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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 第93節

    “我沒折磨他。”季懷真的聲音高了些,他又一遍強調著:“我沒有折磨他。”

    他站得直直的,明明身上從里到外都鈍痛不已,一提陸拾遺,突然條件反射似的,不肯在燕遲面前扮可憐了。

    “我只是將他關起來,利用他制衡你大哥而已,我沒有碰他一下,吃穿用度也沒有短他一分,他這兩年里比我過的舒坦多了。”

    燕遲一怔,抬眼看了看季懷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道:“韃靼人殺進臨安的那天,你怎么逃出去的……你jiejie和外甥呢?何處去了?”

    季懷真眼前又浮現起季晚俠提著劍的決絕背影。

    寬袍大袖下,他的五指緊攥,沾著血與泥的指甲蓋狠狠扎進rou中。

    季懷真以一種詭異的平靜語氣,依舊堅持著自己的說辭,不肯服軟,不肯示弱,他麻木道:“城破那天……我和jiejie還有外甥走散,他們被韃靼人抓去了。”

    燕遲點了點頭。

    季懷真又問道:“這就是你想問的?”

    拓跋燕遲沉默片刻,以目光一掃季懷真的右手,那掌心中正盤踞著一塊可怖的圓形rou疤。

    他移開視線,平靜道:“手怎么了?”

    第96章

    季懷真還沒怎么樣,烏蘭倒先緊張起來,唯恐燕遲知道這傷疤的來歷后,二人就有再續前緣的機會。

    他下意識一看季懷真,才發現季懷真正譏諷地看著自己。

    在烏蘭忐忑不安的目光下,季懷真對他冷冷一笑,看著燕遲道:“督戰時留下的。”

    燕遲點了點頭,也不知信了沒,但卻沒再追問下去,起身道:“我要你帶我去找陸拾遺,找到他,我就放你二人離開。”

    季懷真與烏蘭同時一怔。

    燕遲又重復了一遍:“找到他,我就放你走。”

    季懷真喉結一滾,笑道:“好。”

    再不見他面對烏蘭時的囂張,在燕遲面前,永遠因虧欠而矮上一頭,當即修整一番,避開巡城的韃子,往關押陸拾遺的地方去了。

    遠處一陣悶雷,不多時便會有大雨,臨安城中,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瞧見一兩個人,被韃靼奴役著去收拾同胞的尸體,大多是梁崇光手頭殘留的三千余兵。他們在韃靼人攻進來的那一刻負隅頑抗,皆化作劍下亡魂。

    季懷真帶著眾人一路摸索過去,只在空空宅院中偶爾瞧見一兩具尸體,遠遠少于他安排在此的人手。

    只要是被韃子掃蕩過的住宅,所過之處片甲不留,照此來看,城破之日此處并未遭到洗劫。

    一路穿行到關押陸拾遺的房門前,推門一看,里面空無一人,更無打斗痕跡,陸拾遺不知是自己逃了,還是被人擄走了。

    季懷真強裝鎮定地回頭,對燕遲道:“再在院中找找。”

    燕遲眼中并無驚訝神色,眼看著季懷真一路跌跌撞撞,沿著長廊,翻過每一具尸體去查看是否是陸拾遺。

    第一滴雨落在季懷真額頭上,他渾然不覺,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噼里啪啦,越下越急,閃電撕裂天幕,將季懷真的臉照得慘白似游魂,一道驚天動地的雷聲緊隨其后。

    這是大齊亡國后的第一場雨。來勢洶洶,夾雜著陰間冤魂的不甘與陽間親人的哭嚎,雨勢纏綿不絕。

    手下湊了過來,低聲道:“殿下,果然被韃靼發現了。”

    燕遲眼睛看著季懷真,頭也不回道:“多少?”

    “不足數十,是巡城的士兵偶然發現我們,不敢貿然行動,只遠遠跟在后頭,必定有人回去通風報信,可要將這些人殺了?”

    “我還怕他們看不見。”燕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道:“就讓他們去通風報信,你回去,挑個拳腳功夫好的,把烏蘭綁回上京,別讓他留下來。”

    屬下領命離去。

    一柄雨傘在季懷真頭頂撐起。

    傘撐著,雨打在傘面上,聲音就更大,大到季懷真的耳邊突然靜了靜,他抬頭,見是燕遲走了過來,繼而在他眼中看到一絲不可名狀的悲憫。

    這樣的眼神令季懷真難以忍受,他推開燕遲的傘,雨打在臉上,打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季懷真固執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沒有找人滅他的口,更沒有找到尸體,應當是還活著。”

    燕遲沒有吭聲,四目相對間,他突然想起那個問題。

    是要殺了他,還是要放了他?今時今日,二人還有何再續前緣的可能?他要做的事情,季懷真是否會拋下一切跟隨?

    燕遲突然疲憊至極,又在一瞬間茅塞頓開。

    本就不該再見的人,他卻為著一點冥頑不靈的私心,為著一點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凡心,卑鄙地設下一個陷阱,等季懷真自己跳進來,看季懷真摔得頭破血流,一遍遍地提醒著自己:二人再回不到過去了。

    他就算強行把季懷真困在自己身邊又能如何?

    燕遲自言自語道:“算了。”

    繼而回頭朗聲命令道:“把他帶回去。”

    立刻有兩人前來,鉗制住季懷真,強行將他帶回營地關著。

    燕遲沒有再來見他,連烏蘭都沒有。季懷真麻木地跪坐在地上,提醒自己還不能就這樣放棄,他必須救出阿全,必須帶阿全離開。

    他踉踉蹌蹌著站起,也不管那看守他的人是否聽得懂,要求道:“我要見你們殿下,我與他成過親,拜過天地,我要見他。”

    那人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再回來時,燕遲沒來,阿全卻回來了。

    季懷真不可置信,抱住一臉淚痕的阿全,見他滿下巴都是血,顫聲道:“誰打的?可是烏蘭?”

    阿全搖了搖頭:“……沒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季懷真松了口氣,死死將阿全抱著,又問道:“他可為難你了?”

    阿全立刻搖頭,委屈地告狀:“他只是不肯抱我。”

    季懷真沒再吭聲,只拿衣袖擦去阿全臉上的臟污,準備等到夜深人靜,防衛最弱之時找尋逃跑時機。他讓阿全睡在臂彎中,自己卻不敢合眼,時刻警惕著,防止烏蘭背著燕遲報復他報復阿全。然而烏蘭卻像是轉了性,并未再出現,非但如此,整個營地在后半夜靜的可怕,季懷真不安起來。

    帳外傳來一陣跌跌撞撞的凌亂腳步聲。

    季懷真左右一看,手邊并無可用兵器,他放下阿全,屏息來到帳門口,打算勒住來人——他只有一次機會。

    腳步聲越來越近,季懷真心跳越來越響,眼見帳簾被人掀開,季懷真的手要落下,千鈞一發之際,白雪的臉露了出來。

    不止是白雪,她與路小佳互相攙扶著,身后跟著燒餅,一見季懷真,白雪的眼淚落下,哽咽道:“大人……”

    季懷真不可置信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路小佳低聲道:“先走再說。”季懷真往帳外一看,守衛不知何時已撤走。

    他與白雪身上裹著不少繃帶,不知先前經歷過怎樣一場惡戰,與他二人一比,自己與燒餅還算毫發無損。路小佳背起阿全,季懷真攙著白雪,跑出營帳外才發現,燕遲那邊熄了燈,整個營地死一樣的寂靜,路小佳提醒道:“季大人,先走再說。”

    眾人偷了兩騎,一路絕塵而去,不敢進城,怕被韃靼人發現,只好又躲回那個破廟中,才得一絲喘息之機。

    季懷真立刻問道:“你們二人怎會同燕遲在一起?”他將白雪一看,四目相對間,季懷真突然再也忍不住,將白雪一抱,不住重復道:“你還活著,真好……真好。”

    這擁抱中并不摻雜任何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兩個孤寂的靈魂從小相依為命后對彼此的珍惜。

    白雪哽咽道:“……我按照大人的吩咐,不敢讓兩萬親兵離臨安太近,怕被李峁發現打草驚蛇逼得他提前動手,就命令他們藏在臨安附近,兩個時辰的腳程就能到。我獨自帶著一小隊人馬回來,沒想到與攻城的韃靼正面相遇,虧得有路道長在,把我救走了。”

    季懷真一聽,二話不說,立刻跪下給路小佳磕了個響頭。

    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路小佳不住后退,又撲上前將季懷真扶起。不是他受不起季懷真這一拜,而是見慣了季懷真頤指氣使,目中無人的模樣,這一拜只把路小佳嚇破膽。

    白雪左看右看,又道:“皇后娘娘呢?”

    季懷真沒有吭聲。

    白雪明白了什么,熱淚滾滾而下,轉頭一看阿全懵懂眼神,又不敢在他面前表露的太過悲傷。

    季懷真心中一痛,又麻木起來,他逃避似的看向路小佳,問道:“你的曇華劍可出鞘了?”

    路小佳苦笑不止:“就差那么一點,險些就拔出來了,是燕遲兄帶著他的兵突然出現,將我二人救下,這些天里,我們二人一直在他們的營地中休養,直到今天晚上,我們發現周圍的守衛被撤走了,這才有機會將你救出。”

    “他是故意放我走的,他沒有理由先抓我又放我……”季懷真一陣心神不寧,怔怔轉身,自言自語道:“這不對勁,我得回去看看。”

    “舅,你要去哪里,我不想再同你分開了。”阿全可憐兮兮地將他一望,季懷真的腿又邁不開了,他痛苦地將阿全一抱,猶豫不決,路小佳息事寧人道:“我回去看,你們在此地等著。”

    白雪緊張地看去。

    季懷真將路小佳攔住,失魂落魄道:“不必了……不必了,你不必去,你留在白雪身邊就好。”

    門口“咚”得一聲悶響,有東西在撞門,季懷真立刻抓著白雪的劍跳起來,神經兮兮地挑開道門縫。

    一條灰色大狼擠了進來,正是隨著氣味找尋至此的火燒。

    季懷真依然心神不寧,卻不再提回營地打探的事情,眾人在破廟中休息了一夜。

    翌日一早,路小佳先醒,他悄無聲息地睜眼看向季懷真,突然發現對方睜著眼發呆,不知是早就醒了,還是一夜未眠,然而瞧他眼下烏青,還是后者可能性大一點。

    白雪還在他肩上枕著,路小佳也不敢動,直抬頭對季懷真一笑,悄聲道:“季大人怎么不多休息會兒?”

    季懷真正要說話,廟門又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人倚著門倒了下去。

    白雪立刻睜開眼睛,與路小佳一前一后,悄聲摸過去。廟門一開,一人直直倒了進來,白雪正要一劍斬下,季懷真卻厲聲道:“——是烏蘭!”

    他慌忙撲了過去,將烏蘭一翻,見他身上無致命傷口,才松了口氣。

    幾人圍著烏蘭,以冷水將他澆醒。

    “你怎么來了?”季懷真抓著他的肩膀,語氣中帶著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緊張。

    烏蘭氣若游絲道:“……燕遲殿下,被,被韃靼人帶走了。他們要以他,要挾瀛禾殿下與蘇合可汗。沒,沒有人會救他……昨天你們一走,韃靼人就殺了進來。”

    那肩膀上的力道猛然加重了。

    烏蘭咳出血來,面色慘白,他死死抓住季懷真的手腕,又道:“我知道你能救他……我知道你能,你定有后手,我不信你已山窮水盡了。現在夷戎與韃靼勢同水火,燕遲落到他們手里,不會有好下場,你不救他,就真的沒人救他了。”

    季懷真低頭看向烏蘭,他眼睛發直,嘴唇青紫,已有些癲狂,悄聲道:“我如何能救他?我什么都沒了,我若有后手,為何還要如同階下囚一般對他搖尾乞憐?你說我還有什么……”

    烏蘭凄厲一笑,抓住季懷真的衣領,一字一句質問道:“這兩年來,你可有一天心安理得過?你不救他,好啊,反正那天我們一走,韃子就立刻搜到你府上,他們定是看到你布置的障眼法了!你這般心狠手辣,為了逃命誰都可以殺,連燕遲都差點被你騙過去,更別說其他人,你季懷真現在在韃子眼里就是個死人,你走啊,你可以遠走高飛,你可以一走了之,你還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改名換姓,又繼續能逍遙快活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季懷真靜了半晌,突然一笑,將烏蘭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親自把他丟了出去,繼而廟門一關,任烏蘭在外捶打,破口大罵,他都不為所動。

    他在外面大喊:“你就眼睜睜看著他這樣去死!”

    白雪擔憂地問道:“大人……接下來如何,可要想辦法出城,先與親兵匯合?”

    季懷真沒有說話,如魔怔一般,半晌過后,對白雪若無其事道:“先去找些吃的吧……阿全餓了。”

    白雪欲言又止,見季懷真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只好小聲對路小佳道:“你留下看著他,我去去就來。”

    路小佳把頭一點,白雪走后,阿全湊了過來,抱著季懷真道:“舅舅,燕遲怎么了?”

    季懷真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