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少夫人鄭氏懷孕的時候, 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有一個頭頂太陽，腳踏大地的巨人。巨人遞給她一把秤, 說：你拿著這把稱, 肚子里的孩子能稱量天下有才之士。

    如此神奇的夢境讓鄭氏久久不能忘懷，她心想自己的兒子自然是有福氣的。她渴望把這個孩子平安養大，特意學民間的習俗給孩子取小名。孩子的小名要取得俗氣粗鄙, 據說這樣的孩子不會被閻王爺看上，從而將他帶走。

    “孩兒叫秤砣如何？”鄭氏跟丈夫上官純提起，“我看對面街的樹墩和樹根都養得挺好的。”

    樹墩和樹根是糧鋪掌柜家的兩個小男孩, 都養得虎頭虎腦, 十分精神。

    上官純對上妻子期盼的眼神，他的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上官家世代都是讀書人，詩文寫得極好, 平日里都愛些風雅的。

    比如上官純本人, 字公璧，別字庭芝，他的學問好不好，別人不知道。反正一聽他的名字，別人第一反應就是：喲，這是一個文化人！他的父親上官儀，當朝宰相, 老頭能替圣人擬得一手好詔書，文筆綺錯婉媚，這種文風在當世被號稱“上官體”。

    “啊，這……”

    上官純憋了大半天, 不知道該怎么說服妻子。他知道鄭氏的心意是好, 可是秤砣這個名兒, 聽著不雅。

    上官秤砣？

    說出去笑死人呢！

    他顧及鄭氏的情緒，不好反駁。他不說反對，鄭氏就當他默認，開始“秤砣”“秤砣”地喊肚子里的孩兒。她喊得那么順口，導致上官純一度被她誤導，認為二胎一定是個小男孩。

    他們之前已經生有一子，小名叫作琨兒。上官琨的身體不算太好，所以鄭氏才這么緊張二胎，怕二胎也養不好。

    等到瓜熟蒂落之時，鄭氏掙扎了大半日，終于把孩子生下來了。產房外的上官純心里被揪得一下一下，好不容易見穩婆出來，他一個箭步沖上去。

    “請問婆婆，我家娘子怎么樣了？孩子還好嗎？”

    “娘子的精神很好，剛歇下去了。”穩婆抱著襁褓出來給男主人看，嘴里恭維的話說個不停，“大人請看，娘子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郎。老婆子接生了好些年，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孩兒……”

    原來秤砣是個姑娘啊！

    上官純的嘴角微微翹起，二胎不是兒子也沒關系。姑娘好啊，姑娘貼心又聽話。他探頭去瞧女兒的小臉，穩婆沒說假話，這個孩子確實生得漂亮。

    秤砣的皮子又白又嫩，跟琨兒出生時又瘦又小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只要秤砣不跑偏，長大之后很有可能是一個大美人。

    上官純開心得不得了，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一臉喜氣。他現任周王的屬官，直屬領導是八歲的李顯。

    周王年幼，未曾在城中建府，一個小孩子的屬官需要做什么？

    哦，上官純負責接送李顯上下學。偶爾李顯要去大雁塔找干爹玄奘法師，也由上官純開車送他過去。

    別拿司機不當官兒，上官純全靠有個宰相老爹，才能混上來這樣的官職。他知道自己才華不如耶耶，這輩子可能沒有太大的出息。只要周王長大建府，總有他出頭的時候。

    這天，李顯放學回家的時候，瞧著自己的屬官一直在偷笑。小孩好奇地問：“庭芝家里可有什么喜事？”

    “回稟殿下，臣的妻子順利誕下一個女兒，臣這是高興的。”上官純沒有隱瞞，甚至還有些激（炫）動（耀），“殿下可要去光臨寒舍？”

    “那就去看一下吧。”

    李顯心想，他不想那么快回家寫作業，且到上官家玩一會兒。

    周王光臨上官府，當家的上官儀專門出來迎接他。小孩不耐煩應付老頭，寒暄了幾句過后，直接說要去看上官家的小meimei。

    李顯沒有meimei，他有一個弟弟臭蛋。他想要一個meimei，纏了耶耶和阿娘好久，他們都還沒把小meimei生出來。

    李顯：我的耶耶和阿娘真沒用啊。

    李顯：上官純比我耶耶老，他都把女兒生出來了！

    李顯：不過上官純只有一個兒子，還是我耶耶更厲害一些。

    周王順利看到上官家的小女郎，小meimei的頭頂長著一層胎毛，臉蛋白嫩嫩的。小孩想起自己喝的牛乳，小meimei的臉嫩得像蒸牛乳。

    他問自家屬官：“meimei可有名字？”

    上官純想起妻子給孩子起的小名，有些難以啟齒。但他還是說了：“小女的小名叫做秤砣，都說這樣好養活。”

    李顯人小鬼大地點點頭，很理解其中的玄學。

    比如他的小名是佛光，弟弟的小名是臭蛋。他很正經地點評道：“秤砣也挺好聽的，實在，比八弟的名字好聽。”

    上官純領會到領導的意思，突然間覺得秤砣這名兒真不賴。皇帝的小兒子叫臭蛋，秤砣好歹比臭蛋好聽。

    有句話說得好，幸福感都是對比出來的。

    上官純覺得自己挺幸福的。

    李顯在搖籃邊看秤砣，小meimei身上有一股奶香味，聞起來香噴噴的。小孩回到家，跟父母說起今日的見聞：“……上官純生了一個女兒，她真好看啊。阿娘，我想給秤砣送一份禮物。”

    “秤砣是誰？”蕭靖一臉驚奇。

    李顯：“秤砣就是上官純的女兒。”

    蕭靖想不起來：“上官純是誰？”

    張嫣的記性好，她記起來了：“上官純就是上官儀的兒子。”

    蕭靖：所以上官秤砣是上官儀的孫女？這個孩子就是上官婉兒？今年是麟德元年，臥槽，就是在今年，李治那個狗比男人想要廢后！

    高宗皇帝和上官儀合伙廢后，是阿武人生中的第二場重大危機。第一場危機姑且算是太宗皇帝去世，阿武被送去感業寺的那會兒。

    歷史上的阿武察覺到第二次危機，好生搏同情，順利公關成功。帝后夫妻和好了，上官家倒霉了。

    上官儀、上官儀的兒子、上官儀的孫子全被處死，女眷罰為官奴。連帶陳王李忠這個無辜路人甲被陷害，武后誣陷他與上官氏勾結造反，李治不敢反對，任由長子被賜死。

    蕭靖不是阿武，張嫣也不是李治。張嫣從來沒想過廢后，上官儀自然不會像歷史那樣“體察圣意”。上官一家幾□□得好好的，蕭靖沒打算把人家怎么樣。

    至于上官婉兒……就當是下屬家有孩子出生，隨便送禮物賀喜就行。

    蕭靖不做主，讓兒子自己作主。李顯很樂意有這樣的機會，他從自己的小金庫里面掏了大半天，選了一只金燦燦的小碗。他的工資全被阿娘代為保管，他買不起很昂貴的珠寶，但是阿娘說他可以支配自己的東西。

    李顯打算把自己用過的小金碗送給秤砣meimei。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周王現在吃飯能吃兩大碗，不稀罕用這樣的小碗。小孩想了想，他又去安定公主那兒撿破爛，問jiejie有沒有過時不要的首飾。

    即使是公主不要的東西，擱在民間都是好東西！

    李顯猜想，秤砣meimei得了這樣的好東西，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這幾只手鐲我戴不上去了，給你，只是顏色不太鮮亮了。”安安從匣子里找了幾只小手鐲，金的銀的都有，雕刻著各種花卉圖案，做工十分精美。她好多年不戴，金屬的顏色有些暗淡。

    “不要緊的，我讓匠人弄一弄就新了。”李顯不嫌棄，“多謝三姐。”

    他美滋滋地捧著東西回去了。

    等秤砣滿月那一天，周王跟圣人申請，說想去上官府吃酒席，圣人允許。小孩一放學就爬上馬車，然后對著開車的帥大叔說：“庭芝，本王今天去你家吃酒席，先不回宮了。”

    上官純：啊？

    “歡迎，歡迎。”上官純迅速反應回來，“只是寒舍飲食恐比不上宮中……”

    小祖宗怎么來了？罪過，他居然忘了要給領導派請帖，請領導吃酒席！

    “沒關系，不就一頓飯嘛！”

    李顯毫不在意，他今天的書包格外沉，因為裝了給秤砣的禮物。得虧周王年紀小，即使是他來上官家吃酒席，別人也不會覺得他有意結交宰相，籠絡朝堂勢力。

    他才八歲，他懂什么？

    小孩子喜歡熱鬧，不愛去男人那一桌，非要去后院女眷那一桌。他本是來看秤砣meimei的，對著上官儀那張老臉做什么？

    一想到上官儀那副“詩才滿滿”“我要寫詩”“你們寫詩都沒有我寫得好”的牛逼樣子，李顯就覺得牙疼。

    少夫人鄭氏剛出月子，她不知道周王的身份，只以為是親戚家的孩子。她看見這孩子捧著一匣子金銀過來，不敢收。

    她逛過長安多少銀樓，知道目前的物價。想要打這么一盒小金鐲小金碗，上官純一年的工資都不夠用。這一雙小兒長壽金鐲尤其做得精致，不僅刻出來花朵的模樣，更是在花瓣花蕊處鑲嵌紅寶石。

    這得多少錢啊！

    鄭氏柔聲道：“好侄兒，這份禮物太貴重了，meimei受不起。”她不知道這孩子是誰家的，喊一聲侄兒應當不錯。

    “我說她受得起就受得起。”李顯皺起小眉頭，“這樣的東西，若是meimei不要，丟了也不可惜。”本是他姐不要的倉底貨。

    鄭氏：“……”

    這么壕氣的孩子，到底是誰家的？

    她出身世家滎陽鄭氏，家里也沒有如此豪奢。鄭氏拗不過這個小孩，只好把禮物暫時收下，等丈夫回來再作對策。

    她有心寫禮單記錄下來，便問這個孩子叫什么名字。李顯看鄭氏順眼，回答道：“我叫佛光，夫人記李佛光即可。”

    佛光在上官府的后院吃得飽飽的，讓上官純趕在天黑之前送自己回去。這個時候早過了下班時間，算是加班。但是上官純無怨無悔，畢竟領導來他家吃滿月宴，那是給他面子。

    男人忙完回到屋里，鄭氏過來給他更衣。鄭氏提起今天的事情，說一個叫佛光的男孩送上厚禮。她好奇道：“佛光是哪一房的？妾身竟然不知……”

    上官純：哦，那不是我家親戚。

    上官純：那是我領導。

    他打開鄭氏遞過來的禮盒，盒子里的小東西爆發出來一片珠光寶氣，著實非常耀眼。他受寵若驚，跟妻子解釋道：“佛光是周王的小名，周王年歲小，他就跟我們家琨兒差不多大。”

    鄭氏大感驚奇，她知道上官純是周王的屬官，但她從來沒意識到周王居然才那么小！

    她這會兒不覺得皇室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反倒覺得王爺平易近人，是一個有禮貌的好孩子。

    “……周王進來了就問好，還愛笑，儀態也好。他先洗過手，然后跟秤砣玩了好一會兒，妾身看他舉止都是極其妥當的。”

    上官純心想秤砣那么小，她哪里會跟人玩。肯定是周王貪玩，特意來玩他家的秤砣。

    老父親覺得不太高興，但是又沒辦法拒絕領導的要求。

    領導隔三岔五過來玩他女兒，到底是人性的缺失還是道德的淪喪！

    好在這個情況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第二年太平公主出生了。李顯被自家的小meimei吸引了注意力，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來上官府。

    剛學會說話的上官秤砣很不高興，總是問她娘：“光，光！”

    “佛光哥哥最近功課多，不來了。”鄭氏覺得女兒太聰明了，不僅會認人，說話也早，“得佛光哥哥有空，他又會來了。”

    上官秤砣癟了癟嘴，想哭。

    太平和秤砣是完全兩個類型的小meimei，李顯看了太平好幾天，得出來一個結論：好像秤砣更漂亮一些。

    他不敢跟耶耶和阿娘說這個話兒，怕被父母混合雙打。他聽阿娘說養兒心得，阿娘說一歲多的孩子要吃輔食，應當添加水果和蔬菜。

    他在學校的農桑課種了紅薯，拿了一兜子去上官府，指明要做成糊糊給meimei吃。他怕自己沒有說服力，還把他媽的育兒筆記拿出來。

    “……阿娘說了，水果宜選擇橘子、柰果、軟桃等果皮較容易處理消化的水果。蛋、魚、rou、肝等要煮熟，不然meimei吃了容易拉肚子。紅薯、山藥泥磨碎添加進去熬粥，對身體好。”

    鄭氏聆聽了皇后的心得，頓時感覺獲益良多。當真是學海無涯，原來皇帝家是這樣養孩子的！

    武皇后生了六個皇子皇女，孩子們都立住了，這是一樣本事。皇后四十多歲高齡還能生育，鄭氏自愧不如。

    謙虛使人進步，鄭氏有心向皇后學習。她讓仆婦把周王拿過來的紅薯蒸熟搗碎，加進去米粥里頭，秤砣果然十分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