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28節
盡管景三因為經常挨揍,早就練就了一身抗打的技巧,但還是被幾個人的拳打腳踢痛得哀嚎不已。 就在他以為自己今天要被打死了的時候,忽然有人站在巷口,冷颼颼地說了句話:“小孩子偷東西,揍兩下就行了,還真要把人打死么?” 說話人正是景三剛才盯上卻又放過的那只“肥羊”,他身后還跟著那五六個護衛,正和他一起朝景三望過來。 幾個打他的人停下動作,被他偷了東西的失主和那人交談了幾句,往景三身上吐了口涂抹:“呸!小畜生,偷到你爺爺頭上來了!這次先放了你,下次再讓我見到,非宰了你不可!” 景三過了好久才從地上爬起來,他鼻青臉腫,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痛。 方才解救他的人走到他身前,這個人并沒有責怪他,也沒有對他說教,問他小小年紀干什么不行,為什么要偷東西,他只是平靜地問景三:“吃飯了嗎?” 景三搖搖頭,一股鼻血忽然流了下來,他連忙抬袖子去擦。 那人也不在意他的狼狽,低頭對他說:“走吧?!?/br> 杜曇晝問景三:“這個人就是鹿孤?” “對,他就是烏今富商阿伏干的兒子。” 杜曇晝思索著問:“為何在阿伏干的戶籍造冊里沒有他的記錄?” 景三想了想,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猜,可能因為鹿孤只是他的養子?!?/br> “養子?” 景三:“對,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阿伏干收養的兒子?!?/br> 那天,年輕的鹿孤請年幼的景三吃了頓飯,鹿孤做事很有分寸,他沒有請景三吃饕餮大宴,只是帶他在附近的面館吃了碗羊rou面。 吃面期間,他和護衛們也只是安安靜靜地吸溜著面條,沒有多問景三一個字。 一頓面條唏哩呼嚕吃完,景三放下面碗,擦了擦鼻子下面殘存的血跡,正色對鹿孤道:“你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今天這段飯錢算我欠你的,等我攢夠了,就去你家還你。” 幾個護衛噗嗤一笑,顯然沒把他這個小扒手的話聽進去。 但鹿孤卻當真了,他很認真地對景三說:“我叫鹿孤,住在西龍璧坊西南角最靠近坊門的那間院子,你要還錢,就到那里找我?!?/br> “西龍璧坊西南角……你是阿伏干家里的人?”景三聽過那個富商的鼎鼎大名。 鹿孤說是。 “我記下了?!本叭酒饋恚嚷构伦€矮半頭,攥著拳頭嚴肅地向他保證:“我要努力攢一段時間的錢才能還得起,你不要以為我會食言,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我知道了?!甭构聭讼聛?。 從那天起,景三每偷到一點錢,就悄悄存下了很少的一些,不上交上去。 但他不能偷存太多,因為那小偷頭子精明得很,每次孩子們偷回去的錢他都要來來回回細數,生怕被他們昧下了。 景三自認已經做得很謹慎,但沒過多久,還是被那人發現了。 等待景三的,是他這輩子遭過最慘烈的一次痛打,他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被打斷了,皮膚都要寸寸裂開。 一番毒打后,小偷頭子將景三扔到了大街上,那天正值傾盆大雨,一個遍體鱗傷的孩子要是淋一夜的凍雨會發生什么,誰都可想而知。 景三倒在街角,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慢慢換回了他飄忽的神志。 剛才挨打的時候,他一直攥著拳,拳頭里捏著他,是他好不容易攢下來,要還給鹿孤的飯錢。 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景三憑借最后一點意志站了起來,一路流著血、扶著墻,找到了鹿孤的住處。 他只來得及敲了敲鹿孤家的角門,就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躺在鹿孤家中的下人廂房里了,景三撐著床坐起來,發現身上的傷口全都被仔細地包扎過,而房中到處縈繞著濃郁的藥味。 一開始,他以為是有人在為他熬藥,可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半天,都沒有人注意到他。 將近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才有下人從外面走過來,見到他醒了,趕忙跑去找鹿孤。 鹿孤來時,景三已經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站到了地上。 見到鹿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攥著的錢遞給他:“飯錢攢夠了,我來還你?!?/br> 他的聲音非常虛弱,但語氣卻相當堅定。 鹿孤一愣,收下了他的錢,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請大夫給你治傷,也花了不少錢,要是你想還的話,不如留下來在我府里當個仆役,就可以拿工錢抵藥錢了。” 他沒有問景三是怎么受的傷,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對于這個小孩同情,他只是就事論事地為景三提供了一個選擇,一個不會傷害到他幼小自尊的選擇。 景三低頭思考片刻,問:“可我偷過東西,你不介意嗎?” “你會偷我的東西么?” 景三連連搖頭。 鹿孤笑了:“那就足夠了?!?/br> 景三終于忍不住好奇,問他:“你家里怎么會有這么濃的藥味?不會是給我熬的藥吧?” “當然不是,還沒輪到你呢,這些藥是給我父親準備的?!?/br> 杜曇晝出聲詢問:“阿伏干病了?” “是的,而且病得很重?!本叭貞浀溃骸八依锬敲从绣X,請了很多醫生,吃了好多藥材都不見好,到最后,鹿孤甚至和我一起帶著藥渣去了臨臺門外?!?/br> “臨臺?” 景三:“他們說把重病之人的藥渣埋在臨臺門口,就能借臨臺侍郎的中正之氣壓制住病氣,病人說不定就能活了?!?/br> 杜曇晝皺起眉:“那個時候的臨臺侍郎是……” “是褚思安,就是后來謀反被殺的皇帝的親叔叔?!本叭锌溃骸翱赡芤驗樗沸胁欢?,所以也無法壓制住病氣吧,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實是個很和藹的人?!?/br> 八年前,阿伏干重病瀕死之際,鹿孤和景三帶著他喝剩的藥渣,偷偷摸摸來到臨臺官署外。 褚思安貴為皇叔,不像杜曇晝這般親和,他非常不喜歡老百姓做這種事,曾經命令禁止此種行為。 但這個說法在縉京城里可謂人人皆知,鹿孤彼時也著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只好領著景三趁夜跑到臨臺官署外的大街上,一邊挖坑,一邊還要留意著臨臺里面的動靜。 盡管二人已經十分小心,但坑剛挖好,就被走出官署大門的褚思安發現了。 這個為人處世嚴厲到令人畏懼的臨臺侍郎,在見到景三那張小臉時,不知為何,原本氣勢洶洶的態度軟了下來。 正當二人準備磕頭求饒時,停在官署外的馬車上跳下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遠遠就朝褚思安跑過去。 褚思安笑著蹲下身,張開手臂把小姑娘抱了起來:“懷寧!你來接爹爹了!” 名為懷寧的幼童見到跪在地上的鹿孤和景三,不解地問:“他們兩個在干什么?” 褚思安嘆了口氣,偏過頭對二人催促道:“動作快些,不要被其他人見到了?!?/br> 鹿孤連連磕頭謝恩,而景三手腳麻利,三兩下就把藥渣埋進了挖好的土坑。 八年后,漏澤園里,景三撓了撓頭:“你說,這個褚王爺也不算太壞吧?!?/br> 一直沉默的莫遲突然問:“這個辦法有用么?” “當然沒有?!本叭贿?,指了指面前的墓碑:“要是有用,他還會躺在這里嗎?藥渣埋了沒兩天,我這位恩人的父親就撒手人寰了!” 第88章 “不怎樣,就是我忽然想親你了?!?/br> ================================================= 阿伏干去世的第二天,他在縉京的各路親戚就找上門來了。 景三不知道阿伏干居然在大承有這么多親眷,可他病重的這大半年,為什么這些人一次都沒來過呢? 景三說:“其實那時候我太小了,具體的經過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那些人都是來分家產的。他們平時從來不到府里來,也不與阿伏干來往,可誰知他們找上門以后,居然對阿伏干所有的各項財產了解得一清二楚?!?/br> 杜曇晝問:“是候古告訴他們的?” “沒錯!” 景三講起自己的過去時,語氣都很平靜,不見半點自憐或者悲痛,但一提起候古就義憤填膺,難掩怒意。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個畫面,阿伏干老爺躺在靈床上,臉色蒼白發青,仿佛只是睡著了,而候古就站在他的尸身旁邊,拿著家中的賬冊,對來分家產的那群人一一匯報!” 莫遲有些奇怪:“鹿孤難道不在?” “當然在!他全程都在旁邊站著,把那群人的丑態盡收眼底!他們個個都說鹿孤是養子,沒資格繼承家業!” 鹿孤那時不過十七歲,卻有著遠勝同齡人的冷靜自持,他并沒有和面前這群人爭辯,只是問了候古一句話:“我父親對你不薄,你為什么要背叛主人?” 候古是如何作答的,景三已經記不真切,大抵是陰陽怪氣地諷刺了鹿孤幾句吧。 鹿孤沒有生氣,轉而對其余眾人道:“諸位說我是養子,無權繼承我爹的遺產,這點我不與諸位爭辯,我本就不是為了錢才愿意被阿伏干老爺收養的。但我爹如今尸骨未寒,諸位就是再心急,也要等他出殯后再來府里鬧事吧?!?/br> 杜曇晝問景三:“后來呢?他們走了么?” “怎么可能!”景三擺擺手:“鹿孤那時候還太年輕,身邊又只有我這個九歲的小流浪兒,哪里是那群烏今人的對手?阿伏干去世的第二天,他們就把家里的錢都分得七七八八了,而那個候古,也在撈了一大筆錢后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一群人走后,鹿孤在家中找了許久,也沒湊出來能夠將阿伏干厚葬的錢。 景三自告奮勇,說他知道請誰來辦喪事能辦得便宜又利落,鹿孤說要與他同去,被景三制止。 “只能我出面,要是你與我同去,他們一看你就像個有錢人,肯定會獅子大開口的!” 鹿孤于是把剩下的錢都給了景三,讓他去找能cao辦葬禮的人。 離開鹿孤府沒有多久,景三就在街上被之前的小偷頭子抓了。 “好?。∥艺f這么多天你躲到哪里去了?還敢逃跑?!看老子不揍死你!” 景三奮力掙扎,最后還是沒能逃脫,被那人抓回原來的地方關了起來。 在被關了七天以后,一直緊鎖的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小偷頭子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在他背上踹了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景三在地上滾了幾個跟頭,最終停在了一雙緞靴前——是鹿孤來了! 鹿孤把景三從地上扶起來,替他排掉身上的灰:“抱歉,我來晚了,我找了好幾天才找到這個地方?!?/br> “你——”景三暈頭轉向,摸不清頭腦。 鹿孤對他說:“走吧。” 景三回頭看了看小偷頭子,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不太敢走。 鹿孤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已經把你從他手里贖出來了?!?/br> 景三被突如其來的自由與喜悅沖昏了頭腦,拉著鹿孤的手走出去好久,才突然想起來問:“阿伏干老爺的葬禮呢?你給我的錢都被那廝搶走了!我還沒來得及找到能辦葬禮的——” 鹿孤搖了搖頭:“你走以后,又有幾波人來過,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連下人都走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