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29節
景三這才發現,鹿孤頭上的金冠都不見了,他只用一根布條綁住了頭發。 鹿孤笑著說:“把你撈出來以后,我全身上下就只剩這身衣服和腳上的靴子了。” 景三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鹿孤是用發上的金冠將自己贖了出來。 “怎么會這樣……”景三不敢相信。 鹿孤告訴他:“實在沒有買墓地的錢了,我只能先把我爹安葬在漏澤園。我家中也沒錢養你了,所以我還給你找了個去處。” 鹿孤帶著景三在縉京城里走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一間平房門外,門上掛著一面匾額,上面寫著“錦化刻坊”四個大字。 “刻坊?”聞著里面傳出來的奇怪氣味,景三問鹿孤:“這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印刷坊,就是替人刻字印書的地方,我已經和刻坊老板說好了,你以后就留在這里,跟著雕版師傅學制版刻字。學成前管吃管住,但是沒有工錢,什么時候學出師了,什么時候就能按月領月錢了。” 景三有些忐忑,緊緊抓著鹿孤的手臂:“聽上去很難的樣子,我好像學不會,我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嗎?沒錢也沒關系,我不怕吃苦,大不了我們一起上街當乞丐!” 鹿孤態度卻很堅決:“你很聰明,不要繼續過流浪的日子了,好好學一門手藝,以后就能堂堂正正地養活自己了。”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鹿孤平平淡淡地說:“我要去參軍。” 后來,漏澤園里。 景三對杜曇晝感慨道:“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從那天起我就留在了錦化刻坊,一直到今天,而我再也沒有見過鹿孤,不知道他是真的參軍了,還是去了什么別的地方。” 杜曇晝問:“他一次都沒來看過阿伏干?” “應該是沒有的,你看,如果我不來,這座墳包都快長滿青草了。以鹿孤的性格,只要他回過縉京,就一定會來給阿伏干掃墓的。但這么多年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來祭拜過他。” 走出漏澤園,景三拒絕了杜曇晝騎馬捎他回城的建議:“我來過這里很多次,早都算好了時辰,過不了多久就會有輛進城拉泔水的車從這里經過,到時候我讓車夫帶我一程就行。” 正說著,官道上就遠遠出現了一輛牛車,車架上擺了好幾個木桶,看上去應該就是景三所說的泔水車。 景三隔得老遠就朝車夫揮手,車夫也揚了揚馬鞭示意,看來景三往返漏澤園,經常蹭他的車坐。 見到杜曇晝和莫遲翻身上馬,景三對二人說道:“我每天都在錦化刻坊,要是還有什么想問的,就去那里找我。還有,要是找到了殺候古的兇手,千萬要告訴我,我太想知道是誰殺了他了!” 杜曇晝叮囑道:“今日我向你提及之事,不要讓其余任何人知曉,以免橫生枝節。” “知道了!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嗎?”景三朝他擺了擺手,轉身迎向了泔水車。 而杜曇晝揮下馬鞭,和莫遲一起趕回城中。 回城路上,莫遲問杜曇晝作何感想。 杜曇晝略作沉思,道:“景三雖然沒有明說,但從他對候古的厭惡中可以看得出來,當年阿伏干家產被分之事,候古這個賬房先生沒少從中作梗。” 莫遲贊同道:“不錯,說不定早在阿伏干生病臥床后,這個候古就開始籌謀分割他錢財的計劃了。他可能早就暗中聯系好了縉京城里所有跟阿伏干沾親帶故的人,只待阿伏干一死,他就會通知這群人來府里要錢,而他自己則趁亂暗地中飽私囊,否則無法解釋阿伏干的家產怎么會在那么短時間里,就被瓜分殆盡。” 而私吞了阿伏干大量家產的候古,也搖身一變,從一個平平無奇的賬房先生,迅速變成了縉京城有名的烏今富商。 杜曇晝想了想,問道:“可你不覺得鹿孤的行為很奇怪么?他雖然是阿伏干養子,卻也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大少爺,為何會在養父死后,突然決定從軍?” 莫遲卻覺得沒什么奇怪的:“一個四肢健全的男子,又身無分文,如果不想賣苦力養活自己,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科舉,二是從軍。準備科考的時間實在太長,對于鹿孤來說,想要不餓肚子,最快的辦法就只剩下參軍。” 他騎在馬上偏頭看了杜曇晝一眼,好像在問: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么? 杜曇晝頓了頓,問:“你那時也是同樣的想法嗎?” “我和鹿孤不一樣,我那時光想著給家里人報仇來著。”莫遲說得輕描淡寫。 杜曇晝又道:“倘若鹿孤真的參軍了,你說,他會是殺害候古的真兇嗎?” 莫遲一怔。 杜曇晝補充道:“連景三這樣一個外人都對候古恨之入骨,你說鹿孤作為阿伏干的養子,心里對候古會是怎樣的看法?他能不恨他?如果鹿孤真的進了軍營,自然有機會習得武藝,練就一身好刀法也不是難事,完全能做到對候古一擊斃命。” 杜曇晝:“無論從殺人意圖,還是從殺人方法來分析,鹿孤都具備作案的嫌疑。” 莫遲在腦中思考了一下杜曇晝的分析,開口道:“想要驗證此事卻也不難,只要去兵部調出八年前縉京征兵的名冊,從中找到鹿孤所屬的軍隊,再傳信過去確認鹿孤近日的行程,就能確定他最近有沒有離開過軍營。” 杜曇晝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如果鹿孤恰好在這段時間離開過營地,那就可以順著他這條線繼續追查下去,若他一直都留在軍中,自然也就擺脫嫌疑了。” 二人快馬加鞭,迅速趕到了兵部。 按照景三的說法,鹿孤應該是在永章十五年參軍的。 那年從縉京征的兵并不多,二人把薄薄幾張紙的名單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都沒有找到鹿孤的名字。 杜曇晝不死心,又帶著莫遲去了鴻臚寺。 “鹿孤既然是烏今人,身為他國人在大承從軍,鴻臚寺應當也會有記錄,我們再去找找看。” 但二人在鴻臚寺依舊一無所獲,這個叫鹿孤的年輕人仿佛一滴水一般,消失在所有可能與他有關的造冊之外。 杜曇晝冥思苦想:“難道鹿孤沒有參軍?又或者他說的從軍,是指回烏今當兵?” 莫遲搖了搖頭:“應該不會,以景三的說法,鹿孤那時候窮得叮當響,連阿伏干都只能埋在不要錢的漏澤園,他根本拿不出回烏今的路費。” “這就怪了……難道兵部和鴻臚寺兩地的記載都出了紕漏?”杜曇晝眉頭緊鎖。 莫遲沉默片刻,提議道:“既然鹿孤查不下去,不如還是從候古的身邊人開始查起吧,也許他的仇人不止鹿孤一個。” 杜曇晝嘴角緊抿,須臾后,同意了莫遲的提議。 他再次找到鴻臚寺少卿,向他索要候古過去十年間所有的出行記錄。 杜曇晝的理由很簡單,候古既然是玉石商人,那么必定經常要往返烏今大承兩地,而在行商的路途當中,他也極有可能與人結下仇怨。 而按照大承律法,在中原的所有胡人,如果要離開大承返回本國,就一定要在鴻臚寺獲得過所憑證。 憑證要寫明離開大承的日期,如果要回來,還要再注明返程的日子,一旦超出憑證上所載的規定日期,通關過所就算作廢,無法使用了。 如果是正常的行商,那么候古不會在烏今國內逗留太久,畢竟還要趕著回縉京做生意。 而假如能發現他的行程出現了異常,也許就能從中找出某些不為人知的隱藏線索。 少卿的態度不算熱情,卻也沒有阻攔。 他把杜曇晝和莫遲帶到了造冊庫內,指著其中一整面墻的冊簿,對二人說:“候古的過所記錄應該就在其中,只是要勞煩兩位大人自己尋找了。我鴻臚寺事務繁忙,怕是分不出人手幫助二位了。” 杜曇晝點了點頭。 少卿走后,莫遲眨了眨眼,問杜曇晝:“你又是怎么得罪鴻臚寺了?” 杜曇晝挑眉:“你這話就說得有失公允了吧,為何不是他鴻臚寺看我不順眼,故意不肯幫忙?” 莫遲不言語,只用那雙圓而上翹的眼睛默默盯著他。 杜曇晝很快敗下陣來:“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不是鴻臚寺看我不順眼,是他終家和我杜家歷來就不對付。” 杜終兩家,作為大承的幾大世家,向來都在朝中勢均力敵、分庭抗禮。 鴻臚寺丞正是終雪松的叔父終延,此地作為終家的勢力范圍,少卿肯幫助杜曇晝查案,不從中使絆子,就已經算是為官正直了。 莫遲聽完,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開始在冊架上仔細尋找起來,嘴里還在念叨:“趕緊找吧,萬一鴻臚寺丞突然變卦,不肯讓你繼續查下去,候古往返烏今的這條線索就又要斷了。” 杜曇晝低低笑了一下,從莫遲背后按住了他在書架上翻找的手。 莫遲猛地回身,瞪大雙眼,壓低聲音驚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想什么?!” 杜曇晝一愣:“我是想告訴你,這么找下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找到,你以為我想干什么?” 莫遲表情一僵,面頰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熱:“沒、沒什么……我也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杜曇晝捏著莫遲的下巴,把他的臉重新轉過去面對書架,然后俯下身,貼著他耳廓輕聲道:“別心急,你想的事情,我們可以回家以后再做。” 莫遲硬著脖子,粗聲粗氣說:“我什么都沒想!什么回家?你一定是聽錯了吧!” 杜曇晝沉聲一笑,胸腔悶悶的震動也傳到莫遲身上,他并不拆穿,只是再度按住莫遲胡亂翻找的手:“別亂動,候古的過所造冊不在那里。” 莫遲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不在這里,那會在哪里?” 杜曇晝保持著從后攬住莫遲的姿勢,對他分析道:“我們之前看過候古的戶冊,上面清楚寫了,他是兩年前最后一次離開大承,返回了烏今,并且在烏今國逗留了十個月之久,之后便再沒離開過縉京。也就是說,他的過所造冊應該是兩年前被翻出來重新記錄,此后再也沒有打開過。而你手邊的那本冊子,上面落的灰都快有一指厚了,估計應有十年沒被人打開過,怎么可能是候古的呢?” 莫遲動作一凝,立刻收回了手。 杜曇晝慢慢直起腰,莫遲后背的熱度驟減。 “奇怪,這種事明明不需要我提醒,你應該也能馬上想到的。”杜曇晝抱著手臂,居高臨下地望著莫遲頭頂的發旋。 莫遲感覺到背后炙熱的目光,故意沒有回頭:“侍郎大人嚴重了,我哪有大人您那般高明的斷案之術?” 杜曇晝摸了摸下巴:“不對,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莫遲終于回頭看他了,表情一臉莫名。 杜曇晝猛地低下頭,在他眼尾重重親了一下:“不怎樣,就是我忽然想親你了。” “……”莫遲眼角皮膚上,還殘存著杜曇晝唇瓣帶來的溫熱,他用手背蹭了蹭剛才被親過的地方,嘴唇翕動了幾下,到最后也沒發出聲音。 杜曇晝已經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他站在離莫遲幾步外的地方,抽出了幾本簿冊,不過翻找了幾下,就從面前無數本冊子里找出了屬于候古的那本。 “找到了。”杜曇晝語氣中帶著成竹在胸的淡然,仿佛對自己的判斷沒有半分懷疑:“過來看吧。” 等待莫遲走過來的時候,杜曇晝已經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隨著視線逐漸往下,他的神情也越發變得凝重。 “怎么了?”莫遲好奇地探頭過來。 杜曇晝用修長的手指點著紙上的一行字:“候古在兩年前,曾經去過焉彌。” 第89章 “他沒有見過莫遲,但說不定見過烏石蘭。” ========================================================= 過所造冊上記載,候古兩年前最后一次返回烏今,其實沒有在烏今國內停留太久,而是在離開大承國境后,迅速由烏今取道焉彌。 他不在大承的十個月里,有將近八個月的時間都停留在焉彌,算上來回路程所需的時間,候古當年宣稱返回烏今是假,進入焉彌也許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焉彌國內也盛產玉石,候古作為商人前去采買,本來也是尋常之舉,但這件事怪就怪在他進入焉彌的時間。 杜曇晝看著紙上所寫的日期,擰眉道:“永章二十一年?那時舒白珩叛逃至焉彌還不滿一年,大承和焉彌關系急劇惡化,焉彌人怎么會允許候古這個常年在中原做生意的商人進入國內?” 莫遲往下看了幾行,說:“候古不是一個人去的,他還帶了一個舌人,上面說此人善三國語言,以替縉京城各大胡商翻譯為生。” 杜曇晝算了算日子,問莫遲:“那個時候你應該也在焉彌吧?你見過候古么?” 莫遲失笑:“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焉彌那么大,冥冥之中倒讓我和候古遇見?就算他當時真的去了焉彌王都,也不見得會遇到我。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候古真的有機會和焉彌王室打交道,我又不會說烏今語,焉彌人不會派我去接待他的。” “也是,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