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32節
看吧,有的執拗,一點意義都沒有。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在他母親面前一口咬定,非果兒不娶。 其實居上很好奇,“郎君覺得我家二娘,是哪里配不上郎君呢?她名門出身教養極好,脾氣也好,我本以為她遇見了一位無可挑剔的郎子,卻沒想到竟會受到這樣的慢待。” 說得韓煜臉紅不已,踟躕道:“娘子言重了,不是二娘子配不上我,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因多番與果兒接觸,逐漸亂了方寸。我原本不想的……我也從不覺得果兒比二娘子強……” 這話居上已經不愛聽了,“拿我家二娘與果兒相比,辱沒我家二娘了。” “是是是……”韓煜忙改口,“果兒怎么能與二娘子相提并論,是我自己經受不得蠱惑,對不起二娘子。我也曾想過,干脆向二娘子坦白我與果兒之間的事,但果兒不答應,她知道良賤不能通婚,更何況我有爵在身。” 居上并不想了解他和果兒之間的愛恨糾葛,漠然道:“上次把果兒送去貴府上,連人附帶了身契,只要放了良,郎君就能與她長相廝守了,這不是很好嗎。” 可不好之處在于丟了爵位。武陵郡侯的稱號是頭代蔭封,他襲爵之外,本身并沒有實職。一旦爵位被收回,他就成了無所事事的人,如今想謀個一官半職,奈何處處碰壁,只好來求太子與太子妃手下留情,容他一條活路。 當然,要想討活路,就得有交代。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心跡,“我與果兒已經分道揚鑣了,大娘子,背棄二娘本不是我所愿,若不是果兒……” 居上擺了擺手,“話不能這樣說,我相信郎君是真心待果兒的。那日趙王府起宴,我們都盼著郎君出現,結果郎君沒有來,可見是放棄了結交貴女的機會,一心想與果兒有個好結果。” 說起這個,就愈發令韓煜羞愧了。那日自己沒有出席,果兒也稱病不曾陪二娘子赴宴,他們兩人在外廝磨了半日,估猜著趙王府宴散,才各自歸家。 居上看他無話可說,打心底里冷笑了一聲,“既然重情重義,為什么最后卻放棄了?你要是對果兒不離不棄,我還敬重你三分。如今雞飛蛋打,兩邊沒著落,今日是想碰碰運氣,才來太子行轅見我。可惜我這么護短的人,是絕無可能發善心的,老實告訴你,那日撞破你們的jian計,若不是左右的人強拉住我,我必定連你一塊兒打。我勸郎君快回去吧,別來自討沒趣,要是還不走,就別怪我拳頭無情了。” 第36章 與我一條心。 太子妃的有仇必報, 韓煜雖沒有領教過,但見果兒被打得鼻青臉腫,就知道所言非虛。 那日果兒在房中對他哭訴, 脫了身上半臂讓他細看, 傷痕點點很是令人心疼。果兒說:“我家大娘子, 打人是真疼, 拳頭雨點一樣落下來,我連躲都沒處躲。也怪自己倒霉,怎的在西明寺里遇見了她, 要是遇見的是二娘子,我也不會受這頓皮rou之苦。” 那時他只管安慰她,“我知道你委屈了, 但不破不立,既然事情鬧起來了, 就算咬牙開了個頭吧, 有我護著你,阿娘那里總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可惜太過想當然, 沒料到母親有斷腕的決心。 現在自己來行轅, 早知道會自取其辱, 但總是抱著一點奢望, 反正再壞也不過如此了。 橫下一條心,就算冒著被翊衛圍攻的危險, 也要再爭取一次, 遂向上拱手, “望娘子寬宏大量, 賞我一條生路。小娘子, 我畢竟與殿下沾著親, 就算是個活不下去的平頭百姓求告到太子殿下門上,殿下也會賞口飯吃的。我先前的荒唐早就得到了教訓,如今連爵位都被褫奪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求娘子憐憫吧。” 居上撐著圈椅的扶手,正要站起身叱他,見洞開的直欞門前有人負手走過來,高高的身量被天光一斜照,投下一個頎長的陰影,端看輪廓,便讓韓煜心生畏懼。 太子訥言敏行,因常年在軍中,自己鮮少與他有交集,大概也就在宴席上見過兩回,喝過兩杯酒,要說交情斷乎談不上,不過混個臉熟而已。 太子沒有進門,站在檻前淡然看向室內,涼聲問家丞:“怎么隨意放人進來?” 家丞很為難,“韓君執意求見娘子,娘子放了恩典,才準他入行轅的。” 韓煜臉紅得滴出血來,本以為大中晌的,太子應當在東宮務政,卻沒想到居然真的在行轅。其實先前吵嚷著要見太子,也不過是他的托詞,因為知道辛大娘子必定不愿意鬧到太子跟前,這廂只要說準,接下來讓她在太子面前說兩句好話,就夠他受用的了。結果現在倒好,一下子引來了真佛,他徹底沒了退路,只好壯起膽色上前,叉手行了個禮。 太子目光微轉,“哦”了聲道:“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從明。今日怎么有空登我行轅的門,還與辛娘子爭執起來?” 這樣不輕不重的話,讓韓煜緊張不已。他愈發躬下了身子,“殿下誤會了,并非與辛娘子起了爭執,只是一時情急,來向辛娘子陳情。” 太子似乎有些不解,“陳情?你有事,應當找孤才對,不該驚動后苑。” 韓煜鼻尖上沁出汗來,連聲說是,“是我唐突了,思慮不周全。” 居上站起身,一臉的不悅,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凌溯。 檻外的人知道她的心思,淡聲對她說:“你的酥山要化了。”轉頭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傅母,“送娘子回去歇息。” 居上不想走,事情還沒個決斷,酥山也被拋在了腦后。 傅母見狀上前勸導:“娘子且回去,待客的事就交予殿下吧,若有要緊事,殿下自會派人來知會娘子的。” 居上無奈,只好從廳堂里退出來,但也沒有走遠,挨在旁邊的小花廳里聽動靜。 隔壁的對話,一字一句都聽得真切,韓煜先是聲淚俱下向凌溯說明了來意,順便解釋自己只是犯了普天下男人大多會犯的錯,最后試圖求得凌溯的同情和理解,“難道殿下就沒有情難自禁的時候嗎?” 凌溯真的是個異類,他沉默了下,說沒有,“情難自禁,不是喪德的借口。” 韓煜張口結舌,知道內情早已經傳到太子耳中了,垂下頭道:“從明汗顏,竟是為這見不得人的事,來求見殿下。” 凌溯略擺了下手,“前情不要再說了,你今日來行轅,究竟有什么所求?” 問題終是要解決的,韓煜道:“雖有些說不出口,但我實在走投無路,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出了那事之后,家慈上疏陛下奪了我的爵位,想必殿下已經知道了。如今我既無爵,又無職,想謀個差事,又因削爵一事弄得處處碰壁,實在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凌溯之殺人誅心,在于明知故問,“孤記得,郡侯的爵位已經由二郎承襲了,府上三郎也在率府任職,照理來說你想謀個職位,不是難事。” 韓煜的絕望無可遮掩,嘆息道:“我是長兄,弄得聲名狼藉要去求告兩位阿弟,實在舍不下這張臉。”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沒能說出口,韓家人不敢得罪太子,一心與辛家求和,除了日常施舍他些錢財,誰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替他安排前程。外人呢,個個笑話他平底行走都能摔一跤,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誰會管他死活! 殷切地望向太子,人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臉面其實不那么重要。他拱手道:“求殿下,看在我父親曾為大歷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救從明于水火吧。”說著便要叩拜下去。 一旁的家丞在他膝頭快要點地時,忙上前托了一把,笑道:“郎君有話好說,千萬不要行此大禮,我們殿下沒有這習慣。” 凌溯見他泫然欲泣,倒也沒有立刻拒絕,淡聲道:“你既然求到我門上來,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但京兆恐怕很難有你一席之地,商州還有個司倉參軍的職務,你若是不嫌低微,我可以舉薦你去那里。” 隔壁旁聽的居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壓著嗓門對藥藤道:“你聽,他還給他謀出路!” 藥藤也是一臉不解地望著自家小娘子。 居上連呼倒灶,“別不是那句情難自禁,讓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吧。” 可惜不能沖過去問個明白,一旁的傅母也勸娘子要暫且按捺,她只得沉住氣,繼續往下聽。只聽韓煜連連道謝,畢竟倉曹再低微,也是個七品的銜兒,對于現在的韓煜來說,著實是一條明路。 那廂的凌溯微偏過了身子,涼聲道:“你先別忙著道謝,孤有一句話要奉勸你,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商州那個職務也是擇賢能而任之,你若是考慮清楚了要上任,就找詹事,領取信函吧。” 韓煜微怔愣了下,但很快便道是,叉手長拜下去,“多謝殿下。” 凌溯點了點頭,“回去早作打算。” 家丞上前比手,將韓煜送出了廳堂。 居上看人走遠,方從花廳里出來,枯著眉頭對凌溯道:“我恨不得踹他兩腳,郎君卻給他安排職務,你我處事的方法有分歧,郎君知道吧?” 凌溯說知道,“我有我的道理。” 居上調開了視線,下巴抬得高高的,“還能有什么道理,無非同情之余,惺惺相惜。” 與那樣的人惺惺相惜,大可不必,但凌溯有自知之明,不告訴她實情,恐怕她不會放過自己。于是轉身望向韓煜遠去的背影,瞇著眼問:“他是不是同你說,已經處置了那個婢女?” 居上說是啊,“分道揚鑣了。” 凌溯卻一哂,“沒有,還養在私宅里呢。” 這下居上邪火四起,驚訝于那人的荒謬,“求到門上來,居然還在扯謊,他是拿我當傻子嗎?” 這話引發了凌溯的共鳴,看她的眼神,充滿了“你說得對”的暗示。 其實他的這位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我知道小娘子很生氣,但是打人不好,我要是來得遲些,你怕是又要動手了吧!” 這話說得……毫無道理! 居上支支吾吾道:“我在行轅,受傅母們的教誨,自當約束自己……郎君不要杞人憂天。” 是嗎?她的宗旨不是路見不平,能動手便不動口嗎?不過因為礙于行轅耳目眾多,不得不收斂,凌溯也不與她爭辯,閑適地踱開了步子。 居上不死心,追上去問:“他會為了一個倉曹的職務,拋棄果兒嗎?” 凌溯說不知道,沒有再理會她,徑直回東院去了。 *** “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這句話不停在韓煜耳邊回蕩,像赴死到了時辰,他知道該有個了結了。 男女之間的感情,經得起現實的磋磨嗎?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維護果兒到底的,但當郡侯的爵位從他身上剝離的時候,他忽然就后悔了。 那日阿娘換上冠服出門,臨到她登車的那一刻,他都覺得她是在嚇唬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顧兒女前程的母親。所以他放心地摟著果兒,關心她的身體,向她承諾將來,他甚至已經想好要替她弄個假身份,就說是遭難的遠房表妹前來投靠,不說做正室,收進房里做妾總是可以的。 阿娘出門又回來,他仍未放在心上,大抵是騙他進了宮,實則去外面轉了一圈吧! 當然,上房也沒有傳出任何消息,他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畢竟爺娘與子女之間的斗爭,就看誰沉得住氣。 可誰知隔了兩日,宮中的詔書從天而降,嚴辭斥責他忤逆,褫奪了他的爵位。那一刻他直接傻了眼,做夢也想不到,阿娘真會上疏陛下。 領旨之后癱坐在地上,他茫然問阿娘為什么。阿娘冷酷地告訴他,韓家絕不會因為一個他,得罪當朝太子。 沒了爵位,天翻地覆,他終于可以放心與果兒在一起了,代價就是失去居所、用度和所有仆從。 郡侯府沒有果兒的容身之處,她被驅趕出來,他只好領著她去了別業。晚上相擁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激情與戰栗,也沒有了郡侯與婢女身份的懸殊,他們變成同命鴛鴦,誰也不知道歸路在哪里。 貴可生閑情,賤則生怨懟,他開始憎恨現在的種種,怪果兒紅顏禍水。原本是打算送走她的,可她說自己有了身孕,他又猶豫了。 然而今日見了太子,那句話狠狠敲打了他,他驚惶地意識到,太子知道的,恐怕比他以為的更多。 要一輩子淪為豬狗,和她捆綁著墜入地獄嗎?眼前有把上岸的梯子,是放棄,還是掙扎著重新爬上去? 他在門前站了許久,終于推開半掩的門扉邁進門檻,這是他授爵之初置辦的別業,院子很大,但沒有家仆,到處顯得空蕩蕩地。 垂著袖子進門,果兒見他回來忙迎上前,急切地問:“郎君,大娘子答應了嗎?” 韓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她好像沒有往日的嬌俏了,臉色泛黃,唇上也起了皮。 他不動聲色撤回手,一屁股坐進交椅里,乏累地說:“辛大娘子恨不得吃了我,還是太子殿下容情,許了我一個倉曹的職務。” 果兒有些失望,“倉曹是幾品官?” 韓煜無奈地慘笑,“從七品。” 從七品相較于二品的郡侯,可說天懸地隔。果兒有些憤懣,“太子殿下拿郎君當乞索兒,還有那大娘子,也太不念舊情了。” 她的話,又一次深深刺傷了韓煜的自尊心。 “乞索兒?”他忽然捶了一下交椅旁的香幾,捶得轟然一聲巨響,“我變成乞索兒,到底是拜誰所賜?要不是你,擋在我與二娘之間,我早就與她定情,早就向她下聘了!我問你,為什么我的書信遲遲不能送到二娘手里,你又為什么扣著二娘的信件不肯給我?你從中作梗,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也怪我自己瞎了眼,不愛貴女愛賤婢,一步步被你拖累至此,真是我的報應,是我活該!” 果兒被他大吼大叫一頓,人像風里的枯葉般抖起來,“郎君是在怨怪我嗎?是誰說看見我,就想起那個青梅竹馬的房中人?” 所謂的房中人,就是從小伺候韓煜的婢女,那婢女上年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遇見果兒,讓他無端生出了親近之心。 他臉色灰敗,慢慢頷首,“是我糊涂了,把對她的思念,轉嫁到了你身上……可你為什么那么惡毒,要不是你的那些主意惹惱了辛家,辛家也未必置我于死地。” 果兒大哭起來,她當然也有自己的懊喪之處,原本是做夠了伺候人的活計,想借著他一步登天的,結果最后走到這樣田地。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必須緊緊抓住不放,便哭著說:“郎君,我的圖謀,不過是想與你在一起啊。” 韓煜苦笑連連,“現在你終于和我在一起了,你覺得歡喜嗎?我一無所有,只剩這處房產,等荷包空空的時候將這里賣掉,你我就真的變成乞索兒,要沿街乞討為生了。” 說得果兒惶恐起來,“郎君,不會的……何至于……” 韓煜舒了口氣,重挺了挺佝僂的脊背道:“我打算去商州了,長安實在讓我待不下去。” 果兒說好,“我這就收拾行囊,陪郎君一起去商州。” 結果韓煜不說話了,只是定眼看著她。她明白過來,“郎君是想拋下我嗎?”極度失望后,負氣道,“也罷,你去商州,我回辛家。二娘子素來心腸軟,只要我與她說,當初是受郎君所迫,被郎君強占了身子,二娘子自會同情我,重新收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