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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74節

    話音甫落,就見騸馬點了點頭,馬腿一屈,學著男郎唱喏的模樣,給她道別禮。

    這匹騸馬當真通人性,浮云卿心里嘆道。當然,馬通人性,也有她一番功勞。別看她表面澹然鎮定,心里不知求了多少聲佛祖,讓他顯顯靈,不要給她難堪。

    如今佛祖顯了靈,她愈發傲氣,大膽地走到公馬側邊,伸手試探地摸摸馬頭。

    哪知公馬將頭一瞥,不僅沒讓她摸到,還送她一個蔑視的白眼。

    仿佛在說:就憑你,也配摸我?

    “這匹馬脾氣很倔?!本赐ゎU下馬說道。

    他護著浮云卿上馬,心里卻怨著劉師門將北落馬養得一身桀驁之氣。

    原先他養北落時,北落是出了名的脾性溫順。

    劉伯勸,前朝皇子的馬,不能沒傲脾氣。便將劉師門調過去,替他養馬。養著養著,馬壯實不少,脾氣倒也日漸增長。

    物是人非事事休,經年輾轉,事非他所愿,阻止不成,只能做局外的旁觀者。

    浮云卿窩在敬亭頤懷里,韁繩被敬亭頤握著,她不用cao心什么事,干脆將精力都轉移到郊外的風景。

    她說,“敬先生,咱們騎出馬場罷,我想到外面看看?!?/br>
    敬亭頤說好,“那您要坐穩,場內草地平坦,郊外地面顛簸不平。要是顛得不舒服,立刻告訴臣。”

    浮云卿讓他放心。哪知話音剛落,駿馬“嗖”地奔騰起來。

    一時哪還顧得上仔細看風景,風自耳側呼嘯而過,馬蹄越快,浮云卿便越覺自己要飛了起來。

    她呢,從小就想長一雙鳥翅膀,自由自在。想去哪兒,翅膀一揮,就能去哪兒。從封閉的宮墻內飛出,天南海北地亂飛。飛累了,就把翅膀卸下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馬越快,倆人挨得越近。敬亭頤環著浮云卿的腰,將她穩穩箍在懷里。

    他輕聲問道:“您想去哪里?”

    不是問“我們要去哪里”,而是問“您想去哪里”。

    他一向把選擇權交到浮云卿手里,大事小事,任憑浮云卿決斷。并無所謂,他的確不在意這些事。

    讓出選擇,讓出決定,能換來浮云卿開心的笑,值得。

    浮云卿歪了歪頭,“順著汴河走罷。在內外城與郊外都能窺見這條長河,河道寬敞,船只來往??俊m樦旰幼?,走到碼頭。我想看看碼頭的風景。之前不敢走那么遠,總覺出了碼頭,我就不再是京城里的人,而是要乘船漂泊四方的人。以前是一個人去,眼下可不同,有你陪著我,做什么都不怕?!?/br>
    敬亭頤說好。

    浮云卿沒去過碼頭,他倒對這處頗是熟悉。

    然而在浮云卿面前,他得佯裝不熟悉。下了車,浮云卿好奇地來回探頭張望,他將馬栓到棚下,陪她一起演這出新奇的戲。

    渡口碼頭,揚著帆的船舶一座貼一座,到處擺著沉重的貨物,到處傳著船陀指揮船工卸貨搬貨的聲音。

    京城里的安逸閑適傳不到繁忙的渡口。

    浮云卿瞪眼看得認真,“碼頭,每日都是這么繁忙嗎?炎炎夏日,就算累得渾身臭汗,也不愿下船歇息嗎?”

    敬亭頤頷首說是。有關民生民計的話頭,他總是回得格外認真。

    “碼頭每日都是這

    么繁忙。船舶要裝載送到各州郡的貨物,各州郡送來的貨物也需在碼頭一件一件,一箱一箱地卸下。春夏秋冬,無論是酷夏,還是寒冬,船工都要埋頭苦干。他們知道冷熱,也想下船歇息,只是每歇一次,船陀便會扣除一次工錢。船工要養家糊口,只能不分晝夜地苦干。不是不愿歇息,而是不敢歇息?!?/br>
    浮云卿深深地嘆口氣,“百姓竟然過得這么艱難。先前并未聽說歇息要扣錢這件事。這惡劣風氣,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從變法開始?!本赐ゎU回道,“朝官主持變法,其中一項是主張降低過稅1,鼓勵外來貨物流通。過稅低,各渡口分成低,船陀撈的油水就少。錢少,便會激發矛盾。船陀壓榨船工,以工錢要挾,船工只能不要命地干?!?/br>
    國稅各項,向來不是浮云卿需要關心的事。何況她這個身份,也無法做過多關心。

    不關心,是不顧百姓死活,自私自利。關心,是妄圖涉政。

    她心里清楚百姓過得苦,可卻無法幫忙,久而久之,索性選擇不再關心。

    今下聽敬亭頤將其中利害講得清晰明白,倏地生出興趣,問道:“過稅低,那住稅2呢?”

    “住稅提高。”敬亭頤將浮云卿拉到茶館大棚底坐下,“坐商住賣,是為住稅。住稅提高,百姓做生意,來往羈旅,成本都要增加。”

    浮云卿一下便聽出稅項這方面的不對勁,“高住稅低過稅,是要打壓百姓經商出游嗎?過稅降低,外來貨物會向內流通得更廣,壓縮本土貨物生存空間。這難道不是欺負百姓嗎?”

    敬亭頤卻搖頭說不一定。

    官家是她的父親,她可以對變法這件事隨意做評價。而他卻不能。他否定變法,哪怕只否定其中一項,被有心人聽見,下一刻罪名就定了下來。故而他只能含糊其辭,說各有利弊。

    他委婉說道:“興許是經商太盛,各類商物大同小異,不新奇。打壓本土貨物生存空間,意在倒逼商人造出新奇多樣的商物,與外來貨物產生競爭,繼而更好地滿足百姓的需求?!?/br>
    變法各項,涉及方面廣。數條法令,不會全部萬無一失。要真論起來,一條過大于功的法令,倒為他擁兵造反,提供了可行之策。

    大多百姓都以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百姓嚜,只要吃飽穿暖,誰會閑得沒事干,放著安逸日子不過,跑去造反?

    他們活得“賤”,只要吃飽穿暖,萬事好商量。換而言之,只要百姓能吃飽穿暖,他們并不關心,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

    誰能讓他們吃飽穿暖,誰就是天下之主。這天下是浮家的也好,敬家的也罷,他們只會擁戴能讓他們吃飽穿暖的官家。

    在太平盛世造反,不是件容易事。敬亭頤要做的,是抓住變法里一個微小的錯處,將其無限放大,把盛世攪亂,給造反這等違逆事,摁上一個正統的噱頭。

    當然,這些□□的話,他不會說給浮云卿聽。

    她是深居內闈的公主,對詭譎的朝局不甚了解。不了解好辦,他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一一講給她聽。

    她不會知道他的野心,畢竟他的理由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您是國朝的公主,理應多聽聽民聲才是?!?/br>
    這是從百姓的角度來勸她。

    從教書先生的角度,他會勸,“臣同意您來郊外騎馬,一方面是想叫您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想,書本那些知識總歸是死的。說一千道一萬,不如您自己親自去民間走一走,看看書上的道理,說的對不對。”

    他甚至能以駙馬的身份,說:“臣自然有私心。臣想約您出來,與您說話,吃茶,做只有我們能做的事?!?/br>
    他是萬千百姓之一,是兢兢業業的夫子,是求公主憐愛的駙馬。

    也是野心十足的豺狼。

    而浮云卿只知道他的前三種身份。

    她淪著茶,欽佩道:“敬先生,你真是個百寶囊,什么都懂。不僅懂,還能給別人講得清清楚楚?!?/br>
    敬亭頤淡淡一笑,“臣原想,這樣枯燥沉重的話頭,您會不愛聽?!?/br>
    浮云卿說怎么會,“從前待在禁中,jiejie也愛把我撈到她身邊,講天下蒼生,講黎民百姓。她講得引經據典,令人昏昏欲睡。我倒是想去了解,叵奈實在無聊無趣,每每聽得眼皮打架。什么都沒聽進去,還得受她一頓罵。敬先生講得直白有趣,我想日日聽。”

    敬亭頤回那好,“等再上課,臣講一頁書本,就給您講一件民生事。”

    言訖搵帕,給浮云卿輕輕擦著鬢邊的汗珠,“這里熱,臣帶您回馬場旁的一家茶館罷。那館子里設有冰鑒,涼快通風。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時候,館子里有您愛吃的涼面,您想去哪里嗎?”

    浮云卿捋整衣衫,旋即起身,扯著敬亭頤的手,跟在他身旁,“敬先生想的真周道?!?/br>
    她漫不經心地夸贊一句,“你對我這么好,萬一哪天,你不在我身邊,那我可怎么辦?”

    敬亭頤安慰她不會,“臣是您的駙馬。天底下哪里有駙馬逃竄,不管不顧公主的事?”

    倆人路上悠閑地搭著話,下了馬,浮云卿才知,原來敬亭頤說的茶館,竟是一家孫羊正店的分店。

    孫羊店,是一家坐落于州橋的三層店樓。所謂“正店”,便是得了官府允許,順應榷酒,能自家釀酒售酒的店。

    孫羊正店家大業大,內外城各設幾家店。今春以來,在郊外也設了家分店。

    正是眼前掛著青旗的“孫羊小茶館”。

    一樓吵鬧熙攘,浮云卿跟著敬亭頤上了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過賣端著兩本菜譜踅近,“二位貴客,是吃茶噇酒還是用熟食?”

    言訖,將菜譜分別放于浮云卿與敬亭頤面前。

    浮云卿百無聊賴地翻著菜譜。天熱,實在沒胃口吃熱飯,索性點了碗涼面,配一盞桂花蜜冰飲子。

    敬亭頤并不在意吃什么,膳食味道好不好。浮云卿吃什么,他就跟著吃。只不過將桂花蜜冰飲子換成了苦菊茶,他吃不慣甜食。

    小茶館客人多,廚子少,用膳還得耐心等半晌。這是浮云卿從來沒經歷過的事情。

    細細想來,她這十六年,向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v是要天邊的星星,眨眨眼的時間,內侍便捧著一碗載著星星的清水來到她面前。

    “公主,您要的星星來囖?!?/br>
    內侍宮婢圍著她打轉,竭盡所能地哄她。

    等待于她而言,是件很遙遠的事。而對百姓來說,等待,漫無邊際的等待,再正常不過。

    想及此處,浮云卿又無奈地嘆口氣。

    成了婚,非家宴佳節,非禁中召喚,她不能主動到禁中去見人。

    當即暗自下誓,待哪日入宮,定要與爹爹說說變法利害??床灰娋退懔耍菜H眼看見百姓吃苦,一定得為他們說話。

    正想得出神,哪知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

    “欸,不曾想會在這處碰見你們?!?/br>
    浮云卿扭頭望去,那道聲音的主人,正是她討厭的韓從朗。

    韓從朗斟酌著詞句,走上前來,唱喏道:“問敬小官人,還有,夫人安。”

    浮云卿蹙起眉頭,嘴角冷冷一扯,“韓小官人,遇見我,你可以裝作沒看見。這樣給你省了說客套話的麻煩,也省得叫我心煩?!?/br>
    韓從朗不在意浮云卿的嘲諷,把話頭轉向敬亭頤,嘴欠地挑釁說:“怎么,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樣了,竟不愿與我說話了嗎?”

    又意味深長地問,“還是,受了挫,無顏面對我?”

    浮云卿剜他一眼,她真想不出,世上為甚會有韓從朗這種惹她煩得很的小人。

    “韓小官人,你說話一向不帶腦子嗎?”浮云卿嗤笑道,“敬先生會無顏面對你?哼,白日做夢,癡心妄想!”

    韓從朗笑得森然,拉來一條杌子,翹著二郎腿坐到浮云卿身側。

    浮云卿惡寒地往窗邊躲了躲,嘟囔一句“不要臉?!?/br>
    她明明教養極好,偏偏遇上韓從朗這沒臉沒皮的,真想把所有壞話都斥他一遍。

    韓從朗回:“受沒受挫,問問不就得了?”

    言訖,浮云卿與韓從朗倆人,一齊看向沉默的敬亭頤。

    敬亭頤卻回浮云卿一個安慰的笑,“您還記得客店案嗎?那時臣說,案件已經查清。只要您想,隨時可以說給您聽。這樣血腥的事,臣本不愿提。您學業繁重,不必在此事上耗費心神。今下既然有人挑釁,那臣就把挑明了說,那刺客,在韓小官人手底任命?!?/br>
    “敬亭頤,你不要血口噴人!”

    韓從朗拍案而起,氣急敗壞地怒斥道。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你難道不比我清楚?”敬亭頤抬眸睨他,“你派刺客殺害那四位,這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