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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行舟 第46節

    三個月前的某一日,呂淵從兵部官署結束公務,在回家路上,被懷寧的馬車攔下。

    懷寧請他到郡主府一敘,說事情有關趙青池。

    “臣與郡主本是天壤之別,何況郡主殿下尚未婚配,請我這未婚男子入府,本也不合禮數,臣一開口就拒絕了。誰知殿下提及趙青池,又說知道我與他不睦的過往,問臣愿不愿意打壓一次趙青池,全當是出口惡氣。”

    呂淵承認,他確實有點小心眼,因趙青池而被貶官一事,始終讓他憤憤不平。

    一時憤怒之下,他便答應了懷寧的請求,隨她回到了郡主府。

    府里,懷寧向呂淵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對待趙青池這樣的邊關大將,尋常罪名無法撼動他分毫,必須是皇帝也無法寬恕的大罪,才能動搖他的根本。

    而對待大臣,最重的罪名,就是謀反。

    “郡主殿下告訴臣,謀反需要備齊人、馬、武器和錢財四種,趙青池遠在毓州,不便下手,可以從他兒子趙慎身上入手。”

    “經過罪臣的多番打探,發現趙慎與中心醉酒肆的掌柜關系匪淺,而又通過罪臣不懈地調查,當發現中心醉的伙計是一伙焉彌人時,計劃便在罪臣和殿下的商討間,確定了下來。”

    杜曇晝開口道:“堂堂一國郡主,為何要謀害護國大將?這個問題,你沒有問過自己嗎?”

    呂淵如實道:“罪臣當時報復趙青池心切,縱然心里有所疑問,卻也沒有、不愿甚至不敢問,因為罪臣心里隱隱有預感,殿下要做的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倒是誠實。”

    呂淵:“就算罪臣不說,大人想必也查得出來,罪臣又何必隱瞞。”

    杜曇晝面沉似水:“繼續。”

    接下來呂淵做的事,和杜曇晝猜想的幾乎如出一轍。

    他先是騙唐達和包二運出空車,然后再找信得過的手下暗中偷出部分兵器,藏在壇山腳下的平房內。

    他知道中心醉的老板在此處有片葡萄園,倘若武器能在這里被發現,查案的人不管是誰,都能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群焉彌人身上。

    此后,再讓朱榮潛入趙府,偷得趙慎印章,暗地騙出馬匹,同樣藏于平房內。

    馬和武器都在此,如此一來,趙慎就是說破天去,也無法洗脫與焉彌人勾結的罪名。

    接著便是銀票,懷寧和朱榮一起,成功取出趙慎的三千兩銀子,交予呂淵。

    呂淵前往中心醉,假借喝醉了酒,想借后院休息為由,將銀票藏在中心醉庫房。

    最后是處理唐達和包二,唐達已然被殺,呂淵思來想去,重回中心醉,花錢收買了幾個伙計,讓他們把唐達的尸體搬進金沽閣。

    “當然,罪臣把唐達的尸身裹在麻袋里,那幾個伙計不知道里面是尸體,否則絕不會愿意做這件事。他們利用送酒之便,將裝有唐達的麻袋放進客房后,罪臣就悄悄潛進去,把唐達的無頭尸擺好,然后告訴了金沽閣的掌柜。”

    呂淵裝作店里的住客,說自己不小心見到客房里有尸體。

    金沽閣掌柜乍聽此事,嚇得魂飛魄散,若要被人知道客棧里出了命案,誰還敢來。

    呂淵卻騙他說,他此前見過此人,似乎就是海捕文書上,一名叫唐達的罪犯。

    他勸說掌柜道:“不如你直接去報官,就說店里的客人疑似是逃犯,屆時不但能拿到一筆賞金,還能和官府處好關系,方便日后多行便利。”

    掌柜被他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照著他的說法,去報了官。

    之后,呂淵讓朱榮把唐達的人頭藏進趙府,期待著不久后,待到一切事發,就可以來個鐵證如山。

    呂淵嘆道:“其實一切本可以完全按照罪臣和殿下的計劃進行,誰知這其中出了兩個——不,是三個意外。”

    杜曇晝冷冷道:“不如本官數給你聽,是哪三個意外:其一,你殺了唐達,卻讓包二跑了;其二,你將武庫失竊案上報兵部尚書曹世,本以為曹世會壓著不報,讓兵部內部暗中調查,沒想到曹世直接來找本官。”

    “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和懷寧即便算無遺策,也絕對沒有算到的一個人,他出現在了縉京。”

    呂淵沉沉一嘆,像是被天命捉弄般,放棄似的搖了搖頭。

    “……大人所言極是,罪臣與殿下百般推演,千番算計,唯獨沒有想到,那個名為莫搖辰的夜不收,居然現身在了京城。此人不僅身手高超,更是聰穎異常,而且與趙青池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若不是他……唉,可嘆造化弄人啊……”

    杜曇晝思索良久,又問:“在你因武庫失竊背責入獄后,包二于西龍璧坊現身,懷寧借出行之由,從禁軍借調了一支禁衛,他們本身就是懷寧的人吧?”

    呂淵點頭道:“大人明察,那隊人馬原本是罪王褚思安的手下,褚思安謀反后,他們僥幸脫身,當殿下恢復郡主之位后,便將那群人安置入禁軍之中,必要時拿來為己所用。”

    “包括那個假裝成柘山關守軍的嵇燃,也是你們的人?”

    呂淵說:“是,當初在官道上假意刺殺他的,也是郡主派來的禁衛。郡主知道此事交由您調查后,便想出此法,想要在您面前把戲做全了。”

    說起官道刺殺,杜曇晝馬上想起曾遂。

    他問呂淵:“郡主手下,是否有個跛腳之人?他也是禁衛嗎?”

    呂淵閉上眼睛想了想,道:“的確,罪臣想起那人了,那人的名姓罪臣不得而知,只是郡主對他頗為信任,聯絡多方人馬,經常需要傳信,每次都是由此人負責傳遞來往信件,可見是深得殿下信任的。只是他并不在禁軍之中,行蹤也十分詭異,罪臣只瞧得出他絕非常人,卻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杜曇晝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

    少頃,他驀然睜開雙眼,傾身坐起,問呂淵:“你與郡主多次會面,不可能次次都在她府中。她聯絡禁衛舊部,也不可能直接闖到禁衛軍營里。你們除了郡主府外,定然還有別的聯絡點,在哪兒?”

    呂淵遲疑片刻,嘆道:“大人真是心明眼亮、明察善斷,大人所言甚是,懷寧郡主的母家在謀反案后也被抄家,遺留下來的荒宅至今無人居住,殿下與眾手下的會見,多安排于那處荒院。”

    莫遲宅中。

    莫遲盤腿坐在地上,杜曇晝的手虛虛護在他背后,“我趕到了那處荒宅,帶人搜索到了地牢,見到了刑房里的血,猜測你可能到過那里。你說過曾遂有危險,如果那些血不是你的,那就極有可能是曾遂的。”

    杜曇晝看著他說:“你不會對曾遂見死不救,地牢里的人想必是被你殺的,你帶著一個受了傷的人,最后可能是來臨臺或者回杜府,但這兩個地方都離得太遠,在你心里,離得近又勉強算得上安全的地方,就只有你的這處豪宅了。”

    莫遲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去過哪里?我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知道,你向來很謹慎的。”杜曇晝笑了,他抬起手,輕輕順過一縷莫遲的發絲,“你在我家住了這幾日,身上已經有和我相同的味道了,你自己沒察覺么?”

    莫遲偏頭深深一聞,他枯如干草的頭發上,居然也傳來一股清幽的蘭香,和杜曇晝的氣味一模一樣。

    杜曇晝:“我在荒宅的地牢里,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你說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很驚訝。”

    莫遲甩了甩頭,發絲從杜曇晝手中滑走,“還不是你衣服熏得太香了,整個杜府都是那股味道,我想不染上也不行……”

    說話聲越來越小,不是他知道自己強詞奪理,才心虛地壓低聲音,而是他順著杜曇晝突然凝固的視線,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傷口。

    那是他為了保持清醒,用地牢里香盤的碎片劃出來的。

    “很好。”杜曇晝面色不變,用不容置喙的語氣斷然道:“今天你的一百兩沒了。”

    第35章 懷寧面容安詳,已經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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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遲據理力爭:“這不是我非要受傷,主要是那時情況特殊,要不是為了救曾遂——”

    他的話戛然而止。

    杜曇晝忙問怎么了。

    莫遲回憶道:“他們那時對曾遂用刑,似乎是想要他交出某樣物事。這樣看來,那物事定然十分重要,否則何需對他用此大刑?”

    杜曇晝搓了搓手指,思忖道:“曾遂能接觸到的重要物品,也就只有懷寧和手下彼此往來的信件了吧?”

    莫遲點點頭,“只是曾遂昏迷不醒,無從得知他會把信件藏在何處。”

    “無妨,憑我手里的證據和口供,已經足夠將懷寧定罪了。”

    說到此處,杜曇晝的口吻帶上幾分惋惜與唏噓:“她是褚思安唯一的女兒,我原本以為,她能順順利利地嫁為人妻,然后平平安安地過完此生。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卻有這般膽量。”

    莫遲眼中寫滿疑惑:“她究竟為何要陷害趙青池?”

    杜曇晝扶著他站起來,“不如你同我當面去問吧。”

    杜曇晝帶著禁軍趕到郡主府時,遙遙見到府內燈燭高照,懷寧似是早有準備。

    從馬車里下來,杜曇晝對禁軍統領道:“郡主殿下畢竟是皇親國戚,你貿然帶著禁衛闖進去,于理不合,就在這里等吧,本官親自去把她請出來。”

    禁軍統領一抱拳,旋即做了個手勢,禁衛依次散開,將郡主府大門圍了個嚴嚴實實。

    杜曇晝理了理特意換上的官服,扶正頭頂的官帽,領著莫遲敲響了府門。

    下人打開門,見到府外明火執仗的禁衛也不害怕,只是對杜曇晝一行禮,道:“我家殿下在正廳等待多時,侍郎大人請隨小人去吧。”

    郡主府正廳。

    懷寧身著盛裝,正襟危坐,發間戴的金釵玉環光彩奪目,她那張五官嬌媚的臉,更加顯出國色天香之意。

    杜曇晝從門外走進,月亮高懸與頭頂,清亮的月光傾斜而下,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盈盈光輝之間。

    懷寧笑得燦爛,又帶著點不甘:“可惜了,哪怕本宮打扮得如此隆重,心里也不得不承認,還是不如杜曇晝你好看,怪不得……”

    她淡淡掃了莫遲一眼,沒有把話說完。

    杜曇晝帶著莫遲恭恭敬敬地行禮,莫遲恭順地彎下腰去,就像第一次見到懷寧時那樣。

    懷寧道:“二位請坐,今夜恐怕是本宮最后一次與二位說話了,還請不要拘禮,就在廳中坐下說吧。”

    杜曇晝坐到她左手下方,莫遲就跟著坐到他旁邊。

    “殿下。”杜曇晝拱手道:“臣此番前來的緣由,想必殿下已然知曉了,只是臣著實不知,趙青池將軍忠肝義膽,與您往昔舊事,究竟有何干系,逼得殿下對他下此毒手?”

    杜曇晝聲線平穩,語氣淡然,可措辭卻絲毫不溫和謙恭,看似是在責怪趙青池,實則是在譴責懷寧手段毒辣。

    懷寧笑道:“他很好,或者說他好不好都與本宮沒有關系,本宮只是想殺了褚琮而已。若是大承國內有孤勇義士,愿意幫助本宮達成心愿,本宮又何必去找焉彌人呢?”

    莫遲的手猛地攥緊了。

    懷寧繼續道:“褚琮和他那個陰毒的母后,為了坐穩帝位,不惜殺我全族上百口人,將我父族母家幾乎屠戮殆盡,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和他母子相比,本宮不過是借焉彌之手,奪走他的江山罷了,本宮何錯之有?”

    懷寧的理直氣壯,以杜曇晝之口齒,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殿下,您的想法,著實令微臣心驚。”

    懷寧滿不在乎:“世人都以成敗論英雄,本宮不過是棋差一招輸給了你,若本宮得手了,后人又會以怎樣的評價評判本宮?”

    杜曇晝簡直不敢相信,搖頭道:“所以呂淵說的都是真的。”

    “大概吧。”懷寧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指甲被鳳仙花染得通紅,像是飽沾了人血:“不過有件事他肯定不知道,他以為中心醉是焉彌人開的這件事,是他調查出來的,其實本宮早就知道了。本宮有意除掉褚琮后,最先聯絡的,就是藏于縉京的這群焉彌人。他們聽說了本宮的計劃,盡心盡力地提供了不少幫助。如果不是有莫遲在,他們還能為本宮做到更多。”

    杜曇晝眉頭緊皺:“殿下何意?”

    “焉彌人恨莫搖辰多過趙青池太多,莫遲暴露身份后,他們的主要任務就變成殺掉他了,所以很多本可以幫本宮去辦的事,也無暇去做了。”

    懷寧原本滿不在意的表情,在提到莫遲后,裂出了一絲隱約的裂痕。

    她看向莫遲,輕聲道:“你不要怪本宮與焉彌人聯手,畢竟這世上,只有他們和本宮一樣,恨著褚琮了。”

    莫遲緩緩抬起眼,黑如點漆的瞳仁深深地注視著懷寧,仿佛要洞穿她的五臟六腑。

    懷寧下意識地心虛躲避,不敢看向他眼底。

    那一刻,無數死去的夜不收的靈魂,似乎也正透過莫遲幽深的眼珠,向她射去譴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