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12節
怪只怪傳話的人沒有避諱,真是連捂嘴都來不及,這下算是讓她知道他的身份了。他微挺了挺胸膛,重整一下精神,漠然應了聲“知道了”,方才對堂下道:“小娘子不是要見太子嗎,凌某就是太子。” 此刻的居上,真恨不得地心有個現成的洞,能讓她一頭扎進去。天底下怎么會有如此荒謬的事,隨意結識一個姓凌的就是太子,這運氣真是好得沒邊了。 剛才她信口雌黃,說了什么?是不是說自己要見太子,是為了嫁給太子?天啊,這不會是個噩夢吧,怎么會如此真實!看看上首的人,揭穿身份后好整以暇,那句“凌某就是太子”,說出了定鼎天下的恢弘氣勢。 自己現在應該做什么?忙拉著同樣驚呆的藥藤肅拜下去,盡量做到禮多人不怪吧。 上首的人扔了句“免禮”,頓了頓又道,“剛才小娘子所言……” “全是胡說八道,請殿下別當真。” 這就不對了,凌溯瞇了瞇眼,“全是胡說八道?也就是說小娘子求見太子的原因是杜撰的,既然不是真心求見太子,那就證明確實是一心想去探訪高存意,好為今日的一切做準備。”說罷竟有些痛心疾首,“我原本已經相信小娘子的話了……” 居上頓時騎虎難下,不承認,接下來是大罪;承認了,臉就徹底丟盡了。但是相較全族獲罪,個人的榮辱其實不算什么,權衡利弊一番,兩者取其輕,她垂頭喪氣說是,“我太驚訝了,一時腦子轉不過來……沒錯,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見到太子殿下。” 凌溯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長史,嘲弄道:“辛娘子一會兒是,一會兒又不是,真把我弄糊涂了。” 居上忙道:“我可以糊涂,殿下千萬不能糊涂。我昨日求見太子的內情屬實……殿下什么時候放我們回去?”說著又要咧嘴,“我想回家。” 罷了罷了,又要哭起來,一哭就讓人頭大。 凌溯擺了擺手,對副率道:“放她們走吧。”語畢又垂目打量一眼,“不過小娘子打算穿成這樣回去嗎?” 居上才想起自己還穿著囚服,只好求了恩典,容她們把衣裳晾干再換上。 好在后衙沒有人來往,藥藤找了兩根長槍,把衣裳挑在太陽底下暴曬。夏日的陽光毒得很,不消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這期間兩個人托腮坐在臺階上,藥藤覷覷自家小娘子,“無巧不成書。” 小娘子兩眼發直,把臉埋進了臂彎里。 唉,確實難堪,誰也沒想到凌將軍就是太子。藥藤說:“咱們早該想到的,姓凌,在東宮任職,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 居上說行了,“事后諸葛亮!天底下那么多姓凌的,誰能想到他就是太子。太子不該很忙的嘛,單是我就見了他好幾回,他明明很閑。” “所以說無巧不成書,有緣分。”藥藤言之鑿鑿,“如今小娘子的心思,太子殿下已經知道了,這樣很好,打開天窗說亮話嘛,成不成全看太子的心意。” 居上嗤了一聲,“年輕了!我是為了和陸觀樓比高下才想嫁太子的,堂堂的太子殿下能屈就嗎?” 越想越懊惱,收回衣裳重新進去換好,出門的時候囑咐藥藤,“回去千萬別說漏了嘴,今日的事,不能讓阿耶和阿娘知道。” 不過目下自己雖脫了險,也不能忘記存意,忙趕到正堂去問結果,金照影告訴她,高庶人并未與鄜王串通,仍舊押送回修真坊。至于鄜王極其黨羽是難逃罪責了,會呈稟圣上,請圣上決斷。 還好,總算存意能保住小命,居上也松了口氣。不過這事終究會捅到朝堂上的,阿耶知道后恐怕又要發火。幸運的是被敲暈的車夫也被帶到左衛率府來了,三個人先統一了口徑,能瞞一日是一日吧。 第二日居上惴惴等著阿耶下值,到了晚間用暮食的時候,阿耶在飯桌上提起這件事,忽然想起來問居上:“你昨日不是去修真坊了嗎,不曾遇上吧?” 居上穩住心神一口咬定沒有,“我們去時一切如常,送完東西,我們就回來了。” 阿耶點頭,“不曾遇上就好。這鄜王也太莽撞了,糾集了幾個死士就想把人劫出來,不知道這長安內外全是太子耳目嗎。如今可好,栽了,憑著太子的手段,恐怕又要牽連出好一干人來。” 這話說得居上心頭直打鼓,看來這回太子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頭一個被牽連的就是辛家。 楊夫人往女兒碗里夾軟棗糕,看她怔忡著,喚了兩聲殊勝,“怎么了?” 居上回過神來,喃喃道:“我是擔心存意,不知道陛下會不會處置他。” 辛道昭說:“暫且不會,崇慶帝死得蹊蹺,若是即刻又殺了前太子,屆時眾口鑠金,難以搪塞天下人。”想了想又叮囑她,“修真坊往后別再去了,每次一去就出亂子,這回是運氣好,躲過了,下次只怕沒有這樣的造化。” 居上乖乖道好,這次確實是祖宗保佑,倘或太子不容情一些,他們一家還能安安穩穩聚在一起吃飯嗎? 痛定思痛,居上下了決心,“以后我一定聽阿耶的話,再不胡來了。” 大家對她的轉變表示震驚,顧夫人打趣:“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居上卻說真的,“我以前太魯莽,細想想有些后怕。” 楊夫人說:“明白自己的短處,往后自省就是了。哎呀,我要有個聽話的女兒了,竟還有些不習慣。” 全家都不知道她經歷了何等的險象環生,只管說笑,唯有藥藤了解內情,耷拉下了唇角。 第17章 高官之主。 好在運氣不錯,這樣一樁大案子,直到結案都沒有牽扯到辛家,居上大有死里逃生的慶幸。 那日藥藤從外面回來,帶回了高存殷的消息,說:“鄜王今日押到西市上斬首了。城里的人都去觀刑,我嚇得沒敢近前,專程繞開了走的。”邊說邊嘆氣,“其實又何必呢,這天下早不是大庸的了,憑他們幾個人,如何能復國。” 居上沒有答話,心下只是惆悵,自己與高存意兄弟很熟,高存殷比高存意還小兩歲。曾經的天潢貴胄,因意氣用事丟了性命,回頭想想,真是讓人難過。 所幸這件事已經了結了,她囑咐藥藤:“往后不要再提起了,萬一不小心說漏嘴就糟了。” 藥藤道是,把手里的竹籃打開,里面齊整碼放著鮮花香燭,這是準備去西明寺進香用的。 居上不知里頭門道,隨意瞥了眼道:“那么大的寺廟,難道還沒有香燭賣嗎,事先準備多麻煩。” 藥藤說:“小娘子不知道,寺廟附近的商戶賣的蠟燭燈芯不好,燒著燒著就滅了。還有這香,不是正經檀香,里頭攙了別的東西,香味不純正。只有光德坊的香才是好香,王侯人家一般都上那里采買。” 總之進香前做好準備,可以凸顯一片虔誠之心,佛祖看得見。 第二日一切就緒,大家便登車出門了,西明寺在延康坊,離待賢坊很近,只隔了一個坊院,前身是河間王舊宅,因河間王犯了事,這座宅邸便改成了寺廟。說來這西明寺是真大,足足占據了半個坊院,據說有房屋四千余,但照著居上去過幾次的經驗,想來還是有夸張成分的。 馬車慢悠悠前行,停在了崇賢坊北的直道上,從這里下車走過去更方便,不必與別家馬車擠在一起。像拜佛進香這種事,向來是闔家女眷日常生活中的重頭,那日居上和母親說要去西明寺,只一會兒工夫,母親就召集了全家。 大家一起出動,倒也熱鬧,連不常出門的郡主都跟著一塊兒來了。 自從大庸被滅,豐寧公主被降了等,她就愈發把自己困在房里不見人。這回大概是受了刺激,得知鄜王也不在了,她才覺得眼下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可能也會變成刀下鬼。 正因為身份的變化,讓平時驕矜的郡主忽然懂事了許多,她甚至對楊夫人說,該去向送子觀音求子了。楊夫人很高興,畢竟辨之是長子,別人家長子這么大的年紀早就有了兒女,自家因為娶的是公主,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現在平實過日子了,便重又有了指望,且楊夫人也從不拜高踩低,越是因為長媳亡了國,越是對她珍視。 阿娘只顧阿嫂,居上姐妹便可以行動自由了,雖然還在一處拜佛,沒有人一步一叮囑,頓覺放松了許多。 各自帶著貼身的婢女跪在蒲團上參拜,居上聽見藥藤嘴里念念有詞:“大羅神仙,漫天佛祖,請保佑我家小娘子日后一帆風順,不犯太歲。小娘子結識了當今太子殿下,祈求佛祖,讓太子殿下對我們小娘子日思夜想,再過幾日上門來提親,讓我們小娘子入主東宮,重當太子妃……” 居上聽得直呼倒灶,合什更正,“佛祖只聽她前半句話就好,后半句當她開玩笑,不必理會。” 藥藤納罕地轉頭看她,“小娘子做什么要打岔?” 居上閉著眼道:“不該求的別求,只求全家平安,無波無瀾就好。” 向上叩拜,萬分真誠。拜過之后起身讓到一旁,容后面的人許愿。 藥藤還在嘀咕:“事已至此,何不往好處想呢。” 居上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這等好事,還是不想為妙。” 嘴里說著,心里的憋屈和懊惱就擴大一倍。回想自己和太子第一次相見是在墻頭上,第二回 扮作婢女被他識破,還挨了阿耶的板子。第三次認錯人,被奚落……上次見面自己又穿著囚服大淚滂沱……老天,真是沒有一次算得上美好。 她是在家里人面前許下過宏愿,打算拿回原本屬于她的地位,可設想中初見太子,是在她做好準備的時候,讓太子一面驚鴻,然后順理成章發展感情。而不是現在這樣,回回灰頭土臉,不給人家留下好印象。 況且那個凌將軍……她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憑什么他就是太子。好吧,雖然他的樣貌氣度確實有儲君風范,但怎么如此簡單就送到她面前來,想結識太子,應該突破萬難才對。 算了,反正自己已經沒有信心了,諸如當上太子妃之類的愿望,就留到下輩子吧,這輩子平平淡淡活得像樣就行了。 從大雄寶殿退出來,居上又隨眾人去了西域萬佛堂,進門就發現聚集了好幾位貴婦,其中一人見了辛家的夫人們,立刻揚手招呼:“楊娘子……你們來得正好,敦煌郡征集供養人呢,你們可要參一股?” 楊夫人和兩位弟婦都被拉過去,一時沒弄明白供養人是什么。那位夫人繪聲繪色向她們描述:“朝廷欲在敦煌郡開鑿石窟,雕刻石像,將中原與西域各國的佛學故事繪于石壁上。像這樣的大動作,須得投入好些銀錢,如今也向民間征集,但凡出資者,可以將自己的畫像繪入《維摩詰圖》,積攢功德之外,還可萬古流芳呢。” 像布施這種事,長安城的貴婦們從來不吝嗇,一聽之下都很有興致,遂圍成了一圈。居上和兩個meimei并不十分感興趣,在萬佛堂轉了轉,便悄悄退出來了。 今日風和日麗,因為出門很早,太陽暫且沒有發揮威力。三個人走到佛殿前的平臺上,那里設了許多小攤,用以售賣開過光的符咒和掛飾等。大家在琳瑯的物件中挑選,居上挑了個桃核做的墜子,居安買了個手串,居幽選中一面雕刻精美的桃木牌。 桃木牌上有字,居安接過來細看,前面一串話不曾看清,但最后一句分辨明白了,大聲誦讀著:“得聘高官之主……二姐,你會嫁個好郎子。” 居幽訝然,“我隨手挑的,不知道上面寫了這個……要不換一塊。” 居上道:“隨手挑的才算機緣,留著把,嫁個可心的郎子,有什么不好。” 結果就是這么巧,緣分說來就來了。 居安其人屎尿奇多,到了一個地方,首先要尋的就是茅廁。這回來了西明寺,也照舊不能免俗,拉著居上問:“阿姐,你說在寺里如廁,算不算對佛祖不恭?” 居上看著她,無可奈何,“不算。僧侶也種菜,就當布施給菜園子了。” 于是居安靦了臉,“阿姐陪我去布施,好么?” 居上沒有辦法,只能陪她跑一趟,留下居幽和貼身婢女果兒,在平臺上憑欄遠望。 晨起的微風吹拂著幕籬上垂落的輕紗,年輕的女孩子,明媚如朝露一樣。西明寺來進香的不單有女客,當然也有男客,就是人群中匆忙的一瞥,忽然就一見鐘情了。 等居上和居安回來的時候,見居幽紅著臉,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她的婢女果兒含著笑,輕輕朝居上遞了個眼色。 居上看出來了,追問居幽:“那塊桃木牌顯靈了?” 居幽扭捏著說沒有,好半晌才逼問出來,“剛才遇見個人,說認得我,上次在宮中燒尾宴上見過。” 居安明白過來,“高官之主!” 居幽很不好意思,打了一下居安的手,“別胡說!” 既然有這樣天降的緣分,當然要問清楚,居幽害羞,不怎么愿意細說,還是果兒替她答了,笑著說:“那人自報了家門,說是武陵郡侯。大娘子和三娘子不曾見到其人,長得一表人才,很是有氣度。” 居上“哦”了聲,“難怪前兩日阿嬸說起京兆尹家的公子,你不愿意搭理,原來是這么回事。” 居幽著急起來,“我是今日才遇見武陵郡侯的,和京兆尹家公子有什么相干!” 這么一來又露破綻,她這急赤白臉的模樣,看來對那位郡侯有幾分意思。 總算這次不虛此行吧,阿娘和兩位嬸嬸捐了錢財,等著過兩日畫師來給她們畫像,然后帶到敦煌郡去描摹在畫壁上。居幽呢,也生出一段奇遇,遇見了一個有爵的青年才俊,也許再過上一陣子,人家會上門提親也說不定。 居上回去之后,把求來的桃核墜子吊在了玉佩上,為了趨吉避兇,老實地每日佩戴在身上。 這么安然過了五六日,這天阿耶帶回一個消息,說朝中要為太子及雍王、商王選妃了。 楊夫人聽后倒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納罕道:“幾位皇子年紀都不小了吧,怎的到今日一個都沒有婚配?” 辛道昭說:“大業未成,不考慮男女私情,何等的有信念!太子今年二十五,是元皇后所生,雍王二十三,據說生母是皇后陪嫁的婢女,后來那婢女病死,雍王就一直養在皇后膝下。商王是裴貴妃所生,今年也是二十三,至于胡順儀所生的韓王年紀尚小,還未弱冠,暫且不予納妃。”老父親說完,也動了一點點私心,兀自盤算著,“要說年紀……和咱們家三個孩子正相配,嘿!” 楊夫人笑起來,“你想得倒妙,三個女孩配三位皇子,這滿朝文武還不得眼紅死你!” 辛道昭摸著胡髭仰在胡榻上,窗口熱浪滾滾,他搖著蒲扇發笑,“果真如此,豈不美哉!不過說句實話,咱家殊勝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畢竟與前朝太子險些結親,只怕新朝刻意避忌。” 楊夫人卻很不服氣,“前朝太子怎么了?縱是滅了國,人家挑選太子妃也不是隨便將就的,更說明殊勝是長安貴女中的翹楚。” 辛道昭擺了擺手,“你與我理論有什么用,我自然知道自家女兒好,不是怕宮中因此挑剔嗎。我想著,即便殊勝不能夠,二娘和三娘有機會也是好的。” 楊夫人當然更關心自己的女兒,“那殊勝怎么辦,先前的陸給事又不成,咱們做爺娘的,總要為她打算打算。” 辛道昭的蒲扇繼續搖著,慢吞吞說:“我這陣子結交了趙王凌從誡,陛下與他不是一母生的,但蕭太后續弦入凌家,親手帶大了陛下,因此陛下御極,特意發恩旨,不令趙王避諱,且親定了第二子凌凗為趙王世子。那日趙王還同我說,他家世子也要娶親,問我可有好人選牽線搭橋。” 楊夫人嘖嘖,“這凌家真是有意思得很,一大堆的鳳子龍孫,全等著攻下長安后才娶親。” “你懂什么。”辛道昭說,“北地門閥畢竟不如中原世家立家久遠,如今天下大定,到了聯姻鞏固的時候了,可不一股腦兒要定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