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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57節

    “除了旭州灣,其余海域總體風平浪靜,巡船拉出百里之外,沒有異常發現。”朱垓答。

    “讓高瑜做好支援唐羊關的準備。”封暄把最后一枚鐵旗子扎到了山南海域上。

    “是。”

    幾人再對著軍事地圖討論了一會兒布防情況,加強對封凍港口的巡邏,日頭西斜時便散了。

    司絨在小里間看北昭戰船的結構圖紙,戰船就是海戰的馬,不同的是它承載著更多的士兵和武器,每一條船,就是一座可進可退的島嶼,它必須足夠強大,才能在海岸線旁形成一道可攻可守的防線。

    她握著炭筆時而改改畫畫,窗口斜鋪下日光,從淺淡的金色漸漸染上橙紅,隨著司絨不住滑動的指尖輕輕跳。

    封暄進來時帶了一碗藥,站桌旁時,視線里的紫色小花已經呈現了半脫水的枯萎模樣,沒有先前的飽滿與鮮潤,他定了定,抬手關了窗。

    “有負殿下所托,你們的新戰船相當完備,沒有我班門弄斧的敵方。”司絨埋案久了,脖子酸疼。

    “畫的是什么?”封暄把藥碗擱在小桌上,點起燈后,給她捏了捏肩頸。

    司絨午后打了幾個噴嚏,有點兒著涼。

    捏著鼻子把藥喝了,往嘴里放一顆蜜餞,吞下去后才說:“可以裝火油柜的地方,我這就給哥哥去信,讓他派人往綏云軍送四十只火油柜,你要提前命人挖好可以儲存黑水的池子,做好防御。等火油柜到了,你們軍中的工匠便可以把它裝上戰船,這東西裝起來容易,使用時一定要小心風向,別一不注意,火燒連營了。”

    “不急,”封暄拉了把椅子坐下,“旭州驟然遇襲,你有沒有想過阿悍爾?”

    司絨一怔,緩緩地放下了炭筆。

    封暄迎著她的目光,接著問:“曼寧港往西,過了阿蒙山便是阿悍爾邦察旗,邦察旗邊境線有多少駐兵?”

    “一萬,”司絨擰起眉頭,在思考,“你的意思是旭州遇襲,對方也有可能現在就從混亂的阿蒙山摸到阿悍爾。”

    二人之前就預推過,黎婕若想打個持久戰,會分出部分兵力對付阿悍爾,甚至有可能會先猛攻阿悍爾,拿下邦察旗,有了邦察旗的銅礦鐵場,就等同于有了源源不斷的武器輸送。

    更不要說邦察旗北邊兒還藏著一片黑水,那是流動的黃金,也是具有強大殺傷力的武器,如果讓敵方探得,阿悍爾勢必會淪為兵家必爭之地。

    “一萬人太少,”封暄抽了一張紙,簡單幾筆畫下一片連綿群山,在左側圈出一片空地,幾道線條從空地散射到群山邊沿,“至少五萬,黎婕的真實兵力還無法預測,以邦察旗與阿蒙山交界線的長度來看,五萬是一個保守估計,若對方兵力更強,還要加派兵馬。”

    “阿爹或許會先調兩萬人前往邦察旗,哥哥的大軍剛從前線定風關下來,傷兵治療、亡兵撫恤、兵器回收再造、軍籍核對、將士升降、糧草輜重的回收,這都是事兒,半個月內恐怕無法趕往邦察旗。”司絨邊說,邊把船只圖紙擱到一旁,鋪紙寫信。

    封暄把筆遞給她:“這半個月我幫你穩住,哈赤草原兩萬青云軍隨時可以給邦察旗提供支援,翼城十萬青云軍一日之內也可以抵達邦察旗。”

    司絨蘸了墨,點頭。

    沉日墜得很快,司絨寫好信時,桌上的燈盞光亮已經蓋過了晚陽余暉,她擱筆封火漆,交給了稚山,即刻發回阿悍爾。

    鏡園上空,蒼鷹猶如離弦之箭,剎那間就攪散了氣浪,帶著墨跡新干的消息,張翼旋入桔紅色的霞暈中,看起來像是在追逐西山墜落的紅日。

    *

    桔暈徹底融于夜幕后,司絨發起了熱。

    邱太醫剛寫好方子,稚山跟著藥童去抓藥,大伙兒進進出出都把聲音壓得很低。

    帳幔重新放下來,邱太醫邊收拾藥箱子邊說:“公主身體底子好,先前兩次風寒入體,都拿藥壓下去了,這回徹底發一發,養個半月,便也無虞。”

    喝了藥,人都退下去后,封暄滅掉兩盞燈,坐在床沿就著微弱的光線看側睡的司絨。

    她燒得臉上沒有血色,連嘴唇也發白,露出來的一截手腕白生生,把自己蜷在衾被里,拱起小小一團,皺眉睡不安穩,瞧著可憐。

    司絨生病不折騰人,藥也肯好好喝,就是不樂意吃東西,夜里覺也睡不好。

    封暄褪了衣裳,赤著上身,把這一小團熱熱的綿云抱在懷里,想了好多事兒。

    半夜時司絨渴醒,封暄立刻就發現了,喂了水之后她睡不著,封暄便給小病人講山野異事。

    屋外風吼不止,枝椏胡亂拍動,梨木高架上的紅色小魚兒藏在萍錢下,聽著帳幔里淌出來的聲響。

    他伸出手臂橫在司絨枕頭上方,她就拿額頭挨著他胸口,呼出來的氣比他的體溫還要高。

    講到了黃石精化為人形,勾|引上山砍柴的農夫時,司絨就問他:“黃石精的心也是石頭做的嗎?”

    封暄哪兒知道,這故事都是他胡謅的,想了想點頭:“是啊,鐵石心腸的黃石精,生了副花容月貌,害苦了一見鐘情的農夫。”

    司絨緊接著問:“為何害苦了農夫啊?”

    公主的問題很多,一個接一個地問,封暄的故事完全就是順著她的問題瞎編的,難為還能起承轉合,湊得精彩。

    封暄的聲音在夜里有種奇特的力量,順著耳道,清泉一樣滑進來,沿著司絨的四肢百骸流動,讓她在混沌里感受到了低沉的安慰。

    司絨抽了抽鼻子,挪著身子往上,把腦袋枕上了他的手臂,悶悶地說:“封暄,這都是你編的吧。”

    她燒得迷糊,說話時都半闔著眼皮,字也一個個慢慢地從口齒間咬出來,因此顯得沙啞而零碎。

    “是我編的,”封暄把手肘屈起來,彎著手指碰了碰她額頭,還是很燙,“公主聽得滿意,明日記得打賞。”

    “賞不起,殿下要什么沒有。”司絨悶咳了兩下。

    “巧了,我還缺個太子妃。”封暄拿手拍拍她后心。

    “封暄。”司絨徐徐地睜開了眼,拿手碰他的臉。

    封暄握住她的手腕,貼在自己面頰上,拿臉蹭她熱得綿軟的掌心,輕輕應了一聲。

    “好硬。”她指他過于斬截,容不下多余贅rou的臉部線條。

    “你軟,”他戳她臉頰,“豆花兒。”

    “提親吧,”司絨無力支撐精神,眼皮又慢慢地半垂下來,磨蹭著往前挨,“戰事停歇后,去阿悍爾提親,我要先告訴你……沒有那么容易的……”

    帳幔上的黃昏海給兩人敷上一層柔光,衾被柔軟得像一捧云。

    滿帳子只能聽到司絨濃重嘶啞的鼻音,封暄沒敢動,連呼吸都止住,手指頭還陷在司絨嫩得出水兒的臉頰,半晌后點頭,平淡無波地說:“好,提親,是該提親了。”

    這場景有幾分滑稽的莊重。

    貌似波瀾不驚,鎮定自若,其實太子殿下心底已經炸開了花兒,如果司絨抬起眼,就能看到那遮也遮不住的紅耳朵。

    紅透了。

    *

    蒼鷹再度旋落在鏡園時,司絨風寒初愈,人不可避免地瘦了一圈,到如今還有些咳。

    司絨披著大氅在書房里喝藥。

    余光透過窄窄的窗縫,蒼藍的天際陡然滴落一點灰色水滴,它來得那么迅捷,稚山站在中庭伸出手臂,蒼鷹繞著稚山轉了一圈,偏偏立在稚山頭頂上,爪子把稚山的頭發抓得亂蓬蓬,好像要把稚山的腦袋當窩。

    “我看它想在你頭頂孵崽,你不如從了它吧。”稚山解下信來,拿了進來遞給司絨,司絨接過,沉沉地咳兩聲。

    封暄靠在桌沿:“比原先的時間少了兩日,赤睦大汗要坐鎮九彤旗,是句桑王子親自去了邦察旗?”

    九彤旗在京城西北角,邦察旗在京城正北稍偏東,從直線距離來看,邦察旗自然要更近。

    司絨拆開看了信,遞給封暄,喉嚨癢,只點頭,示意他自己看。

    封暄接信去看,側臉隱在窗欞的陰影下,顯得更楞岸,她病這幾日,封暄也瘦了。

    “與我們此前預估的差不多,阿悍爾三萬人駐在阿蒙山邊境線,兩萬人駐在哈赤草原,還有隨時可調的有十二萬青云軍。”封暄把信投到火爐里,悶了蓋,讓人拿到屋外去燒。

    *

    九月來,司絨接連出門,頻繁出入虹襄街的一間屋宅。

    到九月三十這日,終于抱著一只小包袱出來。

    易星往巷子里去牽馬車,司絨和稚山偏頭說話,說話時,稚山的鼻子微動了動,停下腳步。

    司絨沒察覺,還在講邦察旗旗主的女兒,那是和她一道大的姑娘,驀地一陣風從耳旁嘯過,掀飛了她的小辮子,寒意從脖領順著往脊背游,司絨打了個寒戰,后背倏地抵上尖銳物。

    她眉眼驟利,把包袱往左肘下一夾,遽然抬腳往左下猛一跺,同時旋身,翻出袖擺底下的匕首,鋒銳的匕尖抵到了對方的胸口。

    速度算不上頂頂的快,但這架勢挺唬人,封暄手把手教出來的。

    “招兒不錯,有長進。”

    來人聲音低啞,還帶點兒沒醒透的懶。

    陽光迎面灑下來,司絨愣住了神,那匕首霎時跌落在地,在地上敲出“鏗鏗”兩聲響。

    第47章 碎掉

    天際的晴云奪目, 日光從他肩上成束擦過,給他的右側頰打了一層光,露出輪廓極深的一張臉。

    “阿勒!”稚山興奮地喊出聲,猛地拔步而起, 往他背上跳上去。

    司絨從怔愣里回過神, 肩頭挨了輕輕一擊, 隨即笑出來:“真是……神出鬼沒!”

    阿勒被稚山這么一沖一撲一跳,紋絲不動,反手扣住他手背,笑瞇瞇地給小崽來了個過肩摔, 動作間把那層輕佻氣兒都蕩出來了, 這個禍害,魔王, 以一己之力拔高了滿草原姑娘的擇婿標準,然后拍拍屁股回了無拘無束的海域。

    “小崽!我來幫你!”易星遠遠地看著, 從巷子里快步沖出來,流星那么快,想要給這一看就壞的人一個迎頭暴擊。

    “欸,不成!”稚山彈跳起來, 在半空中抱住了易星,把人撲倒在地,易星速度快, 這勢頭太猛, 兩人在地上滾了兩滾,沾了一身草屑灰塵, 狼狽得不得了。

    司絨笑, 把包袱滾了個圈, 寶貝似的抱在身前:“你這也太惹眼了。”

    阿勒外形惹眼,他和司絨都長得像娘,尤其是眉眼那塊兒,眉骨高,眼窩深,看起來都有股銳銳的勁兒,這勁兒擱司絨身上是美艷奪目,擱阿勒身上是火力全開的浪。

    “哪兒惹眼,這北昭京城里進了不少阿悍爾人,我這樣的,不稀奇。”阿勒眉眼厲害,身上野性重,偏偏渾身懶筋,總給人一種事不關己漫不經心的態度。

    司絨還要說什么,那邊稚山和易星起來了,阿勒指頭上飛速旋著一枚冷銀色鐵鏢,指向易星:“收拾了這小子,回阿悍爾。”

    *

    封暄站在臺階下等人,長風卷動他的袍裾,云潮涌動,逐漸覆蓋金光,把他的眉眼籠一層薄陰。

    他左手揣著一個給司絨的手爐,右邊袖里還有幾顆潤喉糖,今日是封暄設宴,宴賞此次于阿悍爾與北昭談和一事□□勞顯赫的臣子們,二人說好提早在此碰面。

    如今,距離二人約好的時辰已經過了兩刻鐘。

    司絨一向準時,只是去取個東西,再說今日封暄主場,她沒有道理會遲來。

    九山跨過門檻,上前來提醒:“殿下,大人們已陸續入席了。”

    封暄看著遠天,狂風煽動云潮,日光隱沒在那深灰淺灰的穹海里,天地昏暗。

    片刻后封暄轉身,走入一片狂舞亂擺的草木中,草木都黃透了,簇擁著一道峻挺背影漸行漸遠,在風中呈現一種歲盡的蒼涼。

    *

    一陣風掃過巷子,枯葉橫飛。

    “不行!”司絨和稚山齊刷刷地開口,易星一臉防備又害怕,悄悄地躲到稚山身后去。

    阿勒撣一撣袖口落的灰:“十日前邦察旗和阿蒙山邊境線抓了兩個哨探,這消息你還沒收到,我和句桑一起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