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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父女]酩酊在線閱讀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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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的準備工作還包括年前掃墓和整理舊屋,去鄉下掃墓一回生十回熟,相比叁年前如今玉知已經不會再摔跤,邢文易卻還是習慣性地牽著她胳膊往下走。

    鄉下親戚在背后議論邢文易步步高升,開新車、穿得也鮮亮,卻不愿意買公墓,甚至不愿意修一條上山的路,話里話外都是點他摳門又不孝。玉知在上廁所的時候隔著門板偷聽到,還要等人家走了才敢從廁所出來,免得碰面尷尬。

    她在回城路上和邢文易告小狀,既然親戚巴望他幫襯為什么還要背后詆毀他?邢文易在專心打方向盤應對九曲十八彎的羊腸村路,他對這些向來無所謂,父母要埋哪是他們自己決定的,鐘蕙蘭是傳統土葬,邢志堅逃不掉,是火葬的一罐。至于往山上修水泥路?他覺得破壞生態。再過二十年連玉知都未必回去祭拜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呢?

    他把這些掰碎了講給女兒聽,無非是想讓她變得更冷酷些,不必理會風言風語,在這個社會太敏感沒好處,也不必想著為他出頭。

    邢文易開著車回市中心父母家里,是為了來收拾保險柜里的證件。這套房子一直擱置在這兒落灰,他原本想賣了,資金抵掉一部分重新購房的開支,但上世紀單位的房子原本只有永居權,沒有產權證,這事就長久地擱置下來。

    邢志堅直到去世都把財產牢牢攥在手里,沒在生前把房子過戶,這就讓邢文易繼承時也廢了不少周章。他之前總抽不開身去跑程序辦雙證合一,也是因為手里資金還充裕的緣故。不過前陣子他去稅務局辦事的時候聽到風聲,這單位已經在新開發區批了一塊地,過幾年可能就要搬了。到時候家屬院一旦失去管理,就更賣不上價,這才下決心要把房子盡快脫手。

    他把保險箱里的文件袋、檔案袋碼成整齊的一迭,放在玄關柜子上,又去檢查了一下有沒有其他需要帶走的東西。

    一墻之隔,玉知則在翻找她自己的舊物。其實在這間房子里,她擁有的只有一張書桌而已,實在沒有太多可供她搜尋的地方。

    爺爺家的抽屜基本都上了鎖,她只有幾次看見那些神秘的抽屜里是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存折證件、奶奶的幾樣金器而已。但爺爺從不給她看,把她也當成需要防住的外人。

    奶奶去世之前,她就在餐桌上寫作業;到之后,她才得到一張用來堆奶奶雜物的舊桌子作為學習桌,也連帶著擁有了桌面下的叁個抽屜。

    她終于也擁有了抽屜。雖然不能上鎖,但起碼是第一處她能支配的儲物空間,里面放一些她的零碎東西、文具。抽屜雖然沒有鎖,但她有一個帶密碼鎖的本子用來承載秘密。

    237。她絕不會忘記密碼,因為這個本子用光她從爺爺那摳來的半個月零花錢。里面寫了什么早忘了,翻看的時候邢文易正路過她身后,不經意就看見上面“討厭爺爺討厭爸爸”八個大字。

    邢玉知察覺到身后的人,有點心虛地回頭,邢文易假裝沒看到,從她身后走過去了。玉知又偷偷摸摸打開,翻前翻后才想起來當初為什么寫這幾個大字。她從小性格就有點冷,不笑的時候有點兇、不那么討喜,爺爺看多了左鄰右舍家喜笑顏開年畫娃娃似的小孩,某天看見她面無表情從房內出來,劈頭蓋臉罵她一頓,只因她反駁一句“我沒不高興”。

    后來爺爺死了,玉知在鋼鐵廠宿舍里住下,邢文易為了給她解悶買了電視。她寒假看完了一整部甄嬛傳,最喜歡里面一個叫葉瀾依的角色,只因那一句“我生性不愛笑”的臺詞。

    親人之間的恨和痛太微妙了。她在那一聲聲高昂的怒罵里逐漸清醒,無師自通地領悟“權威”的脆弱與荒謬。在外公為她揭開父母婚姻的不幸真相后,她的心底始終保持憤怒,這股幽微的火焰波及到與邢志堅血脈相連的邢文易,她開始厭惡自己的父親。

    不過這種厭惡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很快玉知就發現,爸爸也同樣憎恨他的爸爸。邢文易和邢志堅在零八年年夜飯桌上大吵一架,與其說爭吵不如說是邢志堅的單方面咒罵,從陳年往事一直罵到他的工作婚姻,絲毫不避諱孫女旁聽。邢文易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他停止頂嘴,從兜里抽出一支凍瘡膏開封,給女兒的手抹上,然后牽著她連夜趕往南橋岳父家,玉知就在外公家住了一個寒假,期間只有奶奶來過兩次電話,爺爺一個也沒打過。

    邢文易其實早已收拾好,證件、鑰匙、金器都打包妥當,但他剛剛被玉知本子上那幾個字一刺,居然慌里慌張地逃走,假裝還有事要做。他現在在母親房間里,這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桌子的抽屜里沒什么東西,兩個賬本、幾條金項鏈而已。母親的臥室通過陽臺長廊和父親的臥室相連,廊上有一臺“蝴蝶牌”的老式縫紉機,小抽屜里還有沒用完的碎布頭、松緊帶。

    他坐在這縫紉機前想起母親的背影,她踩在踏板上有節奏搖晃的腳和專注的眼睛……她那么勤勞,對丈夫幾乎愚忠,有沒有想到死后半年邢志堅就有了再找老伴黃昏戀的念頭?

    幸好他沒多久也死了。

    玉知從他身后拍他的肩膀:“好了沒有?”

    “都弄好了,走吧?!毙衔囊缀軕c幸她及時打斷了那些負面的思緒,不過剛剛“討厭爸爸”那四個字還刺在他心上,像個蒼耳小球,扯不掉地在心口微微刺痛著。

    雖然心里一直清楚,但真看見了,他還是不知如何面對。那估計還是她一二年級的字,歪歪扭扭一筆一劃,那么認真只為了寫討厭他。這幾年壘出的的平靜和溫情又被撕開一道裂縫,讓他回顧過去的瘡痍,無法抹平。

    他沒法控制自己胡思亂想,馬上就要開始旅行,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氣氛低迷?;氐郊矣裰热タ簇?,大半天不見,人和貓小別勝新婚似的滾到一起,他則在房間清點兩個人的行李、確定海南的天氣。

    明天上午的飛機,今天晚上貓就要送到劉佳慧家去寄養。玉知跟著他一起去送,在劉佳慧家里看見喵喵的另一個兄弟,黑白配色,起名叫“警長”,看著更胖些。

    玉知送完貓到家還有些牽掛,她一邊系上安全帶一邊和邢文易說“要天天打視頻電話過去看喵喵”,突然察覺到邢文易今天話很少。

    “你怎么了?不高興?”玉知探頭看他,邢文易說“沒有”,但分明就是情緒不高的樣子。

    玉知試探著問:“你看到了?”其實她一直懷疑邢文易看到了“討厭爸爸”那四個寫得奇大的字,但他一直不問,她也不想主動提。

    “嗯?!眱蓚€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在說什么,邢文易又說:“對不起?!?/br>
    她yingying地回答:“不要說對不起?!?/br>
    邢玉知最討厭他說這叁個字,她還是希望他用實際行動做些什么,比如這一次帶她去旅行,而不是把對不起掛在嘴邊。他說了對不起,相對應她就要說“沒關系”,但真的沒關系了嗎?撒謊。

    邢文易沉默下去,玉知用余光看他,嘴繃得很緊,眉心蹙起,如果不了解他可能會覺得這是不耐煩的提現,但玉知知道不是——他是在無助。

    因為不知如何應對所以無助。兩個人回了家,貓沒了,玉知沒有停留在公共區域的理由,進自己房間洗澡,準備睡覺。睡前邢文易敲門進來問她要不要喝銀耳,他端進來給她。這其實有點反常,以往他做了什么吃的或者切了水果都會叫她出去吃,因為潛意識覺得臥室是睡覺的地方,食物不能端進去。

    這是在服軟?玉知說:“要吃?!本褪琼樦_階下了。邢文易把枸杞紅棗全挑出去,碗里只有燉爛的膠質銀耳湯。玉知一口一口舀,邢文易就坐在一邊看她喝,末了接過她喝完的碗,手指碰到她嘴唇挨過的那一小片,有點粘粘的。

    玉知在他要走的時候說:“我沒怪你,你也別怪我。”

    這事被他們打啞謎似的遛來遛去,邢文易覺得疲倦,又因為她說的這句話如釋重負。他說“我知道”又補充:“我從來不怪你,你沒做錯什么?!?/br>
    玉知聽了這話,不知道怎么突然笑了,她總算得到一句“你沒錯”,心里的烏云一掃而空,立刻翻身下床去漱口,到了小浴室門口回頭對著邢文易說:“爸你明天早點把我叫醒,別耽誤飛機。”

    邢文易看著她彎彎的眼睛,心情輕快起來,突然有了旅行的實感:“好?!彼弥肴N房,碗里一下就沖干凈,但碰到碗沿的手卻多洗了洗。流水穿過指縫帶走泡沫,他察覺到自己對這場旅行其實是有些緊張的,神經繃得很緊,他很害怕搞砸。

    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失眠直到凌晨一點半。再不睡明天真會吃不消,邢文易心里這樣想,把身體蜷縮起來,被子緊緊裹著腦袋。他小時候這樣睡覺一定會被罵,到他自己做了父親也會把玉知蒙在臉上的被子扯開。唉。

    躡手躡腳的動靜傳入他的耳朵,玉知開著手機手電筒來他房間門口,探著半截身子偷看他睡著沒有。她應該是覺得頭蒙得這樣嚴實一定是睡了,又想撤回去,沒想到邢文易突然出聲把她嚇了一跳:“沒睡覺?”

    他把被子從頭上扯下來,伸手去開床頭柜上的燈。燈一開,他眼睛有點不能適應地瞇了一陣子,玉知就趁著這功夫坐到他床上來,扯過他的被子蓋在自己腿上。

    她說悄悄話似的,聲音很小,不過在安靜的夜里也能讓邢文易聽得很清楚:“我可能有點興奮,睡了一陣子,醒了就睡不著了?!?/br>
    “有什么睡不著的,把眼睛閉上,別想事?!毙衔囊字v得淡淡的,其實自己也做不到,腦子里思緒紛雜,翻來覆去、把被子扭成麻花也沒見把自己扭暈。

    玉知撇撇嘴:“你不也沒睡著。”她覺得有點冷,邢文易睡覺的時候不喜歡開暖風,他覺得熱,睡覺不老實,所以這邊房間溫度要低很多。玉知越坐越往被窩里倒,最后索性裹著被子和邢文易各占床的一邊,她其實也不是很自然,但是捱不住冷,身上睡衣太薄了。

    她沒怎么做攻略,到時候全靠邢文易帶她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她和爸爸的距離有點遠,這一塊的床單只能算得上溫熱,不過被子還挺暖和的,大概是剛剛他裹在身上的緣故。玉知的腳在被子里亂踢了兩下,踢到邢文易的腿,她踩到他的肌膚時好像被燙到一下似的,嚇一大跳:“你不會沒穿褲子吧?”

    “……穿了!”邢文易讓她一驚一乍弄得睡意盡散,只不過是睡褲寬松,褲腿縮到膝蓋上了而已。他被攪擾到真忍不住要趕人了:“你回你自己床上去睡。”

    “我不。”玉知知道他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反而更靠近了點:“你根本就是睡不著,到底是焦慮還是興奮啊?”

    邢文易也說不上來。他看待事情沒那么正向,總是在腦子里想,萬一吵架了、不愉快了、不歡而歸了……一切都往壞的方向想,焦慮到胃痛還不肯罷休。

    他忍不住轉過身去,不再面對女兒,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我就是睡眠不行?!?/br>
    死鴨子嘴硬。玉知哼一聲,不和他鬧了。她真怕自己再躺就真要在這張床上困昏過去,自己房間里的暖風還開著呢。她從被窩里掙扎出來,說:“懶得管你了?!本屯约悍块g里回了。邢文易好不容易適應旁邊躺了個人,她一走被窩里空了,又有點空落落的。有時候他也愿意讓玉知鬧一鬧的,小孩子的活力會沾染給他,讓他身邊嘰嘰喳喳地熱鬧一陣子,就是嘴硬不愿意承認自己喜歡。

    她剛剛躺過的地方,蜷縮起來小小一片,手摸過去還是熱的,不像貓,更像條什么小狗,在這兒沉甸甸趴了一會兒,人走了,給他留下一片暖和的淺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