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50節
后來清洗清洗換衣服上床,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梳妝,吃過晨食正準備讀書,外面門上引了人進來,定睛一看是居幽和居安。 她們行色匆匆,居上知道不大妙,站起身問:“怎么了?” 姐妹兩個進了廊亭,為難地看了看旁邊的傅母,沒有說話。 傅母也是有眼色的,呵腰道:“老媼上內直局去,看看娘子的新衣裳做得怎么樣了。” 待傅母走后,居上又打發了女史,見沒外人了,居幽才道:“出大事啦,五嫂打算與五兄和離,要回娘家了。” 這消息石破天驚,居上呆住了,“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前幾日五兄還認錯來著。” 居安說:“五兄騙人,昨晚阿嫂發現五兄還與那女郎有來往,既沒有大吵也沒有大鬧,今早等阿耶和阿兄們都上了值,五嫂就拜別阿嬸,說要帶著和月回茶陽。” 居上茫然了,“這可怎么辦……” 居幽道:“阿娘急壞了,先留住了阿嫂,讓人去衙門給伯父和阿兄傳話。我們倆趁機跑出來搬救兵……反正阿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還等什么,居上摩拳擦掌道:“等阿耶先收拾了五兄,我再去收拾胡四娘。” 兩個meimei找到了主心骨,要的就是長姐這種統領群雄的氣度。 居安也卷袖子,“帶上我們,我們一塊兒去打她。” 居上說算了吧,“阿耶總說我莽撞,要是讓你們攪合進來,長輩們又該說我帶壞你們了。” 居幽卻很執著,“這又不是阿姐的事,你能出面,我們怎么不能?自從上回吃了啞巴虧,我窩囊到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扳回一城,我一定得去!” 既然如此,就別多費口舌了。居上進去換了身衣裳,帶著兩個meimei與婢女浩浩蕩蕩出了門。 門上的家丞見她氣勢洶洶不敢阻攔,小聲詢問:“娘子這是要往哪里去啊?” 居上道:“回辛宅。若是回來得晚,便告訴殿下一聲,家中有要事處置,他若愿意,就一道來。” 家丞諾諾道是,“那臣讓人給娘子備車……” 話還沒說完,就見太子妃娘子一頭鉆進了辛府的馬車。趕車的家仆一揚鞭子,馬車直直沖出了坊道,家丞目送他們去遠,喃喃道:“都是急性子啊。”轉頭吩咐親衛,“回東宮傳個話,告知殿下,娘子回辛府了。” 那廂馬車風馳電掣趕到了待賢坊,居上進門便聽見二嬸正挽留五嫂,掏心挖肺地說:“和離不是小事,難免要驚動全族,到時候折損顏面不說,往后的路可怎么走?還是從長計議吧,或者想個辦法,把五郎調到象州去任職。到時候你們母女跟著一塊兒去,那里有父親管束著他,他不敢造次,你們也有個依靠,好不好?” 可鄭氏卻搖頭,“阿娘,我已經對五郎失望透頂了。明明說好的話,還是當著諸位長輩們的面,他轉頭就違背了,這樣的婚姻,維持著還有什么意思,無非讓我把心頭血嘔光罷了。”說著轉頭望向在場的妯娌,苦笑道,“大家夫妻都好好的,唯獨我經營不下去,我真是丟臉。事到如今已然回不了頭了,我也不怕與他撕破臉,他果真喜歡那女郎,我成全他。只求阿娘讓我帶著和月回茶陽,孩子是我生的,我自己養,也不枉我辛苦這一場。” 可天底下哪有和離帶走孩子的道理,縱然和月是女孩,那也是辛家的血脈,無論如何不能旁落。 然而話不能說,說出來又傷她的心,顧夫人悄悄捅了捅孫女,示意她去挽留和月。 和云比和月大一些,極為聰明伶俐。她立刻牽住了和月的手,細聲細氣道:“阿妹,你不要回茶陽。你同阿嬸說,你們都不要回去。” 楊夫人也來勸解,嘆息道:“你們這門婚事若是斷送了,阿嬸心里怎么過意得去!銀素,當初是我看準了你,托大媒登門提親的,如今弄成這樣……” 鄭氏道:“伯母別這么說,我從來不后悔嫁進辛家。那些不快是我與五郎夫妻之間不和順,與長輩和兄弟姐妹們無關,大家待我都是極好的,我心里知道。” 嘴里說著,見居上進門來,心里更是悲傷了,“因為我,竟還驚動了阿妹。” 居上上前握了她的手,“阿嫂,你要是回去了,誰人歡喜誰人憂啊,可想過嗎?” 鄭氏說:“我知道,正合了胡四娘的意。可是阿妹,我撐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守著一個魂不守舍的人,比死還難受。我今年二十四,要是繼續煎熬下去,怕是活不過三十,我不想窩窩囊囊死在夾縫里。所以求阿妹不要勸我,我一心只想和離。我上月修書回去了,家里爺娘讓我帶著孩子回茶陽,這輩子再不來長安,也不會丟了辛家的臉……” 她越說越悲凄,最后捧住臉嚎啕大哭起來,一眾女眷都跟著紅了眼眶。 居上同情之余壓不住火氣,轉頭問阿娘:“報信了人去了多久了?” 楊夫人說有陣子了,“快到晌午,衙門里也該下值了。” 話音方落,就見家主押著辛重恩進來,先讓人將幾個孩子帶下去,然后二話不說一腳踹在他腿彎里,踹得辛重恩跪在堂上,又大聲命人取家法來,接過戒尺后劈頭蓋臉便打下去,邊打邊罵:“我今日代你父親好好教訓你!你這逆子……畜生……打脊不死的蠢蟲!賭咒發誓說再不與那女郎廝混,你做到了么!做到了么!” 辛道昭不是在侄婦面前裝樣子,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狠狠鞭打,打得辛重恩撲倒在地,無力求饒。 眼看戒尺都給打裂了,李夫人妯娌紛紛勸阻,“好了、好了……打死他也不中用啊!” 居上說對,“該連著那女郎一起打死!” 居幽攥著拳頭對辛重恩道:“伯父打你,我們去打她,讓你們做一對苦命鴛鴦,看你們還風流!” 辛重恩勉強支起身來,這時候還在維護,“阿妹……別胡來!” “哎呀,自己都只剩半條命了,還有力氣護著外人。”居安最擅拱火,轉而問父親,“阿耶,我房里有根新做的尺,您要嗎?” 結果招來阿耶一個冷漠的注視。 楊夫人蹙眉不已,“你們就別添亂了,快勸勸你們阿嫂吧。” 居上沒有開口,照著她的意思,五嫂是不該和五兄繼續維持下去了,不如和離,還能過上安生日子。 辛重恩被打得皮開rou綻,也不敢喊痛,被家仆攙到了一旁。要是換作平常,鄭氏早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回卻只是冷冷看著,眼里甚至浮起了快意。 如果有心疼,大概在他掙扎著制止居幽的時候,就已經被消磨殆盡了。她平靜地對家主道:“伯父,我已決意和離了,請伯父做主,讓他寫下放妻書,我好回茶陽。” 辛道昭聽后又氣又惱,回身責問辛重恩:“你說,怎么辦!” 辛重恩囁嚅了半晌,似乎也做了決定,垂首道:“一切……但憑伯父發落。” 第54章 太子妃仗勢欺人。 結果又招來一腳飛踢。 辛道昭的嗓音高亢, 大聲斥責,整個廳房都有隆隆回音,“你們聽聽, 他說的什么鬼話!讓我發落, 怎么發落, 由著你寫放妻書嗎?你這酥油糊了腦子的混賬, 原配夫人比不上不知廉恥的賊婦人,你是瘋了嗎?” 家主一向是溫文爾雅的人,畢竟詩禮人家出身, 不到恨極時候,絕不會這樣辱罵一個未出閣的女郎。而如今,這好好的家就要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蒙羞, 因那不相干的人散了。還好胡四娘子不在,要是在面前, 怕也逃不過他一頓好打。 辛重恩愈發低下了頭, 那句“但憑伯父發落”里,根本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他只是沒有膽子光明正大說出口, 便用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讓鄭氏知難而退, 這比直截了當的放棄, 更讓人覺得惡心。 居上很替五嫂叫屈,幾年前五兄迎娶五嫂, 明明兩個人也曾惺惺相惜, 形影不離, 怎么成婚三五年, 就變成了這樣!所以郎子口中的甜言蜜語, 到底有幾句是真的?為他生兒育女, 為他cao持家業,到最后不及外面女郎的一滴淚。她一直以為辛家兒郎人品上佳,懂得禮義廉恥,現在看來,好像太過自信了。 居上站了出來,“阿兄,你別讓阿耶為難,這放妻書究竟寫不寫,你自己拿主意。” 辛重恩抬起眼,為難地望了望她,那眼神里包涵了很多不可言說的心思,最后也只道:“阿妹,這件事你們都別管。” 鄭氏徹底死心了,轉頭吩咐身邊婢女:“取筆墨來。” 家里一眾人都眈眈望著辛重恩,弋陽郡主道:“小郎,你不能這樣。當初銀素生和月,曾九死一生啊,你如今說變心就變心,好讓我們大家心寒。” 辛重恩垂頭喪氣,半晌才道:“我也想與她斷了,可是斷不掉,我不能對不起她,她為了我,與家中兄弟姐妹都不來往了。” “所以你也要學她,和全家斷絕來往?”辛道昭怒不可遏,指著他的鼻尖道,“你不能對不起她,卻能對不起你的發妻,難道與你拜堂成親是罪過,還是你以為給了名分,就該對你日后一切的荒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告訴你,我辛家沒有你這樣愚蠢的子孫,你若是和離了,就自請除籍吧。從今往后與辛家一刀兩斷,我不管你是入贅還是養外室,就算你橫死路邊,也與我們全家不相干,你細掂量掂量!” 這話說得很重,也確實讓辛重恩兩難。他們這些世家子弟,自出生便高人一等,憑借的不就是身后的家族嗎。他年少得志,有機會嶄露頭角,也是靠著祖蔭和宗族名望。如果真的自請出籍,這一身功德盡毀不算,還要拋下家人和親情。 他慘然望向家主,喃喃央求:“伯父,就不能網開一面嗎?” 他所謂的網開一面,無非就是想破例迎胡家那女郎進家門。辛道昭厲聲道:“你上有長輩,下有子侄,左右還有兄弟姐妹。我問你,你怎么好意思生出這等非分之想?你又有何德何能,讓我為你破除家規,違背祖訓?” 這下子他面紅耳赤,再也說不出話來了。鄭氏旁觀了半日,心涼到了腳后跟,向上央告道:“伯父,阿娘……你們就準了,讓我走吧。” 李夫人到底一萬個舍不得,切切道:“好孩子,還是再緩緩吧,眼下都在氣頭上,別做了讓自己后悔的決定。我這就派人給你們父親送信,讓他回來處置這事……”說得心頭打突,捂著胸口嘆息,“真是惱死我了,五郎這孽障,好好的,生出這些事端來!” 居上倒覺得,再多挽留都是無用功,五兄的心既然回不來,就不該繼續讓五嫂憋屈著。 于是直截了當去問五兄,“那個胡四娘,到底有哪里讓阿兄留戀?她是長得比阿嫂美?還是才情比阿嫂高?” 辛重恩緩緩搖頭,茶陽鄭氏的女郎,都不是庸俗的女郎。她們行止得體,飽讀詩書,但也因為太過端莊,喪失了女子的婉媚和情趣,相處日久,難免會覺得味如嚼蠟。 只是這種話,怎么對未出閣的meimei說呢。 但他即便不說,居上也有她的論斷:“阿兄,你就是山豬吃不得細糠。” 此言一出,辛重恩更是臉紅得滴出血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全家討伐的對象,辛家百年,還未出過為了外面女人與妻子和離的先例,他這么一鬧,可算是名揚全族,遺臭萬年了。 居幽道:“你只告訴我們,是不是那女郎纏著你不放?” 辛重恩沒有說話,沒說話便是默認了,顧夫人道:“看吧,外頭的女郎是輕易能沾染的嗎?你如今是光膀子穿上濕衣裳,想脫下來,難了!” 但照居上看來,也沒什么難的,起先的思路不對,光在五兄身上使勁沒有用,還是得從兩方面一齊下手。其實早前她心疼五嫂之余,也不忍心傷了那胡娘子的體面,畢竟人家是未出閣的女郎,以為困住了五兄,不讓他們見面,這事就過去了。結果她低估了五兄的死腦筋,也低估了胡四娘的臉皮。一個能纏住有家有室男子不罷休的女子,能是什么好物! 既然不用顧及臉面,那事情就簡單了,家丑不可外揚,暴打這種拆散人夫妻的貨色,自然也不需假他人之手。 如今看五嫂的態度,恐怕是不能挽回的了。幾位長輩還在規勸,忽然見鄭氏向她們跪了下來,哭著說:“阿娘……伯母……阿嬸……就當放我條生路吧!我在那個院子里活不下去了,不讓我和離,我只有死路一條。” 這樣一來,眾人都不能再說什么了,看來緣分已盡,實在挽留不得。 李夫人垂著兩手長嘆,“是我治家不嚴,阿郎不在家,兒女要和離,我卻連半點辦法都沒有。”說著將鄭氏攙了起來,牽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回茶陽,就算和離,我們在長安也有別業,你只管搬進去住著,誰也不會去打攪你。你聽阿娘的話,鄭氏是茶陽望族,若真鬧得和離回去,你爺娘臉上也不好看。莫如留在長安吧,今后我拿你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和月還小,不能與母親分開,但讓你帶著孩子回去,終究不合禮數,我也不能向你公爹交代。還是留在長安,離我們近些,和月可以常來常往,我們也好照應,你說呢?” 鄭氏一心想和離,只要能擺脫辛重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真的,當一個男人對你再沒有了吸引力,過往的濃情蜜意和他的人一樣,全成了累贅。可惜世上沒有忘情藥,否則吞上兩丸,把這人從記憶里剝離,世界就徹底清凈了。 “只要讓我和離,我一切都聽阿娘的安排。”鄭氏說完,示意婢女將筆墨放在書案上。打定了主意,人就從容起來,掖著手對辛重恩道,“我爺娘不在長安,我過門多年,已經育有一女,和離不需父母與大媒在場見證,我自己就能決斷。請郎君寫放妻書,只要寫完,你我今后男婚女嫁,兩不相干。” 無論閨房里曾經有多少齟齬,吵成什么模樣,真到了和離的時候,終究還是有些留戀。 辛重恩望著鄭氏,眉眼間一片愁苦,下不去筆。 鄭氏卻滿臉決斷,因為他的拖延,顯得有些不耐煩。 居上在一旁看著,忽然有些佩服五嫂,女子就該這樣決絕,反正肝腸寸斷也沒人心疼,還是自己心疼自己吧。 反觀五兄,瞻前顧后,恨不得魚與熊掌能兼得。虧得自己以前那么敬佩他的才學,原來天底下混賬的男人都一樣,不因學識淵博就清高。 辛道昭呢,見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也點不醒五郎,不由大罵一聲“家門不幸”,拂袖而去了。 辛重恩坐在案前猶豫良久,最后還是落了筆,反目生嫌,各還本道……字字句句都讓人絕望。 待寫成,雙手承托著送到鄭氏面前。鄭氏長出了一口氣,“你我夫妻多年,恍如做了一場夢。今后愿郎君大展宏圖,再迎如花美眷。” 簽字畫押,就此了斷,剩下便是清點鄭氏當年的嫁妝,以及辛重恩所需支付的補償。家里人來人往一片忙碌景像,居上三姐妹呆呆站在前院看著,看箱籠往外運送,居安惆悵地喃喃:“五兄和阿嫂,果真和離了。” 這時門上的查嬤嬤進來回稟,說:“常來的那輛馬車,在斜對面的巷子里停了兩炷香,看見府里往外運東西才走了,想必是胡家那女郎等著探聽府里消息,得知五郎君和離,總算心滿意足了。” 氣得居上直咬牙,“喪良心的東西,我非得去會會她!” 攥拳擼袖,轉身正要朝外走,剛抬腿便見太子從門上進來,遲疑地問她:“小娘子要出去?” 居上道:“我出去辦點事,用不了多久就回來,郎君先找個地方自己坐,等我回來咱們再詳談。” 可前路還是被凌溯攔斷了,他壓聲道:“你以為光是把人打一頓,就能分開他們嗎?這么做只會讓五郎更加憐惜她,更打定主意要和她長相廝守。” 居上聽得火冒三丈,轉頭道:“你們男子怎么這么賤,挑起了火,還要裝好人,世上的便宜全被你們占完了。” 這樣遷怒,著實有點不講理。 凌溯啞然摸了摸鼻子,好在有居安替他說公道話。居安道:“男子也不都是賤的,我看姐夫殿下與家里其他阿兄都不錯。” 那句獨創的“姐夫殿下”叫到了凌溯的心坎上,才發現這不怎么出眾的小姨子,還是有幾分靈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