就能便宜了你,你想都不要想!” 胡四娘聞言,做出驚訝的樣子來,“果真和離了嗎?”邊說邊撫掌,“前幾日五郎說要和離,我只當他騙我呢,沒想到今日果真辦成了,真好!” 居上看她裝模作樣,冷笑了一聲,“胡娘子高興得太早了。我們辛家娶婦,雖然并不太過講究門第,但首要一條,便是私德要好。我五兄現在雖然成了光棍一條,卻也不是什么臟的臭的都能湊合,畢竟正室娘子要帶出去見人,家中長輩自然給他物色更好的。胡娘子也知道,我五兄是長安才子,大名在外,即便是待字閨中的名門女郎,也有人愿意說合。胡娘子之前不過是仗著新人之勢籠絡住了他,等哪天來了一個比你更‘新’的,屆時胡娘子又靠什么留住他呢,靠你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是靠你那套纏人的功夫?” 胡四娘被她說得背上起汗,那些話正戳中了她的心事,她確實也有顧慮,也怕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她是不服輸的性格,眼波一轉打量了面前高挑的女郎一眼,長長哦了聲,“原來你就是當朝太子妃啊,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居上也不生氣,慢條斯理道:“好說。我上回聽阿妹們說起小娘子,也以為你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現在看來,我阿兄的眼神確實不好。再者,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更該明白,我辛家自有擇婦的標準。” 胡四娘照舊還是那套說辭,“娘子誤會了,我早就和這兩位小娘子說過,我不想入辛家門。” “是嗎?”居上道,“既然不想入辛家門,你迫不及待趕來做什么?不是應當在你府上,四平八穩等著辛五郎入贅嗎?” 胡四娘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正盤算著怎么回敬,她身邊的婢女叫囂起來:“太子妃仗勢欺人,憑什么毀謗我家娘子……” 話沒說完,就被藥藤和蠻娘掏出胡瓜塞住了嘴,一把拖到旁邊去了。 胡四娘見狀驚恐起來,連退了幾步道:“你們縱容惡奴當街打人……你們要干什么?” 干什么?居安錯牙獰笑,手里變出一塊硯臺來,邊說邊顛著:“我們不打人,只打豬狗。” 胡四娘哪里見過這種陣仗,滿以為世家大族的女郎,至多不過唇槍舌戰,沒想到她們會以這種方式來解決。 正要扯開嗓門喊救命,兜臉便迎來居上一拳,然后居幽和居安一擁而上,扯頭發撕衣裳,把胡四娘打了個鬼哭神嚎,滿地亂竄。 第55章 太子殿下要干出格的事了! 畢竟沒什么戰斗經驗的女郎, 看著聲勢浩大,其實殺傷力不強。 除了剛開始居上那一拳是結結實實受了,余下居幽和居安又踢又踹, 至多增加點皮外傷。不過居安有先見之明, 臨出門不知從哪里踅摸來一塊硯臺帶上, 打架時照著胡四娘頭上比劃了幾下, 沒敢真砸,最后索性在她臉上胡蹭一氣,把胡四娘蹭成了大花臉。 胡四娘自然要哭喊, 居幽混亂中牽起她的披帛塞住了她的嘴,竭力恫嚇著:“看見沒,你要是敢進我們辛家門, 我們還這么打你,見一次打一次, 不信你就試試。” 居安趁機又捶了兩下, “今日這頓拳腳,你挨了也是白挨, 就算去告官, 我們也不會承認, 聽明白了嗎?” 胡四娘被拉扯得頭發松散, 衣衫凌亂,頂著一張黑臉嗚嗚嚎哭, 流下來的眼淚都是黑的。 居上叉腰站在一旁, “今日是讓我兩位阿妹出氣, 我還不曾動手, 要是讓我著實踹上兩腳, 保管把你腸子踹出來, 你細想想有沒有命繼續糾纏我五兄吧。” 話是這樣說,這胡四娘吃了她一拳,已經鼻青臉腫,加上凌溯叮囑過,讓她們不要戀戰,糾纏了這半日,也該收手了。 正準備鳴金,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有人高聲呵止:“住手!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打人!” 姐妹三個很機靈,忙拿披帛罩住了臉,快步鉆進車里,催促趕車的家仆快走。 馬車一溜煙地跑了,跑上一程回頭看,看見一個身姿魁偉的男子正彎腰攙扶胡四娘。照著這溫柔的姿勢和優秀的背影,三人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上演英雄救美了。 居安很佩服太子的妙計,“姐夫殿下果然懂得釜底抽薪。” 居幽遲疑地望望長姐,“這招管用嗎?” 居上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但對凌溯還是很有信心的,舉著一根手指頭高深地指點,“男人最知道如何贏得女郎的好感。” 當然太子殿下可以提供計謀,細節讓別人去完善,如此揚長避短,這計劃還是很具可行性的。 三個人趴在后窗上看,看狼狽的胡四娘被攙扶上馬車,那男子勒轉馬韁在前面開道護送,居安又嘖嘖,“接下來該使美男計了,姐夫殿下懂的真多!” 雖然主意談不上磊落,但對付這種女郎,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其實事分兩面,若她一門心思只愛著五兄,那倒也算癡情。但若是中途又生二心,則說明她的感情并不值錢,五兄為了這種女郎和離,實在是瞎了眼。 至于胡四娘回去后,故事如何發展就不得而知了。回到家后還未進上房,遠遠見五兄上了藥,正灰頭土臉坐在堂上。阿兄們得知消息都從衙門趕了回來,幾個人怒氣沖沖三堂會審般盯著他,盯得他連頭都不敢抬一抬。 居上姐妹知道這時候不能進去湊熱鬧,便挨在廊下聽墻角,聽見大兄痛心疾首斥責他:“我早告誡過你,別動那種心思,你嘴上應我,結果照舊與那女郎廝混。你以為你風度翩翩,才貌雙全,人家是仰慕你的才華才與你相好,可你也不想想,無媒無聘與你茍且的,能是什么好東西!現在你舒心了,弄得家都散了,要不是阿耶先前捶過你,我也想賞你兩拳,讓你好好醒醒神。” 二兄重誨搖頭不已,“我先前碰見鄭三郎了,他還與我打招呼,問我上哪兒去,我都不知道怎么應人家。” 鄭氏是茶陽望族,家中在朝為官的也不少,如今五郎和銀素一下子和離了,今后在朝堂上遇見鄭家人,那種尷尬真是不敢設想。 至于辛重恩呢,泥塑木雕般心里發著空。明明妻子在時他嫌她看得緊,自己像做賊一樣喘不過氣來,如今和離了,人也走了,照理來說應該身心舒暢才對,但不知為什么,他卻悲傷不已,恍惚覺得世界崩陷了。 兄長們圍著他臭罵,他不聲不響,紫甌的袍子上有水漬擴散,人也輕輕顫抖起來。大家見狀不好繼續追究,個個悶頭坐下來,堂上一時寂然。 凌溯作為郎子旁聽了半晌,到這時才開口,唏噓道:“名聲毀了、夫妻散伙、連孩子都心生怨恨……代價委實太大了。” 大家聽他這樣說,紛紛抬起頭來,眼中神色復雜。 凌溯笑了笑,“你們可是覺得,以我的身份,對妻妾的見解該比一般人更開明?其實不是。原配的夫妻,年輕時第一個中意的人,哪怕天塌了也不能傷害她。鏡花水月怎及往日情分,所以我說人應當多吃些好的補補腦子,腦子好了記性才好,才記得以前的種種,不因身旁過客,慢待了曾經深深惦念過的人。” 這話對男子來說會引發什么樣的共鳴,門外偷聽的人不知道,但對于女郎們來說,簡直是一場心靈的滋養,讓人佩服太子這樣得天獨厚的身份地位,竟然如此懂得克制,懂得保持人性的清澈。 居幽拿肘頂了頂長姐,“阿姐找到個好郎子,太子殿下將來一定不會辜負你。” 居上想起那次他別別扭扭讓她清剿后宮,心下雖有點高興,但有時細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太可信。 “我覺得,他只是嘴上說得好聽。” 居安耿直道:“反正今日大家都聽見了,就是一輩子的把柄,將來他要是反悔,哪怕他當上皇帝,咱們也可以看不起他。” 居上的性子坦蕩,就算他是有意在人前慷慨陳詞,給她吃定心丸,她也覺得很不錯。太子殿下是個認關系的人,雖然尚未體驗到所謂的情分,也不妨礙他忠于一紙婚約,單方面打算一往情深。 趴著窗欞繼續觀望,阿兄們顯然很為居上感到欣慰,辛重恩的愧疚則又增大了幾分,喃喃說:“我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我怎么忽然糊涂了,寫下了那封放妻書。” 是真的糊涂了嗎?分明是當時急于從婚姻中掙脫出來,掙脫之后忽然空虛,又后悔了而已。 凌溯問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會與那女郎成婚嗎?” 辛重恩沉默下來,半晌才說:“我不知道。大人們斷乎不會答應的。” 所以就是兩頭不著落,太平日子過得沒意思了,想嘗一下眾叛親離的感覺——男人闖起禍來,真是把自己往死里坑啊。 前車之鑒,引以為戒,凌溯暗暗思量。 辛重威作為長兄,先在這里表了態,“家中弟妹妯娌都是名門出身,德行無可挑剔,不能混進那種私德敗壞的人。再者九郎還未娶親,三位阿妹也都沒有出閣,就不要再讓他們蒙羞了。阿嬸已經修書給二叔,二叔回來怎么處置你,你自求多福吧。至于那位女郎,你想與她談婚論嫁,我勸你死了這條心,除非你出籍,再不是辛家人。” 辛重威的這番話說得鏗鏘,要論辛家兄弟的品行,他是所有人的標桿。改朝換代,他的妻子作為前朝公主身份尷尬,他從來不曾輕慢她。成婚多年,郡主一直不能有孕,即便是子嗣無望,他也沒有動過納妾的心思。 五郎弄成這樣,他是斷乎想不明白的,鄭氏素來溫婉,又生了個乖巧的女兒,這樣的日子究竟有什么不好,偏要沉迷于外面女郎的溫柔鄉,一夕之間妻離子散。 站起身,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幾日不要見那女郎,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了,就去求弟妹,接她回來。咱們家從未有過和離的先例,你不看著家業聲望,也看在和月的面子上吧。” 這丑事折騰了半天,也該扔下了。他說罷,朝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枯坐了這么久,真是慢待了。我讓人準備了酒菜,我們兄弟陪殿下喝兩杯吧。” 眾人起身引路,凌溯便跟著出了門。剛邁出門檻,就見居上姐妹站在廊上,他腳下頓了頓,“回來了?” 居上“嗯”了聲,很有凱旋的氣魄。但現在不便多言,只道:“郎君先去飲酒,等回行轅之后,我再與你細說。” 阿兄們簇擁著凌溯走遠了,廳堂里只留下五兄一個,坐在那里挪不了窩。 居上站在檻外問:“孑然一身,痛快了嗎?上回我對阿兄說的話,阿兄一點沒往心里去,我說阿嫂不嫌棄你,你就應當心存感激,好好做你的學問。現在你什么都沒了,就算將來再娶親,人家聽說你失德敗行,狗才愿意嫁給你。” 辛重恩被她這樣一說,愈發泫然欲泣。 居幽到底舍不得自己的阿兄,便拽了拽長姐道:“阿姐,咱們先走吧,讓阿兄一個人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