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86節
杜曇晝上下喘著氣,平復著急促的呼吸:“是的……這條暗道有許多分支,我帶你走的這條,剛好能通到城外。” 莫遲馬上意識到什么:“處邪朱聞也是從暗道離開的!他會不會在這附近?!” “不會。”杜曇晝搖頭:“我帶你繞了遠路,他如果也要從地道出城,應該會選另一條更近的路線。算上我進去找你花的時間,他應該早就逃出城了。” 莫遲緊繃的心緒尚未放松,一抬頭,就注意到宮城方向被大火照亮的天空。 雖然隔著王都的城墻,看不見城中的景象,但通天的火勢在夜色中已經不能用顯眼來形容,哪怕是十里以外的地方,都能知道王都里著火了。 盯著沖天的火光,莫遲喃喃道:“在南方,辛良族的封地,我曾與辛良族長達成協議,一旦我殺死國王,取得王杖,就放出信號。屆時他會帶兵攻入王都,擁護處邪歸仁繼承王位。” “可一旦我失敗,他絕不會出手相助,他會老老實實地退守封地,保護小王子,同時靜待更好的時機。” 藏在莫遲懷里的王冠露出了一角,杜曇晝也看清了他手里牢牢抓著的,正是象征王位的王杖。 “這真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杜曇晝輕聲道:“可你沒有辜負夜不收之名,和辛良族長的約定,你都做到了。信號是什么?我幫你放。” “不用放了。”莫遲眼中跳動著火光,他凝視著王都的方向,說:“大火就是信號。” 此時此刻,早已暗中出城的辛良族長,可能正在率領本族的勇士們趕赴王都。 北方的則南夫人,也正在王宮內到處點火,她身邊的人雖少,可杜曇晝相信,她總有能力自保。 “可惜。”莫遲低喃道:“還是讓處邪朱聞跑了。” 杜曇晝側過身,把注視的目光投到他的臉上。 須臾后,這個從縉京千里迢迢趕來的前臨臺侍郎,輕輕地笑出了聲。 莫遲聞聲轉臉看他,臉上還帶著茫然的表情。 “你的臉被煙灰弄臟了,好像在臉頰上多添了幾道胡須,和小花貓一樣。” 杜曇晝笑意盈盈,明亮的雙眼溫和地注視著他。 莫遲定定望他。 “莫遲。”杜曇晝笑著向他張開了手臂:“你有沒有想我?” 原地怔忪片刻,莫遲把王冠與王杖往地上一扔,帶著身上的傷口和滿身的煙灰,幾步沖上前,撲到了杜曇晝懷里。 杜曇晝被他撲得倒退了幾步,但那雙溫柔堅定的手臂,始終緊緊摟在他身后。 莫遲用力地回抱著他,勁瘦結實的手臂箍著杜曇晝的腰。 “我知道了。”他貼在莫遲耳側,輕輕柔柔地說:“你一定是像我想你那樣想著我的,是嗎?” 莫遲的頭點了點,他把臉埋在杜曇晝發間。點頭時,二人黑發糾纏,發出發絲彼此摩擦的聲響。 “你怎么會來焉彌?怎么猜到我在王宮里?怎么知道這里會有地道?又怎么對地下的路線那么熟悉?” 抱了好一會兒,莫遲的聲音從杜曇晝耳畔傳來,他的嗓子被煙熏了,說話聲又低又沙啞。 杜曇晝讓像小花貓一樣的莫遲從懷里退出去一些,然后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河邊。 先把衣袖用河水沾濕,替他擦掉臉上的灰,又捧起一抔水,喂給他喝了。 “我說這都是卜黎算出來的,你信么?” 莫遲嘴里含著一大口水,臉頰鼓鼓囊囊的,他非常果斷地搖了搖頭,表示不信。 杜曇晝笑著夸他:“我就說我們莫遲這么聰明,不會像則南氏的族長一樣,那么好騙。” 好騙?莫遲眨了眨眼,感覺杜曇晝認識的則南依和他記憶里的那個人,好像完全搭不上邊。 杜曇晝抹掉莫遲唇邊的水珠,見他的頭發和肩膀的衣服,都被剛才披在身上的外袍打濕了,便站起身,撿了幾根樹枝,聚在一起用火折子點燃,升起了一個小小的火堆,給莫遲烤衣服用。 生完火,他拉著莫遲和他一起坐到火堆旁,然后問他:“你還記得喬沅嗎?” 離開縉京的前一日深夜,杜府收到了從馥州送來的一個木箱。 打開木箱以后,杜曇晝發現里面還放著一個小一些的箱子。 杜琢在旁邊嘟囔:“怎么還大箱套小箱,到底是什么貴重物件啊?” 杜曇晝還沒來得及覺得那個小箱子眼熟,杜琢就把它的蓋子也打開了。 “這——!大人,里面怎么是空的?” 杜曇晝合上箱蓋:“因為這個小箱子,就是對方要送給我的東西。” 箱蓋上,勾勒著流水一般的波紋。 杜曇晝認出了它,這是辛良遙曾經送給喬沅的禮物。 “來人有沒有說,此物是誰從何處寄出的?” 杜琢:“只說是從馥州送來的,送它上門的是京中一戶富商家的小廝,據說是他家老爺從馥州買貨回京前,箱子的主人拜托他帶來給大人您的。不過,能找到的這層關系,又出得起人情費用,想來送出它的人也不會是普通人吧。” 應該就是喬沅了,杜曇晝想。 辛良遙身份暴露后,喬家對他定然避之不及,而喬沅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把他送給自己的禮物專程帶給杜曇晝,應該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原因。 第二日天亮,杜曇晝就要啟程去柘山關了。 此刻距離出發只剩幾個時辰,他還有許多雜事需要處理,沒有時間仔細思考,于是他將木箱塞進了明日要坐的馬車之中。 杜曇晝:“趕往毓州的路途中,我將木箱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終于發現其中的蹊蹺之處。我注意到箱子上的紋路似乎不是隨手勾勒,而是遵循某種規律刻出來的,所以我用工具將箱子完全拆開,將拆下來的部件重新排列拼湊。” 起初,杜曇晝沒有看出端倪,但很快他就發現,只要按照某種特定的方式擺放,這些水波紋外圈紋路的大致走向,就會形似一枚鳥首。 鳥首,是處邪氏的紋樣。 辛良遙不會莫名其妙刻出這樣的圖案,其中必定另有深意。 杜曇晝找來紙筆,把在能構成鳥首的排列下,木箱各個部件組成的紋路全都畫了下來。 最開始,他完全想不到這些紋路能代表什么。 直到,他讓隨行的侍衛設法從投宿的驛站衛士那里,找來了焉彌王都的地形圖。 從前,大承雖然有焉彌的地圖,但諸多細節都模糊不清。 后來,當莫遲返回縉京后,兵部曾特意請他細化了一份王都的地圖,并派發至各個地方軍中。 此時杜曇晝獲得的,就是經過莫遲細化后的新圖。 如果將王都的地形圖,和杜曇晝描摹下來的紋路圖疊在一起,就會發現,它們有許多地方是重疊的。 而杜曇晝迅速找到了關竅。 “辛良遙送給喬沅的箱子上刻的,竟然是焉彌王宮的設計圖。上面不僅有宮殿的結構,更重要的是,將王宮地下的各條暗道都刻得清清楚楚。” 到了柘山關,杜曇晝將此事告知趙青池,并提出了一個想法:“萬不得已之際,也許可以通過炸毀焉彌王宮來獲得轉機。” 兩人對土木修筑一竅不通的人,湊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該怎么炸宮殿。 點燈熬油思考了半宿,趙青池突然一拍腦袋:“我怎么給忘了!軍中將士眾多,定有善修土木之人!據我所知,還有不少人原來就是工匠!我這就把他們找來!” 一番折騰后,趙青池的副官找來了軍中最善修筑的軍官。 在認真看過構造圖后,軍官向兩人稟報:“啟稟大人!這些宮閣樓宇都設計得相當精密,大部分地方都需要非常大量的火藥才能炸塌,唯獨只有一處,結構上稍有缺陷,也許更容易炸毀。” “哪一處?”趙青池問。 軍官指著王宮東南角,說:“就是這里。” 這座宮殿所占位置最為龐大,正是處邪朱聞的寢殿。 “這里的結構有不穩定之處,一旦底部某幾個位置被炸毀,整座宮殿都可能盡數崩塌。” 杜曇晝沉思片刻,問:“最少需要炸掉幾個位置?” “末將需借紙筆一用。” 杜曇晝親自為他攤開紙,趙青池親手為他磨墨,受寵若驚的軍官擦了擦額角的汗,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從趙將軍手中接過毛筆,開始在紙上涂畫。 足足一刻鐘后,軍官放下筆,甩了甩發酸的手:“大人,末將畫完了,只需在這六處安放火藥,一旦這六個地方同時爆炸,這座宮殿就會從里到外塌得徹徹底底,連一根柱子都不會留下。” 面對莫遲,杜曇晝的笑容里帶著一絲赧然:“我不像你能過目不忘,我用了足足三天時間,才把焉彌王宮的構造圖,需要炸掉的六個地點,和王宮地下的暗道路線背下來。” 杜曇晝到今天也想不明白,喬沅是如何發現箱子上的異樣。 而辛良遙把這些內容刻在木箱上送給喬沅,究竟又抱著什么樣的目的。 “總之,因為辛良遙提供的情報,我炸毀了處邪朱聞的寢宮,也成功把你救出來了。” 莫遲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刻也不肯移開視線:“然后你就來到王都,設法和則南依結盟了?你連焉彌語都不會說,到底是怎樣說服她的?” 杜曇晝在他鼻尖輕點了一下:“堂堂烏石蘭,也有探聽不到的消息么?則南氏從前與大承有頻繁的貿易往來,則南依在幼時曾學過中原官話,她的漢話說得相當不標準,帶著nongnong的口音,好在不影響我們互相理解對方的意思。” 他想到什么,又對莫遲說:“你聽到我與則南依結盟,似乎一點都不驚訝,為什么?她不是處邪朱聞名義上的未婚妻么?你對她的背叛不感到吃驚嗎?” 莫遲很平靜,好像早就料到則南依會做出這種事:“她本來就是為了鞏固地位,才提出要和處邪朱聞聯姻,處邪朱聞遲遲不肯與她完婚,以她的性格,總有一日會失去耐心。” 他神色淡淡:“一旦她發現處邪朱聞不愿與她結盟,她一定會采用別的方法保護自己的利益。到那時,她必定會與處邪朱聞產生沖突。處邪朱聞不會允許這樣的人活著,而則南依必定會使用非常手段反擊。” 杜曇晝的手從莫遲臉側滑下,輕輕按在他頸側。 莫遲偏頭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背:“只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找上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會相信你。” “誰叫我生了一副好皮囊呢?”杜曇晝彎起眼睛朝他一笑,如濃墨重彩勾勒出來的眉目,在月光下顯得格外俊麗。 莫遲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須臾后,他看著杜曇晝那雙黑檀般的眼瞳,低聲問:“則南依有在你面前提起過我么?” “當然。”杜曇晝含笑點頭:“烏石蘭的威名在焉彌無人不曉。” “那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么?” “問你什么呢?我見到你身上只有一處地方有傷,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莫遲定定看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拉下杜曇晝輕撫著他側臉的手,從他身邊站起來,解開腰帶,開始脫衣服。 很快,他就將上身衣物全部脫掉,露出了勁瘦的上半身。 在白皙的皮膚上,除了利落的肌rou線條起伏和縱橫交錯的傷痕以外,最讓人看得眼睛生疼的,是他后腰處那枚鳥首圖案的烙印。 “你應該早就見到這塊烙印了,可你從來沒問過我它是怎么來的。” 月光下,莫遲背對杜曇晝而立。 “杜曇晝。”他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好像是絕無僅有的第一次:“能請你替我做件事么?” “請你,替我燒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