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31節
臉頰上的傷口滲出血來,襯得他面色陰沉如鬼魅。 虎口收緊,幾乎扼斷薩保的脖子,在那薩保翻眼蹬腿將要斃命的時候,他松開了鉗制,一把將人摔到了陳律面前,寒聲道:“嚴加拷問,一日不說,敲斷他一根肋骨,十日不說,就砍掉他一條腿。仔細下手,別讓他死了。” 陳律嚇得臉色發白,忙叉手道是,親自將人押進了率府大牢。 何加焉上前查看太子傷勢,忡忡道:“臣即刻命人傳侍醫來,千萬不要留疤才好。” 凌溯接過他遞來的巾帕按住傷口,蹙眉說不用了,“讓人備馬,我要回行轅。” 何加焉道是,“有辛娘子看顧,比留在東宮好。” 凌溯也覺得,自己這回受了傷,無論如何那人該盡心照應了吧。 結果到家,她探頭探腦來看了一眼,什么關心的話都沒說,頭一句便痛心疾首,“完了,這下壞了品相了!” 第35章 關心則亂。 什么叫壞了品相?在她眼里, 他是一架香爐,還是一只花瓶? 凌溯很失望,忿然轉過身坐回圈椅里, 讓侍醫為他清理傷口。蘸了淡鹽水的紗布擦拭過臉頰, 他不由皺眉, 居上很快湊了過來, 輕聲問:“郎君,痛嗎?” 他抬了抬眼,沒好氣地說:“刀子劃在臉上, 你說痛不痛?” 侍醫雖然萬分小心,但還是惹得他倒吸了口涼氣。 他有一點風吹草動,侍奉的人就手足無措, 侍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戰戰兢兢道:“請殿下忍耐, 必先清理好了傷口, 才能上藥。” 居上關心的則另有其事,站在一旁詢問:“像這等傷勢, 將來會不會留疤?” 說實話這個問題凌溯也在意, 遂調過視線望向侍醫。 小小的侍醫, 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咽了口唾沫道:“稟娘子,傷口不算深, 只劃破了一層皮rou, 仔細調理個把月, 自然就看不出了。” 有了這句話, 居上才放心, “我知道, 要少吃醬,這一個月口味以清淡為主。”說罷又來觀察,傷口上的血跡被清理干凈了,起先血赤糊拉的,看著有些可怕。現在再打量,其實只有細細的一線,用不了三五日,表面就愈合了。 既然能養回來,問題不大。居上這時才想起關心他這個人,萬分同情地說:“郎君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呢,真是嚇著我啦。” 嚇著她了?嚇得她以為自己配了個殘次的太子,會辜負她這雙習慣以貌取人的眼睛吧! 凌溯別開了臉,淡聲道:“遇襲了,要不是閃躲得快,脖子就被割斷了。” 這下好像真的嚇著她了,她瞠大了眼睛,大感不可思議,“那刀刃上沒有喂毒吧?我看書上寫的,一般刺殺都得先下毒,以圖一擊斃命。” 太子愈發生氣了,“那刀揣在rou囊里,喂了毒,他自己就先死了。”橫眉冷眼乜斜她,“沒有毒,你是不是很失望?” 居上說哪能呢,“我又不是傻子,希望郎君出事。” 這時侍醫上罷了藥,因為傷口實在很淺,用不著包扎,叮囑了內侍侍奉的要點,便行禮退出去了。 凌溯站起身,正欲去提執壺,居上眼疾手快接了過來,體貼道:“郎君且坐,傷成這樣還需自己沏茶嗎,我來我來。” 一線銀光注入金盞里,她雙手捧過來,關切地問:“郎君能舉盞嗎?要不要我喂你?” 看出來了,她是特地趕來氣他的。 凌溯不快道:“我又不是斷了胳膊,可以自己舉盞。”但轉念想想,她應當也是出于好心,關心則亂,難免大驚小怪些,也不能怪她。 居上聽他語氣不佳,并沒有生氣,將金盞放在他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來,又開始切切地叮囑:“吃飯的時候,不能拿左邊的腮幫子嚼,萬一傷口崩開了,又得流血。” 這完全是經驗之談,像以前自己練劍時不小心割傷了手背,那半個月就高擎著,連抓筷子都換成了另一只手。再看他的臉,越看越覺得可惜,好不容易養得如此白凈,竟被賊人劃傷了,實在可恨。 當然身為太子妃,必須關心一下國家大事,“你先前說遇襲,我不明白,如今社稷穩固,為什么還有逆賊?難道是前朝的人?” 他低頭飲茶,金盞停在唇前,視線卻從盞口上沿射過來,陰沉道:“看小娘子憂心忡忡,到底是顧念我,還是在擔心高存意?” 居上是坦蕩的,提起高存意,完全沒有余情未了的緊張情緒,“存意被關在修真坊,我擔心他做什么?我只是好奇,這朗朗乾坤河清海晏,怎么會有人想殺你。” 他分辨她的神色,看了半晌,話題還是不愿意從高存意身上調開,抓住她的前半句話,像抓住了把柄,“你們也算青梅竹馬,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他?” 這個問題事關重大,旁邊侍立的藥藤捏了一把汗,緊張地瞅著自家小娘子,可小娘子化解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郎君是希望我擔心他,還是不希望我擔心他?我同你說,定親之前你就知道我和存意的關系,你是認準了才讓宮中下旨的,別等六禮都過了,又來耿耿于懷,會讓我誤會你不是吃醋,就是沒有風度。” 果然真誠是最厲害的殺手锏,凌溯的眼神閃爍起來,偏過身子,留下了一個冷硬的側臉,“孤從來不曾耿耿于懷,只是憂心朝中局勢,小娘子不要自作多情。”語畢又有了新的疑問,“太子妃這頭銜,你看重嗎?嫁給高存意和嫁給孤,有什么區別嗎?” 孤啊孤的,他心虛的時候,總是特別愛用這種板正的自稱。 居上想了想,在他探究的目光里,終于說了句像樣的公道話,“有區別,比起前朝的太子妃,我還是更愿意當本朝的太子妃。畢竟我對存意只有朋友情義,與郎君,卻打算做夫妻。” 這話不遮不掩不害臊,但在凌溯聽來,卻是另一種玄妙的感覺。 識時務的人,果然不讓人討厭。雖然彼此不是因情定親,但米既然下了鍋,只要有煮熟的決心,就有吃上的一日。 可他還不死心,“不是因為前朝已滅,本朝如日中天?” 居上覺得這問題簡直是找不自在,“我是本朝子民,大歷在陛下和郎君的勵精圖治下民康物阜,我還去惦念前朝,是有多不知好歹啊!” 受用,凌溯唇角浮起了笑意,“早前陛下說小娘子聰慧,我還不相信。” 居上聽得很驚訝,自動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話,“陛下夸過我么?夸我聰慧么?” 他高深且矜持地頷首,“作配太子不易,宮中要經過多番權衡,才會正式下詔賜婚。” 是這個道理,居上莊重地端正了姿態,“我這人,還是經得起推敲的,起碼我誠懇,”復又向他笑了笑,“尤其對郎君,知無不言,從來不說假話。” 凌溯心道是啊,甚至不懂拐彎,可以撅你個四腳朝天。像剛才他問起高存意,本以為她會找些順耳的話來搪塞,結果她完全不給他任何借題發揮的機會,拒絕一切慌張辯解和柔腸寸斷。因為知道前情還來糾結,本身就屬于沒事找事,絕不能慣著這個壞毛病。 抬手撫了撫額,他自覺無趣,“娘子的好處,宮中都看得見,不單陛下夸贊你,皇后殿下也欣賞你。不過我今日有些乏累,想好生休息半日,小娘子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就回去歇著吧。” 這話說得太客氣了,客氣到她不好意思挪步,忙禮尚往來了一番,“我送郎君上榻?” 凌溯說不必,“多謝好意,我知道榻在哪里。” 居上覺得就此扔下一個受傷的人不聞不問,好像有點薄情,宮里都已經夸她了,既然挨了夸,就得做得更好。 “別客氣,我給郎君蓋被。”她熱情地將他引到榻前,比手請他躺下。 凌溯很不習慣,委婉地推辭,“我受的是小傷,不礙事的。” “見了血,怎么能算小傷呢……”她惆悵地嘀咕,轉而又追問,“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賊人,敢傷了郎君?” 想起今日遇襲的經過,凌溯面色凝重起來,命侍立的人都退下,方緩聲道:“新朝建立,看似朝綱穩固,其實背光的地方各有各的盤算。譬如鎖陽城一帶,原有瓜州節度使雄兵駐守,大軍南攻時,節度使雖然投誠,但并未真心歸順,朝中任命了行軍司馬及參謀遠赴瓜州,人還未到涼州,便莫名失去了音訊。” 居上訝然道:“瓜州節度使想自立為王?” 凌溯哂笑了一聲,“大有這個可能。可惜現在不是亂世,容不得他們割據。這萬里江山就像一只碗,千瘡百孔多年,哪里破了就鋦哪里,收編不得亦可武統……” “郎君會親征嗎?” 她忽然發問,凌溯心頭微有觸動,那雙深邃的眼眸望過來,“怎么,娘子不愿意讓我親征?” 居上道:“國家大事,不是我一個閨中女郎能夠定奪的,全看陛下的決策。我是想,郎君要是親征,我留在行轅就沒意思了,你出兵之前能不能替我討個恩典,讓我回家待一段時間,等你凱旋,我再搬回行轅。” 所以小算盤打得噼啪亂響,全是為了她自己? 凌溯氣得臉色發白,“朝廷還沒下令讓我領兵呢!” 嗓門有點高,嚇了居上一跳,忙道:“好好好,我就是隨口一說,郎君別生氣。”然后識相地調轉了話題,“那個行刺你的人,是女子嗎?那天游玩回來,我細想想心有余悸,萬一刺客偽裝成愛慕你的女子,就像那個龜茲樂伎那樣,那郎君豈不是危險了!” 所以她的反應真是慢半拍,到現在才發現有隱患。不過能想那么多,也不容易了,凌溯道:“刺殺我的不是女子,是個粟特漢子,假借身上寫了密函,引我過去查看。也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外表病歪歪的人,竟有那樣的身手……” 居上并不關注那個粟特人,還在為將來太子后宮的組成勞心勞力,喃喃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來以后不能納異族女子進東宮,我得為郎君的安全考慮。” 凌溯說了半日,發現雞同鴨講,無奈道:“凌氏有家訓,向來不許納異族女子為妾,到我這里也不會破例。” 居上點頭不迭,老祖宗果然高瞻遠矚,有先見之明。 三言兩語圈定了納妾的范圍,彼此都很滿意,居上發現他還坐著,又殷勤道:“郎君不躺下嗎?睡一覺,好得更快。” 他瞥了她一眼,“小娘子在,我躺下可是太失禮了?” 居上心道假模假式,昨日樂游原紫薇樹下,他一沾氈毯就半躺下了,也沒見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今日受了傷,反倒矜持起來,別不是跳了一回潭,腦子進水了吧! 算了,此地不宜久留,她識趣道:“郎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待晚間再來看你。” 從東院退出來,邊走邊感慨:“這新朝太子也當得險啊,幸好身手不賴,要不然可壞事了。” 藥藤琢磨了半日,終于得出結論,“圣上和皇后殿下一定是探明了娘子比尋常貴女獷悍,才下定決心封你做太子妃的。” 獷悍這詞雖然不雅,但還算貼切,畢竟太子妃也要有自保的能力,不能時刻指望太子來救自己。 她笑了笑,覺得德甚配位。 穿過隨墻的小門回到西院,行轅中歲月悠長,中秋前的午后,樹上知了仍叫得聲嘶力竭。 廚司例行命人送了一盞酥山過來,但帶了典膳郎的話,說這是今夏最后一盞涼飲了,過了中秋天氣轉涼,不再向娘子提供加了冰的飲食。居上為此難過了一會兒,東宮的典膳局果然比家里嚴苛得多,家里只要撒個嬌,阿娘沒有辦法了,偶爾也會通融通融。 無論如何,先受用眼下的快樂吧。她舀了一勺沙冰填進嘴里,忽然見候月上前通傳,表情古怪地說:“小娘子,有人求見。” 居上頓住了手,“誰啊?” 如今人在行轅,除了家里的姊妹,應該不會有人再來探視了吧。 候月的表情很迷茫,向外指了指,“就是那個武陵郡侯……哦不,如今也不是郡侯了……反正就是那個人,說要求見小娘子。” 這下連居上也納罕起來,“他來干什么?”想都沒想便道,“不見,讓他回去吧。” 候月領了命,退出去向女史傳話,不多會兒女史又進來了,對方堅定地表示,若辛娘子不見,他便要求見太子殿下了。 這算是要挾嗎?與辛家的恩怨,要捅到太子面前? 居上很不耐煩這種做法,原本是決定不見的,現在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了。 抬了抬手指,示意讓人在廳房等候,自己起身往前院去,臨走之前纏綿地看了看石桌上的酥山,不忘叮囑婢女一聲:“替我拿冰渥著,別讓它化了。” 沉悶嘆息,還有些薄怒,挽起披帛穿過庭院,到了會客的地方。韓煜已經在那里等候了,太子妃不到,他不敢坐,就這么一直站著,眼巴巴等著她駕臨。 居上耐下性子,見他長揖,淡漠道:“韓郎君不必多禮,今日登門,不知有何貴干?” 如今的韓煜,早沒了當郡侯時的意氣風發,曾經他以為那個爵位是長在他身上的,他是韓家嫡長,父親的后人里沒有誰比他更適合襲爵,甚至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自己也有辦法抹平。 可時至今日,他才終于意識到,得罪誰也不要得罪辛家,因為辛家背后站著太子。他的母親,陳國夫人,緊要關頭選擇了保全韓家,居然真的摘了他的郡侯頭銜,徹底將他變成了棄子。 解鈴還須系鈴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只好硬著頭皮找到行轅來。 他叉著手,帶著扭曲的聲調陳情,“先前是我輕狂,辜負了二娘子的一片真心,現在想來很是后悔。我已受教了,更怨恨自己一時糊涂,今日來求娘子寬宥,請娘子再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居上那張臉,連半分表情也懶得做,直言道:“你后悔的,只是被褫奪了爵位而已。” 韓煜見她不留情面,敢怒不敢言,輕吸了口氣道是,“我也不諱言,確實是落得這樣地步,不得已才來求娘子。那日我與二娘在西明寺初遇,若后來不生那些枝節,我應當已經向貴府上求親了,人生際遇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所以郎君今日不應該來見我,該去向二娘子賠罪才是。” 韓煜說是,又支吾起來,“可二娘子不肯見我,我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斗膽來見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