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2節
“大人,杜侍郎……我、這——唉……” 杜曇晝:“武庫在哪里?” “請隨我來。” 呂淵帶二人走向官署的東南角,那里有一座只有門沒有窗戶的平房,外墻看似普普通通,實則由青磚石砌成,能抵刀砍火燒。 這里就是兵部的武庫。 杜曇晝走到門外,一勾手指,他的家臣杜琢就點起火折子,湊到門邊。 杜曇晝在門上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被撬過的痕跡,說明武器是正大光明地運出去的,與曹世所說并無二致。 “見過那二人的守門軍士在何處?” 側旁跑過來一個年輕的翊衛:“大人,下官就是今日負責看守兵部北門的。” “守衛只有你一人?” “是,北門大多時間都不開,平素只有一人看守。” 杜曇晝問:“既然大多數時間都不開,今日那二人駕牛車離開時,你沒有攔下細問嗎?” “回大人,那二人在兵部做了好幾年的翊衛,本就是熟面孔,加上他們又有可以隨時出入的腰牌,下官便沒有多想。” 杜曇晝思索片刻,抬腿往北門走去,身后一群人又趕忙跟上。 北門外的泥地上,果然有兩道車轍,向西邊延伸而去,只是走上石板路后,車轍便消失了,無從追蹤。 杜曇晝蹲下身,按了按車轍下的泥土,軟中帶硬,還沒有完全被寒風吹得凍住,應該是不久前才留下來的,他用手指量了量車轍的深度,想了一會兒,站起來對杜琢說:“通知京兆府,發海捕文書。” 被莫遲跟蹤的那個人,在縉京城里七扭八拐,最終停在了白財神坊的一處店鋪外,熟門熟路地繞到后院,打開一扇木門,鉆了進去。 莫遲閃身而至,背靠圍墻聽了一會兒,不見有任何動靜,環顧四周,找到一棵枝繁葉茂的白皮松,三兩下就爬了上去。 小院內一片漆黑,半點燈光也無,莫遲在樹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背靠著樹干,重新點燃煙管,送到嘴邊深深抽了一口,耐心地等待起來。 幾個時辰后,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憑借著熹微的晨光,莫遲逐漸看清小院內部的景象。 院子前方是店鋪,后方像是庫房,中間露天的地帶擺放了不少圓木桶,看上去像是個賣酒的小店。 不一會兒,有幾個伙計從庫房里出來,準備把后院的木桶抬進店鋪里去,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但當伙計說了幾句話后,莫遲意識到狀況有些奇怪。 ——這幾人說的竟是焉彌語。 焉彌與大承常年作戰,但民間并沒有禁止商人往來,因此在縉京有大量的胡人商販,其中也包括焉彌商人。 他們在中原多以販賣金器和葡萄酒為業,在縉京最繁華的白財神坊存在一間焉彌酒館,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但莫遲還是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這群人全都做中原人打扮,言行舉止也沒有半點胡商的作風,就連說話用的都是標準的官話。 焉彌人與中原人的長相本來就沒有太大差別,如果不是剛才交談間有人蹦出了幾句焉彌語,他們看上去和尋常漢人沒有任何區別。 甚至連懸掛在店鋪外的酒旗,寫的都是漢字,仿佛和胡商沒有半點關系。 一群焉彌人偽裝成中原人也就罷了,還從趙府的小廝手中拿到了趙青池的家信。 趙青池多年駐扎在柘山關,和焉彌打了不知多少場仗,怎么可能給他們寫信。 莫遲坐直身體,一眼不眨地盯著院中的動靜。 不一會兒,店鋪外的石板路上,有人趕過來一輛馬車,幾個伙計就把酒桶逐個搬到馬車上,其中有個桶似乎特別沉,要兩個人合抬才搬得動。 搬完酒桶后,車夫揮下馬鞭,車輪碌碌前行。 莫遲從樹上跳下,沿著主街跟上了馬車。 隨著天光大亮,沿街各路商販紛紛卸下門板,開始一天的營業。 路上行人多了起來,行走在路上逐漸有摩肩接踵的感覺,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剛出鍋的各式早點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這是莫遲相當不熟悉的場景。 他出生在關外村莊,五六歲時村里遭遇焉彌人洗劫,全村人幾乎被屠戮殆盡,只剩下他和幾個很小的孩子幸免于難,后來他被趙青池率領的邊疆大軍收留,養在軍中,十二歲就加入名為夜不收的哨探軍。 到現在的八年時間里,他過慣了那種刀口舔血的日子,面對熱鬧繁華的太平縉京,反而無所適從,他來到京城已有數日,卻始終顯得難以融入。 否則他也不會成日待在趙家的屋頂上,尋求那份僅有的熟悉感。 有街上的路人不小心碰到了他,莫遲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握腰間的刀,等摸了個空才意識到,他現在不在關外,已經不需要隨身帶刀了。 撞到他的男人不過是個普通的京城百姓,他向他點頭道了歉,然后與他擦肩而過,沒多久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莫遲站在原地,一時無法動作。 剛才只不過是一瞬間的警惕,他渾身的血液就涌到了四肢百骸,眼下狀況平靜下來,血液迅速流回心臟,沖得他胸口陣陣發悶,耳膜鼓脹悶痛,外界的一切仿佛都離他而去,除了心跳聲,他什么都聽不見。 “呼……” 莫遲閉上眼,顫抖著呼出一口guntang的熱氣。 冷靜一點,這里不是焉彌,不會有人突然沖出來要你的命的。 他睜開眼睛,深深喘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直到耳邊再次響起喧鬧的交談聲,他才漸漸緩過神來,他在臉上用力一抹,從腰帶里拿出幾文錢,從路邊的包子鋪買了幾個羊rou包,面無表情地啃著,繼續跟著不遠處的馬車往前走。 馬夫走得不疾不徐,穿過漫長的街巷后,停在白財神坊門附近,一座裝飾華麗的客棧旁,門頭的牌匾上,寫著龍飛鳳舞的“金沽閣”三個大字。 掌柜走出來,對馬夫揮了揮手:“拉到后門去,別停在大門口擋生意。” 馬夫點頭哈腰應下,拉著馬韁繩,繞著客棧走了半圈,來到設在僻靜小路的后門外。 后門正對著一間兩層高的小樓,似乎是間沒有賃出去的店鋪,門板上落著鎖。 莫遲隨手撿了根掉在地上的枯枝,在鎖眼里輕輕捅了幾下就打開了,他把門板推開一條細縫,側身鉆了進去。 從二樓東邊的窗戶,正好能把客棧的后堂看得一覽無余。 運酒的馬車上跳下來兩個伙計,正在把酒桶挨個送到客棧的后廚里,莫遲不關心那些酒桶,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個特別重的木桶上。 搬完了所有的酒桶,兩個伙計才合力將那最重的一個卸下去。 木桶落地后,兩人四下看了看,見后堂空無一人,便打開了桶蓋。 桶里裝的不是酒,而是個碩大的麻袋,二人將它抱出來,一前一后抬著,往客棧內走去。 莫遲看得出來,那麻袋里分明是個人形。 二人抬著,從側面的樓梯上到客棧四樓,而后推開門走了進去。 不多時,他們的人影再次出現在樓梯口,麻袋已經不見了,莫遲眼尖地見到,其中一人背了個包裹,包袱皮里裝的似乎是個圓滾滾的東西。 兩人從樓梯下來后,迅速跳上馬車,馬夫動了動韁繩,撥轉馬頭,掉頭離開了客棧。 莫遲目送著他們的遠去。 這群人的據點他已經掌握了,此刻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麻袋里的人是誰,為什么要被這群焉彌人大費周章地運到客棧里。 莫遲看了眼日頭,時間尚早,還不到客棧開門迎客的時辰,他盤腿坐下,從懷里掏出油紙包,繼續啃他沒吃完的羊rou包子。 冷風從窗戶的破洞上灌進來,只是比起關外利如刀割的朔風,京畿之地的寒風著實溫柔太多了。 一個時辰后,臨臺。 曹世就坐在杜曇晝旁邊,看著他辦公。 自打杜曇晝一早來到臨臺,等著他處理的公務就沒斷過,曹世看他忙得不可開交,心里頭那叫個著急上火,偏偏又不便打擾。 在硬板凳上坐了許久,才見杜曇晝終于從桌案上抬起頭來,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 “杜侍郎!”曹世急忙插空道:“武庫失竊案你可千萬多cao心啊!我曹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掛在你的褲腰帶上了!” 杜曇晝放下茶杯:“別急,我早就叫人埋伏在那二人家中,可知道現在都沒有動靜,可見他們一直都沒回家。” “那我就更著急了!”曹世急得眼睛冒火。 “曹大人,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么要偷武庫的兵器?拿去賣?不可能,這些武器都有制式,一看就知道是皇家所用,一旦出手馬上就會被抓。可要是拿去用,這么點兵器,別說京城的禁軍了,就連我杜府的家丁集結起來,他們也打不過。” “那——” 杜曇晝面上不見喜怒:“稍安勿躁,也許很快——” “報!” 臨臺的傳信官從門口一路疾步跑來。 “大人!有人看了海捕文書,說在白財神坊的金沽閣客棧,見到了失蹤的武庫護衛!” 臨近中午時分,金沽閣的客人明顯多了起來,一樓的座位坐得滿滿當當,幾乎找不到空座,小二端著菜在桌椅的空隙間麻利地穿行,掌柜的忙著結賬,不時還要分出神為客人打酒。 莫遲穿過熱鬧的人潮,正大光明地走上了樓梯,所有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沒人注意到他。 他沿著樓梯,徑直走上四樓,這里整層樓都是客房,比起一樓安靜了許多,走廊走了一圈,十幾間客房里,只有最盡頭的那間沒有傳來響動。 他隔著門,屏氣凝神聽了一會兒,確定房中沒有任何聲音傳出后,悄無聲息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 隔著窄窄的門縫,他見到桌前似乎趴著個人影,他故意咳嗽了一聲,那人卻紋絲不動,他于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剛走了幾步,莫遲的腳步就不由得一頓。 房中人的確是趴在桌前,而且他也一星半點都動不了了,不為別的,只因他脖子往上什么都沒有,整顆頭顱都被人砍去了,斷口處還在不斷淌血。 這種死狀不能不算凄慘,但莫遲無動于衷,他走上前摸了摸那人穿的衣服。 粗布麻衣,說明是個平民百姓;手上有繭,可能是務農出身;身高腿長,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緊致,應該是個年輕男子…… 等等,他穿的鞋——? 莫遲心中一動,剛要彎腰去看他的鞋子,忽聽得樓梯上傳來混亂嘈雜的腳步聲。 有人在屋外道:“各位官老爺,就是走廊盡頭那間!” 莫遲正要尋找藏身之處,客房門就被人一腳踢開。 走廊上擠滿了持刀的官兵,見到趴在桌前的無頭尸和房內的莫遲,眾人呼喝一聲,齊齊沖上來想要捉拿莫遲。 莫遲不愿戀戰,只使了三分力,就把沖在最前方的京畿翊衛一腳踹飛,那人轟然倒地,帶翻了無數家具擺設,物件墜地聲絡繹不絕。 見伙伴倒地,另一翊衛高舉長刀向莫遲砍來,莫遲抬肘擋住他的手,同時在他手腕用力一捏,長刀嘡啷一聲掉落在地,那人也被莫遲一個靈巧的過肩摔撂翻,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其余眾官兵怒吼著沖上來,莫遲飛身上桌,躲過眾人的刀砍腳踢,凌空一躍跳至窗前,眼看就要翻窗逃脫。 走廊上,突然有人指著他說:“杜大人,那人身手矯健,您千萬不要靠近,免得為他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