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26節
很快,少卿就取來了候古的簿冊。 杜曇晝翻開一看,候古的生平大事都記錄在紙上。 候古是十年前入京的,起初在一個叫做阿伏干的烏今富商家中當賬房先生。 八年前的某一日,忽然開始經商,做起了玉石生意。 期間,他曾多次往返于烏今和大承之間,出入的理由都是要回烏今尋找更多玉石。 他在烏今逗留的時間都不算長,只有一次特別久,待了十個月才回到縉京。 從永章二十二年起,他就再也沒有回過烏今,至今已將近兩年了。 從戶冊上看,杜曇晝沒有看出太多可疑之處,只有一點他覺得不能理解——候古是如何從賬房先生忽然變成了做買賣的生意人?他采買玉石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杜曇晝點了點“阿伏干”三個字:“此人的戶冊應該也在鴻臚寺吧。” 阿伏干的簿冊上記載的內容更短,只提到他是二十年前來的大承,除了他在縉京的住址外,其余均無所載。 “為何如此簡練?” 少卿解釋道:“也許此人已經離開大承,所以才許久沒有來鴻臚寺報到。” 杜曇晝記下了那行地址,將戶冊還給少卿,很快就帶著莫遲離開了鴻臚寺。 走到官署外,莫遲壓低聲音:“可有發現什么不妥?” “這鴻臚寺少卿應當與候古的死無關,他之所以會同意候古進入驛館,完全是因為收了他的賄賂。” 杜曇晝:“你可有見到他腰間的玉帶鉤,那東西價格不菲,以他的俸祿絕對買不起。從前我也見過他幾次,他身上從沒戴過那么貴重的飾品,今天卻突然戴在了身上,想必是剛剛到手的東西。” 莫遲點了點頭:“是了,候古的小廝說他昨夜帶著重禮,先去了鴻臚寺,看來就是送禮去了。” 杜曇晝的表情依舊不見放松:“鴻臚寺少卿見錢眼開,這不難理解,但他卻說此舉得到了終延的批準,這就奇怪了,以我對終延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不謹慎的人……罷了,先不提他,還是抓住真兇更為緊要。” 莫遲思索道:“候古不惜砸下重金,也要獲得與木昆見面的機會。往好處想,是他對母國一片忠心,一心要拜見本國王子,往壞處想……” 須臾后,他搖了搖頭:“即便是我這么擅長把別人往壞處想的人,也想不出候古還有什么別的理由。” 杜曇晝勾起指頭,在莫遲額頭輕輕一彈:“不許這樣說自己,多思無用,隨我去阿伏干府中走一趟。” 第87章 也有莫遲不知道的事。 ===================================== 西龍璧坊的西南角,在最接近坊門的街巷上,有一處占地廣闊的宅院。 即便朱紅色的院門早已斑駁,也能從華麗卻腐朽的門頭上看出曾經雕梁畫棟的影子。 這座曾經屬于烏今富商阿伏干的高門大院,如今已經被十幾戶不同的人家占據。 院門不用退,因為常年都是敞開著,剛繞過影壁,就能見到院中拉滿了長繩,繩子上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有不少都打滿了補丁。 污水被隨意地傾倒在當初建房的工匠精心設計的明渠內,或高或低的孩童流著鼻、光著腳,在泥濘的土地上來回奔跑。 阿伏干豪宅的主屋、廂房、耳房、倉庫,就連養馬的馬廄都有人住在里面,十幾戶人家的幾十口人就借住在這座曾經金碧輝煌的富家大室內。 后院開挖的人工湖早已干涸,湖底遍布雜草,除了修建于湖中的湖心亭外,這里再也看不出半點過去的輝煌了。 見到杜曇晝和莫遲兩個生面孔進來,小孩子們還好奇地圍了上來,站在不遠處不停打量。 其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干人等,幾乎沒有對著二人升起一星半點的興趣,見到他們走進,反而流露出惱怒,有的甚至揮手驅趕道:“這里沒有多余的房子了!” 莫遲回頭看向杜曇晝:“別說這么多年過去,阿伏干有沒有留下什么線索,就是有,肯定也早都被人拿走了。” 杜曇晝沉吟不語。 莫遲問:“現在怎么辦?” 杜曇晝思索片刻,道:“去主屋,能在這么多人里搶到住主屋,那戶人家就算不是這里最有勢力的,至少也會是最早住進這間大宅的人,說不定曾經發現過什么。” 主屋中住著一家四口,男主人不在,兩個孩子在院子里瘋玩,只有身形健碩的女主人彎腰蹲在房門口,用一把豁口的鈍菜刀剁排骨。 在收了杜曇晝幾錠銀子以后,女主人用腰上泛黃的圍裙擦了擦手上的碎骨渣,直起腰,問道:“什么事?先說好,這房子可不能讓給你,不過……” 她上下掃了杜曇晝幾眼:“看你的穿著打扮,應該也不是會跟我們這些人搶房子的人吧。” 杜曇晝立刻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這房子是……?” “我也不清楚原來的主人是誰,聽說好像是個胡商吧。”女主人答得很干脆:“七八年前,我和家里人一路討飯來了京城,那時候沒地方住,又見到這間大房子空蕩蕩的沒人住,我們就搬進來了。原本只是打算借住,等到主人回來我們就溜走,誰知道主人家一直沒現身,連湖里的魚都干死了也沒人回來過。” “后來我出去打聽才知道,就在我們搬進來前不久,主人家病死了,家產好像也被分完了,就剩下這間荒宅,還是因為風水不好才落得個沒人要的下場。我們這些人哪顧得上什么風水好不好,能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就一直住了下來。” 杜曇晝問:“您是第一戶來此地借住的?” “是。”女主人點點頭:“原本打算,只要主人家的親戚來趕,我們就走,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住的人越來越多,可從來沒有人出現過,說要收走這間宅院,我們就這么厚著臉皮留下來了。” 杜曇晝想了想,問:“您住進來的時候,可曾在院中見到過主人遺留的東西?什么樣的東西都行。” 女主人搖了搖頭:“值錢的東西我是沒見過,可能也是我沒在院子里仔細找過,至于別的房子里面有沒有……就算有,也肯定早就被那些人賣掉換錢了。” “那不值錢的東西呢?” 女主人表情一僵,抬眸覷向杜曇晝的臉色。 杜曇晝將臨臺侍郎的腰牌在她面前一閃而過:“本官是來查案的,不是來找你問罪的,就算你曾經藏起過主人家的任何物件,只要和本官查的案子無關,本官絕不讓你受牽連。” 女主人一聽說他是當官的,表情立刻變得有些緊張,她無措地搓了搓手,轉身想要往屋里走,又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問杜曇晝:“大人當真不會——” “不會。”杜曇晝:“如你所說,這座宅子的主人已經死去多年,他的家人如果從未出現過,那么大抵不會再出現了,你應當不用擔心會被趕走。” 女主人也不知信了多少他的話,她盯著杜曇晝看了一會兒,暗自嘆了口氣,邁過門檻往里屋走去。 杜曇晝和莫遲緊緊跟上。 女主人走到主屋中間的地板旁邊,拿起一根筷子,蹲在地上,把筷子頭插入地上的某塊木板一角,然后用力一撬。 地板下面藏的不是什么金貴物件,僅僅是一小方竹片,竹片四角刻著忍冬紋,正中央寫了一行字。 女主人赧然道:“對不住大人,這是民女剛來這間屋子的時候,在墻角的五斗柜里找到的,民女看這行字寫得花里胡哨,還以為是寫了什么吉祥話的道符,就壓在了地板底下,想著借個吉利。您既然來了,就請您看看,上面寫的究竟是什么?” 杜曇晝和莫遲低頭一瞧,隨后在場的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看不懂竹片上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遲指著四角的忍冬紋:“我雖然看不懂,但我知道,這上面刻的應該是烏今文字,忍冬紋是烏今國最常用的紋樣。” 從女主人手里拿走竹片,叮囑她不要將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后,杜曇晝和莫遲走出阿伏干的豪宅,來到了大街上。 街邊人潮如織,不斷有行人與二人擦肩而過,杜曇晝看了看手里的竹片,笑著對莫遲說:“沒想到也有你不認識的東西。” “我又不是神仙。”莫遲向他伸出手,把竹片要到自己手里:“天底下我不認識的東西多了,是你太高看我了。” 杜曇晝笑問:“烏今文字你不認識,那當初在焉彌,要是你搜集到了用烏今文所寫的情報,你該怎么辦?” 莫遲輕輕眨了眨眼,看上去似乎只是被風吹進了沙子,他扭過頭去,用手揉了揉眼皮:“自然有會烏今語的夜不收負責翻譯情報。” 杜曇晝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周回,造冊上曾經記載,他極善焉彌、烏今兩國官話,因此從軍后,他一個縉京人才會被調入毓州軍。 “那——” 那當初你和周回在同一只小隊里,就是你負責獲取情報,他負責翻譯么? 這句話都已經滾到杜曇晝嘴邊,還是被他咽了回去。 也許不僅只是簡單的同袍共事之情,也許連莫遲的焉彌語都是周回教的,畢竟莫遲曾經說得那么標準,連一點中原口音都沒有。 路邊,有小販挑著擔子從前方不遠處走過來,他身著烏今衣袍,買的也是烏今國的小吃。 莫遲迎了上去,從他背著的擔子里挑出幾樣點心,花錢買了下來,然后假裝無意地將竹片露到他面前,問他上面寫的是什么內容。 小販看了一眼就跟他說了句話,杜曇晝觀察他的嘴型,他說的應該是三個字。 莫遲謝過小販,拿著油紙包的點心走向杜曇晝,而杜曇晝此時卻在想,要是他當年沒有離開邊關,而是繼續留在軍中的話,是不是就能在莫遲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那莫遲的命運會不會改寫?他會不會就不再是夜不收,也不必再遠赴焉彌,最后落得一身傷痛,傷痕累累地回到故國? “你想什么呢?”莫遲早就站在杜曇晝面前,叫了他幾聲他都沒反應。 杜曇晝猛然回神:“……無事,我是在想,你是不是餓了?” 莫遲從紙包里取出一塊點心,送到他面前:“吃吧。” 杜曇晝無意識地咬了一口。 莫遲愣愣地望著他,好像欲言又止:“你……” “你問到了?那竹片上刻的什么?”杜曇晝毫無所察。 “那是一個地方。”莫遲頓了頓,說:“京郊漏澤園。” “漏澤園?” 漏澤園是官府設立的叢葬地,凡是無人認領的尸骨,和家貧買不起葬地的人,都會由官家埋葬于此。 杜曇晝嚼著點心含糊地說:“阿伏干的尸骨會埋在漏澤園么?” 莫遲搖了搖頭,還是一眼不眨地緊盯著他:“你……” “怎么?怕我吃不慣這味道?烏今人做點心喜歡用松仁油,雖然有種怪香,但我也沒那么挑剔。” 莫遲:“不是啊,我是想說——” 杜曇晝咕咚一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我是想說你把包點心的油紙也吃了。” 莫遲的提醒來得恰逢其時,正好趕上杜曇晝連著糕點帶著油紙全都吞了,再也沒有半點吐出來的機會。 杜曇晝:“……” 他舉起手里的點心,不出意外地發現包裹在外的油紙被他咬下了一角。 杜曇晝:“……怪不得剛才我總覺得口感怪怪的。” 莫遲:“……” 心虛的夜不收移開了視線,明目張膽地躲避著杜侍郎問責的眼神。 “走吧。”趕在杜曇晝說話前,莫遲先發制人:“漏澤園離縉京城應該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得在天黑前趕過去。” 杜曇晝看了眼天色,時辰這么早,就算他們憑兩條腿走路過去,也絕對可以天黑前走到漏澤園。 但自知理虧的夜不收已經把多余的點心塞進懷里,翻身上了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