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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89節

    這就逼得藍凌水師全部退回深海里的島嶼進行補給、修補船只、輪換將士、更改戰術。

    在這段停滯期里,司絨以為封暄會趁機輪換將領,誰知他沒動,半點兒沒動,一切維持在停滯期之前的模樣。

    “想什么呢,暈不暈?”巡船剛在水上漂了個彎,封暄搓了把她的臉,問。

    “沒暈,在草浪上馳騁,與在海浪上打彎都是一樣的,”司絨望見側前方一片傾斜的山巒,“到了?”

    兩人站到船舷,九山呈上一張港口草圖。

    船速拉緩,風跟著安分下來,流淌過司絨的臉龐,讓她微微瞇起眼睛:“這一片都要作港口,建起來得費不少功夫。太子殿下腰包還鼓著嗎?山南的金山都快搬過來了吧。”

    “阿悍爾豪富,公主不摻一手么?”封暄用眼睛一寸寸地覆蓋眼前的景象,低頭對比手中的草圖。

    腦中鋪開巨幕,透過這海、這山,他可以看到陸地上縱橫的商道,然后在腦中初步構建出港口的模樣,估算容量與流動量,試算這港口能給唐羊關帶來多少市舶之利。

    “阿悍爾山高路遠,同殿下借道可以,摻一手就越線了。”司絨老實道,她一貫在如何與北昭保持進出平衡上很謹慎。

    “孤邀請公主摻一手。”封暄拿炭筆在圖上做了幾處修改,便卷了起來,看向司絨。

    他用的是“孤”,在北昭的層面上邀請阿悍爾分一杯羹。

    司絨轉個身,背靠船舷,姿態放松,也是餡餅遞到口中卻不買賬的模樣,輕聲說:“阿悍爾不摻和。”

    “渝州港口建成,海域直通阿悍爾的商路就能從這走,距離縮短近一半。”封暄給司絨盤著入股的好處。

    這分明是又要把阿悍爾綁死在北昭這條船上,司絨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殿下要更換阿悍爾商道,此事我們可以再商議,若是拉阿悍爾入伙就免了。”

    他們談和時用的四個字就是“和而不同”。

    彼時的共識在施行時又出現了細微的分歧,封暄重在前者,司絨重在后者。

    封暄鍥而不舍地想要把阿悍爾和北昭綁死,他的推進手段和從前相比,稱得上懷柔溫和,擱在鏡園那會兒,封暄或許已經把此事拍板了,而今日,他借著出海巡港才在言辭間把此事挑給司絨。

    甚至他只拋了個話鉤子,引著司絨一點點咬上來。

    然而司絨自始至終對兩國的合作度卡得很死,魚兒只想暢游,半點兒不咬鉤。

    封暄把司絨的手指放在齒間,不悅地咬了一口。

    司絨吃痛:“封暄,你!又咬!”

    她身上沒有哪兒沒被咬過,這人壓根是屬狗的。

    封暄松了口,司絨銳銳地盯著他,緊跟著想到另一件事兒,勾著他的玉帶往前一拽,問:“榷場新擬的通行商貨何時批給我?”

    “沒瞧見。”

    封暄偏頭,望向遠海的深藍之色,巡船往回調轉,一圈圈兒的漣漪還未來得及蕩開,便被深藍處重重推來的海浪吞噬。

    “就放在你桌上最顯眼的位置,擱在所有奏折上頭,”司絨含笑,捏住他下頜往前掰,“我耗心耗力算了五日,殿下可別晾著我。”

    榷場通商有個致命缺陷——經濟壓制。

    司絨在回了阿悍爾之后才意識到這一點,北昭地大物博,在榷場通行的商貨品類極廣,阿悍爾人民適應久而久之會導致阿悍爾過度依賴北昭,一旦掐斷榷場這條供應,阿悍爾內部必然出現混亂。

    短缺的商貨遭到哄搶抬價,民有怨懟,阿悍爾的亂象自內生起,甚至連經濟都會自下而上崩潰。

    簡直不費一兵一卒,便可以捏死阿悍爾的命脈。

    和親是兩國相交最弱的手段,且多是慘烈收場,女人淪為政治博弈的犧牲品,左右不了局勢,只能用短暫的盛開換幾日表面和平,青山之下埋忠骨,也埋有潦草下葬不得歸鄉的芳魂。

    戰爭代價過大,拖累的是百姓民生,這一點司絨在哈赤后營看得清清楚楚。

    阿悍爾與北昭若有沖突,經濟絞殺將會是最有效也最可怕的手段。

    這怎么辦呢?

    “你不惜在當前的商稅上吃虧,也要在商貨品類的需求度上和北昭盡量拉平,是覺著有一日我會掐斷榷場,信不過我?”封暄由她掐著下頜,把著她的腰往上一提,說到最后四個字的時候顯然有氣。

    司絨上半身都懸在船舷上,風霎時從身后卷來,她晃了晃,死死抓著封暄,笑:“嚇唬我啊?”

    封暄不說話。

    司絨饒有興致地居高打量他,點點他的唇,主動地把雙手交叉到他后頸,說:“我信你,但百年之后呢?守成求穩有時候不是壞事。”

    “我往前進一步,你便往后退三步,”封暄攬著她的腰身,“司絨,我有時候真想把你捆起來,看你能退到哪兒去。”

    “我也想把你捆起來,”司絨往下瞟一眼某處,意有所指道,“讓你進退都拿捏在我手里。”

    封暄往前走一步,和她緊密相貼:“你捆。”

    “我不上當,此刻說讓我捆都是騙人的,你會反捆我,”司絨捧住了他的臉,“我沒退,司絨沒退,阿悍爾要與北昭穩中求和,司絨只想越線放肆。”

    太子殿下被這句話捋順了毛,罩住她的后腰,同時抬起下頜,索吻的意思很明顯。

    晴日的陽光十分平滑,穹頂和海域都是澄澈的藍,兩人倚在船舷上,背靠這極簡的天地,接了個清淺的吻。

    返程抵岸時,狂風猖獗,天邊重云滾滾,封暄捻著指尖沾的一點兒細沙。

    “變天了。”

    *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甲板上,日落之后,這天便如被啄開了個口子,兜頭的瓢潑大雨將寂寂山嶺澆了個透。

    一串戰船首尾相銜,安靜地停在屏州河畔,外艙連燈都不掛,隱藏在雨幕與漆夜里,猶如蟄隱的黑色長龍。

    紀從心坐在桌前,支著下巴在雨聲里打盹兒,腦袋一耷一耷,高瑜進艙里時,險些將他驚得磕了下巴。

    “別磕,”高瑜手快,兩步上前就給托住了,“咱們還沒到那地步。”

    “……”紀從心冷漠地撥掉她的手,他絕對,絕對不會再應她半句調戲的話。

    高瑜笑了笑,反勾起小腿,踹上了艙門。

    走到床前,抬手解了自個兒的腰帶。

    “?”紀從心捂緊自己的領口,站起身來,往門邊摸去,謹慎地看她,“你不是自來和衣而睡嗎?”

    “誰日日和衣而睡同自己過不去,我自來是寬衣解帶睡的,”高瑜偏過頭,甩著自個兒的腰帶,指他一下,笑,“捂那么緊作什么?又不是沒看過。”

    作者有話說:

    我殺回來了。

    第74章 隔云落子

    又不是沒看過。

    這句話勒停了紀從心的腳步, 他沉默著挪回了桌子旁,這是數日前的混亂與羞恥,在結束后就從未被提起過,仿佛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遺忘了那些生澀熾熱的初次糾纏。

    但高瑜此刻用這樣輕松熟稔的語氣再度提起, 他就知道, 她從來沒想放過他!

    高瑜褪了外衫, 看紀從心拘謹地站在桌旁,勾了勾唇角,把軟甲解下后又穿回了外衫,腰帶一封, 地圖一攤, 說:“前方幾條岔道,河面寬度不一, 哪條最快抵達外海口?”

    紀從心這幾日被高瑜練出來了,一談正事便自動地繃緊心神對待, 這仿佛也是他下意識地給自己的存在施加意義,否則……否則不真成給高將軍暖床的小白臉兒了嗎!幕僚,幕僚,他現在是幕僚!回頭還得找太子蓋個戳兒, 把這軍功給打實了,他真不是小白臉兒。

    紀從心胡思亂想地,耳朵里沒有錯過高瑜話里的意思, 破云軍明日是要出兵啊。

    但他又奇怪:“這雨下了一日, 明早也不一定停得下來,敵軍行船要受風向水流影響, 怎會在茫茫大雨里越洋而來?”

    “挺聰明啊紀五公子, ”高瑜從兜里翻出幾顆板栗來, 用匕首卡著裂紋一撬,在“咔噠”聲里說,“小聰明挺好,但要率軍打仗,這二十萬人都不夠你霍霍的。”

    紀從心剛扯一半嘴角,立刻僵死在了臉上:“敵軍明日真會冒雨登岸?”

    “明日?”匕面卡著板栗出來,高瑜抬手遞過去給紀從心,一副瞧后生小輩的表情,“不是明日,此時此刻的暴雨就是最好的遮掩,沿岸已經打起來了。”

    紀從心將信將疑地把匕首接過來,小心地撥下板栗rou,自顧自地吃了:“那……你為何還在這兒?”

    “太子殿下是真沒有同你傳授個一字半句啊,紀大國手。”高瑜搖頭,這真是個只能被捧在云端上的貴胄公子哥兒,丟進官場就得被老吏狐狼吞得骨頭都不剩。

    “我們各有所長,”紀從心挺起胸膛,而后端詳著高瑜的臉,像脫俗的謫仙突然窺到了宦場詭譎的一面,表情上有稍許崩裂,“你是不是……等著李栗被打得慘一點兒,你再從天而降奪取軍功。”

    高瑜這回是真笑了。

    船艙外暴雨如注,濕氣似乎漫進了艙室內,和高瑜的笑聲一樣無孔不入地環繞紀從心。

    紀從心呆了呆,艱難地想要挪開目光,卻發現無法移動分毫,他只好默念著:高將軍平素英氣逼人,高馬尾銀腰封,削肩直身大長腿,一對雙刀耍得赫赫生威,雙腿往人腦袋上這么一夾一擰,擰斷的人頭可以填滿一方小池子。

    但,她有酒窩啊……

    單邊的啊……

    我在看什么啊……紀從心倉促地將目光收回來,說:“是我想岔了。”

    他自個兒說完也察覺不對,太子殿下那性子,怎可能將一軍主將的位置交給為了軍功延誤軍情之人。

    船艙里笑聲停了,高瑜面上笑意卻沒斷,垂眸撬著第二顆板栗仁兒:“指路吧,紀五公子。”

    紀從心指著地圖上一條相對筆直卻窄小許多的河道,說:“最快到達入海口的是這條河道,但水流湍急河道狹窄,若雨不停,船只難行,若雨停了明早山谷中勢必起霧,屆時船只更難行,危險得很。”

    “若是明早起霧,你有把握從陸路返回桓州嗎?”高瑜突然問道。

    “……能,我們還要轉道桓州?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日。”紀從心想問問高將軍行軍布陣如何安排,卻轉頭被顆飽滿的板栗仁兒堵住了嘴。

    高瑜把第三顆沒撬過的板栗往他身上一拋:“不是我們,是你。”

    *

    暴雨沖刷屋脊,庭院里落了一地殘葉。

    屋里的銅壺咕嘟咕嘟冒熱氣兒,標注“帥”字的棋子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咔”地落在了棋盤上,將黑棋排列肅殺的氣勢攪亂。

    “第十六盤,太子殿下,欺人太甚了吧。”司絨和封暄下了十六盤棋,她也輸了十六盤,且封暄沒有一回手下留情,次次都如風卷殘云般吃得她的棋子半顆不剩。

    封暄抵著湯碗,挪過去給她:“湯要涼了,先喝湯,喝完想到新招了再來。”

    說完清空棋盤,左右手自個跟自個下了起來。

    這是在軍中流行的棋盤,以兩軍對壘為基礎,模擬兩軍對戰,只要戰術多變,下起來非常有意思。

    但也可以非常折磨。

    司絨把能用上的戰術都用了一遍,一盤比一盤輸得慘,一盤比一盤輸得快,她捏著瓷勺,喝了一口煨得香濃的補湯,在淡薄的氤氳中看封暄執子的手。

    他落子極快,動作間幾乎看不到因為思考而產生的滯澀感,司絨知道,他是在模擬此時此刻屏州嶺的軍情。

    司絨曾經感到奇怪,在這段停滯期中,封暄為何不對前線將領作出調整,甚至連被打得頭昏腦脹,導致隨軍幕僚們的告狀信一封接一封往營地飛的李栗都沒有撤下。

    因為黎婕根本沒有回撤補給,而是漂在茫茫無垠的海域上,觀察天時,伺機而動。

    若是在偽裝出來的停滯期里更換了將領,或是放松了警惕,此時此刻屏州嶺都已經第四次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