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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33節

    下面一行小小的字顯得很可憐又頹喪——還沒娶到,東西她送的。

    司絨笑倒在床上,將那張小像看了又看,下床找了一本書珍重地夾在里頭,而后趴在小案上唰唰唰寫了八頁回信。

    寫完后,她倒在床上放開思緒。

    阿勒占領帝弓灣的打臉意義大于實際意義,海寇和北昭朝廷的正規軍不一樣,他們說白了只是一群粗野莽夫,倚仗武器的優勢和詭秘的行蹤,對破云軍的攻擊叫做“sao擾”,東一棒錘,西一榔頭,他們的打法只有兩個字形容——無賴。

    這種無賴打法在絕對的軍力前,不堪一擊。

    等破云軍緩過勁來,或等朝廷再撥下軍力去,他們就得棄帝弓灣而逃。

    司絨明白阿勒占領帝弓灣,一是為了在剛收攏的手下跟前立威,二是為了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給北昭當頭一擊,讓封暄即便知道阿悍爾西北部起了戰事,也不敢輕易出兵阿悍爾,是在為阿悍爾拖走一部分北昭兵力。

    但他接下來的動作……

    司絨隱約摸到他的意圖,倒吸一口涼氣,膽子不小,野心不小啊。

    她把第一頁紙張揉了,重新提筆,一筆一筆鄭重認真地寫下。寫好裝封,上完火漆,喚人連夜送出去后,回到里屋,把零零碎碎的首飾都擱進八寶妝匣里。

    妝匣丁零當啷地響,還有一枚雄獅含珠的耳環孤零零地躺著,在昏暗的匣子里喪眉耷眼。

    另一只掛在修長的指頭上,雄赳赳的小尾巴和墨色扳指輕輕磕碰,在明亮的光線下嬌蠻可愛。

    封暄晃著耳環,借著燭光看這只搖頭擺尾的小獅子,得意的勁兒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樣。

    他還沒有給出半句不出兵阿悍爾的準話,她就敢擅自改了玩法,連鏡園也不留,這里頭透出來的篤定與自信耐人尋味,他的按兵不動是對的,小狐貍狡詐,底牌一張接一張。

    他看她猶如霧里霜花,天真美麗又帶詐,露出來的軟肋被他擒住了,沒想到重防之下還有軟甲,有意思,真有意思。

    “九山。”封暄直身,把耳環捏在手心。

    九山開門進來:“殿下。”

    “阿悍爾小崽子不用再吊著了,機靈點,放他回去報信,告訴剛進京的客人,孤得了空,讓他們帶著誠意來。”

    “是。”

    底牌是紙做的,在真正的殺招面前不堪一擊,太子殿下早就對“玩”這個字眼不滿意,他不想要玩,想要走一條更難更刺激的路。

    他望了一眼大床,摩挲著扳指,和衣仰躺在榻上睡了。

    游曳濃霧里,隱隱雉堞中,阿悍爾小崽在墻頭飛速穿行,在霧氣里蕩開了一條起伏的暗線。

    到內院后攀上老樹,踩著枝椏翻身落地。

    守門的德爾聽著那熟悉的枝椏搖曳聲,從檐下一躍而出:“小崽總算回來了!可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稚山和他碰了個肩,問:“司絨睡了嗎?”

    “這個時辰,貓都該睡了,出了什么事?”德爾把他拉到檐下,從暈出來的燈光里看到稚山面色不好,轉身就走,“我去讓穗兒喊人。”

    還沒走出兩步,司絨披著衣裳拉開了門,先將稚山看了一遍,確定小崽好好的,才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稚山抿著唇:“西北的黃馬和山豹進了北昭,他們帶來了臣服的國書,北昭太子要見他們。”

    司絨驀地轉頭,在那密密疊疊的濃白霧氣里望著鏡園的方向。

    封、暄。

    第32章 激烈

    稚山連著盯了兩日梢, 司絨讓他休整一夜。

    第二日出門時,換了輕便的馬車,太子對她盯得緊,司絨出門沒法避過山莊里的侍衛, 因此在城中輾轉了幾圈, 把尾巴甩掉后, 傍晚時分,稚山帶她摸到了一座酒樓的后園,兩人正在園里分花拂柳而行。

    稚山說:“塔塔爾部和仇山部的人像游魚一樣,竄在北昭的大街小巷, 隔一兩個時辰就換一個地方, 我要防著被發現,又要盯人, 根本沒辦法傳信,狡猾的山豹。”

    司絨跟在后邊走, 手指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擦過粗糲的山石:“塔塔爾部和仇山部對京城沒有這樣熟悉,幫他們遮掩行跡的是能在北昭只手遮天的人。”

    “狡猾的太子,”稚山這就懂了,立刻改口, 又看她,“你不高興?”

    “很明顯?”司絨摸了把臉。

    “也沒有,寫在臉上了, 不看你的臉就看不出來。”稚山認真說。

    “……哦。”司絨干巴巴應一聲。

    “現在聲音也聽得出來了, ”稚山一副大包大攬的模樣,“我可以幫你收拾他。”

    “志向不錯, 此情可感, 但還是別了, 我不想再掏一筆延醫用藥的銀子。”

    說話間,兩人穿過冷泉木石,雪浪滔滔,遠遠地看到了浸在斜陽余暉里的四方院落,稚山把這地兒摸熟了,帶著司絨往側方繞小路走。

    “你說我打不過他?”稚山掏出刀來,劈開了亂蓬蓬的雜草,踩實了壓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響,抬額示意司絨跟上,“我確實打不過他,但是。”

    稚山忽然停下來,他轉過頭,認真地說:“如果你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他痛快,司絨,大汗給了我名字,你讓我站起來活成一個人,我們的交情,一顆貓眼石就夠了。”

    “小崽。”司絨輕輕地笑了聲,抬手在他肩頭上一拍,沒說什么。

    兩人走到小路盡頭,他帶著她縱身一躍,翻過了高墻,輕輕落在院落偏僻墻角。

    這是酒樓專為不喜人擾的達官貴人準備的宴客小院,小橋流水,跳珠倒濺,樹竿撐著一蓑要蒙不蒙的舊云煙,疏花淡影里,簇擁著一間清雅的屋子。

    “為什么要翻墻?”司絨每回被稚山帶著跳墻都很痛苦,小崽跳墻只追求速度,從來不考慮帶著的人會不會武,而她揉著胸口,在翻騰間快吐了。

    “你不是要偷聽?”稚山驚訝地看她。

    “來前隱匿行蹤,是為了打他個措手不及,找著了人,就要當頭棒喝,才能讓人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司絨理了理裙擺,額上穩穩貼著冷銀色額飾,在橘色晚霞里折出動人心魄的光。

    “不早說。”稚山繃著的身子放松下來了。

    “稚山。”她目光銳利,望向當中的屋子。

    “在。”

    “塔塔爾和仇山部交給你,一個不留,殺。”

    稚山一下子繃直背,手握著腿側刀柄,沉默點頭。

    *

    這兩位在墻根下毫不遮掩地對話,易星蹲在樹上咬著片樹葉,朝九山打個手勢:報不報殿下啊?

    九山木然地守著門,對易星的暗號視若無睹,待那光明正大闖院子的兩位出現在視線里后,面露一個標準的訝色,上前一步,正要開口。

    司絨擺手讓他噤聲,柔聲說:“我來赴約的,這就不用報了。”

    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帶著人進了屋。

    外頭明的暗的守衛默不作聲互看一眼,同時松口氣。

    這院子一層套一層,推門而入,里頭還有一方露天的庭院,東西兩側廂房都暗著,正屋闔著門,樓上有細語聲傳來。

    司絨繞上木梯,遠遠地看著二樓玉臺上輕紗裊娜,燈影幽幽,她面無表情,穿過一層一層浮色曖昧的輕紗,向著玉臺走,那甜膩的香味游過她的耳側,一道道聲色場中慣見的畫面在穿梭中臆想出來,充斥她的腦海,讓她手腳冰冷。

    這段路很短,卻被重重輕紗阻隔得猶如攀山涉河,司絨耗盡力氣,又始終要撐著一口氣,最終站在玉臺外,與那燈融酒香的聲色場就隔著一座屏風的距離時,司絨聽到了里頭傳來道女聲。

    “仇山部愿意追隨中原的太子殿下,共同分割阿悍爾,仇山部只要阿悍爾西北部的草場和牛羊,礦山和戰馬都屬于您。”

    腳步頓下來,司絨不動聲色,偏過半截身子,從屏風和柱子的間隙里,隔著又一重輕紗看向玉臺內。

    稚山戳了下司絨,比出口型提醒她:是卡蜜兒。

    卡蜜兒,仇山部最漂亮最辣手的豹子。

    短暫的沉默后,卡蜜兒像是要一鼓作氣,司絨看到她舉杯跪伏在封暄身前的模樣,看到一只彪悍艷麗的山豹低下她的頭顱,向封暄虔誠獻上她的所有。

    她的聲音響亮,伴隨動作響起細碎的鈴鐺聲,說:“兩部的兒郎們沖鋒陷陣,正在為太子殿下牽制阿悍爾兵力,殿下,您只要派出北昭的英雄,就可以攪碎阿悍爾的心臟,結束雄鷹對阿悍爾長達千年的統治,到那個時候,您就是草野與中原唯一的主人。”

    接下酒杯,就可以擁有近在咫尺的美人,擁有美人背后的仇山部和塔塔爾部,然后往阿悍爾腹地插一把尖刀,攪得它四分五裂。

    這片天下……都會是封暄的。

    司絨心口緩慢地起伏,稚山側頭時,看到她的臉頰流動著光影,面色冰冷,又透著信任立于危崖的些許無措,然而越是無措,她的脊背挺得越直,這讓他也忍不住握緊了腿側的彎刀。

    仇山部的美人計,封暄會接嗎?

    她終于移動目光。

    玉臺拽香搖翠,彌漫著輕浮又柔軟的顏色,主座上,封暄一身黑袍,氣勢肅殺,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他戴著司絨送的墨玉扳指,扳指卡著酒杯,那酒杯以極其微小的幅度晃動著,他的眼神不知是落在酒杯上,還是落在扳指上,不發一語,眉眼的薄霜帶冷了一室的旖旎。

    而仇山部的卡蜜兒跪在他跟前,熱辣露骨,外放媚惑,活色生香,那身漂亮的蜜色皮膚是陽光的饋贈,也是她膽色的外放。

    封暄的漠視就是對卡蜜兒的反向刺激。

    卡蜜兒不會認輸,她認為中原的人都用詩書禮儀掩飾著他們的野心,一旦有機會拓寬疆土,沒有一個掌權者會拒絕這個機會。

    她再伏低了頭,把光滑的頸項和飽滿的胸脯都袒露出來,雙手高高舉起,捧著象征著臣服的酒杯,朗聲說:“如果太子殿下是真正的英雄,是有野心的主宰者,就請接下卡蜜兒的酒!”

    封暄終于擱下酒杯,撩起了眼皮,看向恭順呈酒的卡蜜兒。

    玉臺外,司絨攥起了手,呼吸變緩,心跳變快,看封暄淡漠自如地cao控玉臺里的氣氛,也無形地捏住了她心口。

    卡蜜兒喜色外溢,接著說道:“卡蜜兒愿意陪伴在殿下左右,愿意為您撕碎高傲的阿悍爾公主!”

    話音剛落,突變乍起。

    一道銀光瞬間在眼前迸開,卡蜜兒尚未反應過來,脖頸忽然感受到徹骨的冰涼,同時有一道巨大的聲響自側邊響起。

    屏風“砰”地被踹開,紗影搖晃里,露出一道颯爽的藍裙身影。

    卡蜜兒手里的杯子砸落在地,看到一道殷紅的血線遽然潑灑開來,在木地面上形成一柄血色的彎刀。

    她怔怔地捂上自己的脖子,手上是源源不斷的熱流,鋒刃過喉的刺骨寒意和痛感傳來時,她已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塔塔爾部的阿吉爾駭然起身,他不善言辭,先前已說好了由卡蜜兒向北昭的太子殿下表達兩部的忠心,不知道她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高興,竟被當場斬殺,哆哆嗦嗦地就跪倒在地,慌亂叩首:“請太子殿下不要遷怒塔塔爾部……”

    可首座上的太子殿下卻只看向那一道湖藍色的人影。

    他緩緩站起身來,隨手把尚在滴落血珠的短刀丟在一旁,那目光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

    “阿悍爾小公主,戲好看嗎?”

    這是久候不至的不耐。

    司絨站在玉臺外,也被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驚了一驚,她先看到卡蜜兒仍在抽搐的身子,那紅色的河流從她脖子處漫出,正中的木地面上頓時就凝出了一片血泊。

    封暄站在首座,血泊里倒映著他的臉。

    挺峻的身量從高處壓下來,肅冽的臉龐從血泊里映上去,兩個他,在明暗光線中,在虛實對稱里糅合成了一個他,真正的他——封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