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5節
“我知道你和他情誼深重,可我問你,被你親手殺死的毓州刺史舒白珩,他為何要背叛大承、投靠焉彌?他是土生土長的中原人,又是御筆親封的四品封疆大吏,什么榮華富貴不能有,為什么寧愿背負千古罵名,也甘當焉彌的走狗?” 杜曇晝的詰問句句入理,當年舒白珩不過是與趙青池不睦,加上受了焉彌九箱黃金的賄賂,就心甘情愿背叛母國,叛逃焉彌。 在焉彌的最后一段時日,在莫遲殺死他前,舒白珩已經從當年彬彬有禮的文臣,變成了個腦滿腸肥的廢人。 杜曇晝:“人都是會變的,為什么獨他趙青池不能變?” “他不能變!”莫遲突然激動起來:“你知道他對于夜不收來說意味著什么嗎?他是我們所有行動的指揮,他知道每個夜不收的姓名、來歷、樣貌,是他負責安排我們執行潛伏任務的地點,也是他肩負著在我們暴露后冒險營救的重任!” 莫遲:“如果趙青池也是亂臣賊子,那我們這些遠離關墻、身處龍潭虎xue的夜不收,還能再相信誰?” “你還能相信我。”杜曇晝擲地有聲。 莫遲一怔,嘴角扯起:“相信你什么?信你能孤身犯險,深入焉彌把我救回來了?” “信我不會冤枉趙青池,信我定會將此事調查清楚,假如趙青池真的謀反,我定會在他能得手前將他抓獲;如若他是清白的,我也絕不會放過背后構陷他的人。” 杜曇晝抓住莫遲的手腕,讓他面對自己:“最重要的是,就算所有人都會變,你也要相信,至少還有我不會變。” 杜曇晝目光灼熱,堅定又自信不疑。 要是旁人說這種大話,莫遲定然不信,但杜曇晝…… 杜曇晝與旁人不同。 莫遲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眼睛,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 柘山關下的春日,也是草長鶯飛,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十二歲的莫遲跟其他夜不收站在一起,望著在大軍陣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將軍身穿薄鎧,騎在馬上,隔得這么遠,莫遲都能看清他俊美的五官。 莫遲記人臉記得極準,哪怕只見過一面的人,多年后再見,也能一眼認出來。 所以那時在金沽閣,有人看向他,說了句“拿下”,他當時就想起了那張臉,于是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而現在…… 杜曇晝因為受了傷,臉色發青,嘴唇蒼白,眼神卻是一如既往地堅決。 莫遲和他對視片刻,最終還是緩和了態度。 他問:“現在證據樁樁件件都指向了趙青池,你打算怎么做?” “我已經派臨臺的人將趙府秘密監視起來。”杜曇晝說:“明日宮門一開,我就去面見圣上。” 莫遲有些擔憂,“這就要上達天聽了嗎?” “武庫失竊案本來就不該瞞著圣上,如今又鬧出這么大的陣仗,明天天一亮,宮里就會聽到風聲,與其讓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告御狀,不如我親自去稟報。” 北風四起,窗戶被吹得啪啪作響,臘梅花枝發出被風折斷的啪嚓聲。 杜曇晝看著屋外濃重的夜色,語氣沉重:“眼下最重要的人證,就是那個被郡主救下藏在府中的男人。”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杜琢大聲嚷嚷著沖了進來:“大人!杜琢聽說您受傷了?!” 杜曇晝立刻松開握住莫遲手腕的手,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杜琢卻是個直腸子,杜曇晝心里的彎彎繞繞他不懂,聽到他咳嗽了,緊張地跑過來:“您怎么忽然咳嗽了?傷到哪兒了?傷及肺腑了嗎?!杜琢這就去宮里給您請太醫!” 轉身就要往外跑。 “不必!”杜曇晝攔下他:“我只是傷到了皮rou,傷口在背后,莫遲替我處理過了。” 杜琢相當不放心地瞅了莫遲一眼,懷疑道:“只是讓他處理過了?他又不是郎中!不行,小的必須要親眼看過!” 說著,幾步走到杜曇晝身前,抬手就脫他衣服。 莫遲滿臉驚訝,眼睛在二人之間來回橫掃。 杜曇晝抓緊領口,嚴詞厲色道:“放肆,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杜琢摸不著頭腦,愣愣地說:“什么拉拉扯扯,這么多年不都是小的服侍您穿衣解裳么?您身上什么樣小的沒見過?” 莫遲的眼睛睜得更大,眼中閃爍著好奇又不敢窺探的異樣色彩。 杜曇晝像是最正直的老學究般,死死抓住領口,猛地倒退一步,瞪著杜琢說:“成日胡言亂語!誰身上給你看過了!” 又轉頭看向莫遲,皺著眉批評道:“你也少添亂,不就是讓家臣幫我換過幾次衣服,你想到哪里去了?” 莫遲眼神飄忽,“我什么都沒想,我就是像你說的這樣想的。” 明顯不信,嘴邊還憋著怪笑。 杜曇晝眼神一凜,驟然使出殺手锏,他板起臉,用最嚴肅的口吻說:“這樣講來,今日你幫我綁扎傷口,已經將我上半身全都看光了。” 莫遲大驚,杜琢倒抽一口冷氣。 杜曇晝幽幽道:“你說,現在我們倆是什么關系?” “是赤誠相見、當以身相許的關系!”杜琢認真地點點頭。 “沒聽說過!”莫遲逃也似的拔腿往外走:“我去休息了!” 他大步離開主屋,不再參與這番越說越離譜的對話。 與此同時,懷寧郡主府,那個昏迷多時的男子突然睜開了眼睛。 第11章 云破月出,那是張白皙秀麗的面容 =============================================== 翌日,皇宮川澤殿。 皇帝聽完杜曇晝的話,坐在龍椅上,久久沒有言語。 冷容氣得胡子都歪了:“這個膽大包天的趙青池!陛下對他如此信任,將柘山關數萬大軍交予他,任他差遣,他卻大逆不道,做出這般背信棄義之舉!實屬天怨人怒!陛下定要嚴懲不貸!” 皇帝今年不過二十多歲,趙青池卻是年過四十的老將了,皇帝年少時,便時常聽先皇提起趙將軍的赫赫功勛,此時猛然聽得杜曇晝稟報之事,還有些神思恍惚,連責怪兵部隱瞞武器失竊一事都忘了。 “會不會有什么誤會?”皇帝眉心微蹙:“就算那些丟失的兵器真的是被趙慎偷走的,只憑那點武器,又能掀起什么風浪呢?” 冷容卻不同意。 “陛下!古往今來謀反,必要三件事:兵器、馬匹、軍士,趙慎拿到了兵部的武器,偷偷藏起了自家的二十多匹良馬,還勾結那中心醉酒肆的一群伙計!可謂三者俱全!雖然人數不多,但這些人埋伏在宮城之外,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陛下某次外出,對您做出不利之舉?!” 皇帝沉吟不語。 冷容看了眼杜曇晝,道:“何況那群中心醉的伙計身手那般狠辣,連杜侍郎都被其所傷,要是昨日遇到他們的是出宮巡查的陛下,只怕是——” 他咽下了后半句話。 杜曇晝向皇帝稟奏時,基本講述了一切,唯獨中心醉的伙計是焉彌人一事,他按下不表。 趙慎的所有行為,如果和焉彌無關,在皇帝面前尚有轉圜的余地。 一旦被陛下得知,此事有焉彌人牽扯其中,只怕事態就要嚴重了。 皇帝的心情也很復雜。 趙青池鎮守在柘山關外,明年開春后,牧草會漸漸長成,而春夏相交之際,焉彌的馬就會養得膘肥體壯,屆時兵強馬壯,隨時能sao擾南下。 往年兩國間大型的戰爭,都發生在春夏兩季,要是現在把趙青池召回京中問話,只怕邊關軍心動亂。 可要是大張旗鼓地調查趙青池的家人,又怕他在關外得到消息,到那時,就算他不想反,恐怕也要被逼反了。 皇帝進退維谷。 良久后,他嘆了口氣,對杜曇晝下令道:“將趙府監視起來,把趙慎秘密帶入臨臺受審。記住,不要聲張,派人通知趙慎的家人,就說這幾日公務繁忙,要留他在官署辦公。” “是。” 杜曇晝領命離去。 走到殿外,還聽得殿中冷容在說:“……陛下怎可這般心軟?對付此等亂臣賊子,當用雷霆手段……” 杜曇晝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宮外。 杜琢傷勢好了大半,重新肩負起護衛之責,盡忠職守地候在馬車旁。 “會臨臺,帶人去拿趙慎。”杜曇晝神色凝重,大步流星上了馬車。 趙慎是趙青池獨子,與父親不同,他生得文弱,三歲時第一次在府里看人練劍,當晚就嚇得發燒了。 他的祖父心疼孫兒,不愿看他當兵吃苦,便讓趙青池將他留在京城,以后當個文官也能報效家國。 趙青池見這小子確實不是練武的料子,就打消了上陣父子兵的想法,將他留在了縉京,孤身往毓州赴任。 趙慎從小受的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文人教育,及冠后,蒙父親蔭,得了個七品的太常博士做。 趙慎每日里勤勤懇懇,點卯從不遲到,長官交代的公務準保按時按量完成,為人又謙虛低調,在同儕中人緣不錯。 趙慎半年前剛娶了妻,如今夫人已有四個月的身孕,過不了多久,趙青池就要有孫子了。 傍晚時分,趙慎剛完成當日的公務,從太常寺走出來,太常寺離趙府不遠,趙慎每日都步行來往公署,這一日也不例外。 他剛經過巷口,四周便突然擁上來一群翊衛,不等他開口詢問,翊衛一擁而上,往他頭上蒙了個黑布袋,用麻繩將他一捆。 趙慎沒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被人輕松綁進了臨臺。 臨臺正堂,翊衛壓著他跪下,趙慎驚慌失措地掙扎:“你們是什么人?放開我!你們要對我做什么?!” 案桌后的杜曇晝一抬手,翊衛就松了他的綁,將黑麻袋摘去。 趙慎眼睛一瞇,緩了老半天,才認出眼前的杜曇晝:“杜侍郎?!怎么是你?那這里就是……臨臺?” 臨臺掌刑獄,所有七品以上官員的刑罰,都交由此處處置。 一見到自己身處臨臺,趙慎就感覺大事不妙,望著杜曇晝,緊張地問:“杜侍郎,你這是——我、我犯了什么事嗎?” 杜曇晝面容平靜,淡淡道:“只是樁小事,趙公子不必憂心,本官聽說白財神坊內,有間名叫中心醉的酒肆,趙公子可曾去過?” “去過啊!”趙慎答得相當痛快:“我和那里的掌柜關系很好,他家的葡萄酒是別處都沒有的味道,我經常去喝,還買了幾桶放在府里,時不時取來飲用。” 杜曇晝面色一沉。 趙慎立馬發現了,急問:“中心醉的掌柜出事了?” 杜曇晝避而不答,又說:“聽聞趙公子喜愛養馬?” “正是!”趙慎可以算是有問必答,從無遲疑:“我在城外的西常馬場養了幾十匹馬,其中一匹通體雪白,被我起名曰照夜騅,是我最喜愛的一匹良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