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8節
這樣想來, 浮云卿只是會在某個瞬間,想到敬亭頤。更多時候,她專注做事, 專注聽人講話, 專注陪人說話。 她只是偶爾想想他,而他卻在無時無刻地想念她。 浮云卿摁著那頁紙,舉到眼前看了又看。 現下外面的天昏黑,金車內的火苗將她歡喜的眸點亮,整個人都浸泡在紅黃交接的氛圍里。 “臣很想您。” 心里默念無數遍,她輕輕嗅著那頁紙,把紙上雋秀的字跡當作他,只覺身子酥麻了半邊。 尾犯窺她一臉癡態, 輕聲問道:“公主, 您也想駙馬么?” 她回當然, “總覺著只要窩在敬先生身旁, 就算天塌了個窟窿,敬先生也會頂起天,告訴我,不要怕。” 甚至他能一邊頂天,一邊扯開衣襟,撫著她的腦袋往胸膛前摁,“不要怕,嬭著你呢?!?/br> 想及這滑稽場景,浮云卿“噗嗤”笑出聲來。 尾犯湊過去,問她笑什么。 浮云卿只諱莫高深地看她一圈,“等你成了婚,就會明白我在想什么?!?/br> 過去在她尚未成婚時,兄姊們常對她說這句話。成婚過日子的滋味,只可意味,不可言傳。 她對自己的婚姻相當滿意,畢竟枕邊是一個沒脾氣的百寶囊,不斷給她帶來驚喜。 浮云卿朝車夫吩咐,快些,再快些。 車夫欸著回應,心想抄近道走,能提早趕到公主府。 萬福巷與滑安巷中間,隔著御街州橋,來往巷道多。最近的路,是從御街長衢拐道,繞至新橋,行至兔演巷,再拐至永寧巷,經永寧巷過滑安巷。 這條近道從來沒走過,車夫想不準,便朝浮云卿請示:“公主,聽聞前段時日兔演巷鬧了鬼,陰森得緊,咱們可要想想再拐?” “鬧鬼?噯,行得端做得正,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還怕鬼纏身?何況鬼神說乃無稽之談,聽聽得了,誰還真信?”浮云卿收好書信,“不用想,直接拐?!?/br> 浮云卿下晌親眼見過緩緩與許太醫之間的事,被嚇得不輕,心有余悸。她對許太醫是否存在的事尚有疑問,但卻對緩緩那句世間無鬼神的話,信賴得緊。 兔演巷再陰森,能與緩緩那間臥寢相提并論?緩緩說沒鬼,那她就信沒鬼。 她是國朝的公主,陽氣多得很,會被一個虛妄的鬼魂恐嚇住? 所以說人要練膽量,先得見識一個極其詭異怪誕的場面,之后再見到類似的場面,心里就毫無波瀾,甚至覺得可笑愚昧。 然而說也奇怪,金車剛踅進兔演巷,一股陰風便強勢襲來,把車簾吹得高高揚起,卷起砂礫,噼里啪啦地往金車里飛。 浮云卿措不及防地被吹了一嘴沙,忙拿出兩頂帷帽,給自己與尾犯戴上。 “公主,剛拐進巷里就變了天。您坐穩,小底要加速囖!” 車夫勒緊韁繩,費力地睜開眼。哪知睜眼還不如不睜,待瞧清兩邊巷道掛著什么物件時,遺言飛快地在腦里過了一遍。 “公……公……公主……” 駿馬沒見過這場面,眼睛提溜轉,一受驚,馬蹄噠噠停在原地,任車夫怎么鞭打都巋然不動。 車夫往前扒頭看,狗娘養的,這沒出息的馬竟站在原地尿了出來! “車怎么停了?”浮云卿疑惑問道。 她正打算掀起車簾看看外面的情況,卻見車夫掖緊車簾,說不能看,“公主,外面實在太陰森,您別看了,不然睡覺做噩夢。這馬被嚇尿了,您再等等?!?/br> 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浮云卿欹著車背,不由得想起在青云山上,卓旸也如是說。 怕她做噩夢,哪知她已經瞧見了陰森的場面。 她說,“噢,不妨事,慢慢來?!?/br> 尾犯窩在她身旁,揪著她的衣袖,“公主,您當真不怕嗎?巷墻上掛著什么,您看見了嗎?” 浮云卿直起腰,豪氣地拍拍尾犯的手,安慰道:“我沒看見,也不害怕。你怕的話就閉上眼,拽緊我,再一睜眼咱們就出去了?!?/br> 尾犯說好,旋即又“噫”了聲,“您不怕,為甚您的手那么抖呢?還有您的腿,抖得比織布的梭子還快!” 是啊,為什么手抖腳也抖呢。 浮云卿敲著她的頭,“話多,我這是冷的?!?/br> 尾犯撇嘴,“可這是在酷夏?!?/br> 想了想,還是看破不 說破了罷。 畢竟巷道兩面墻上,掛著的都是背粘在墻面,雙手抱胸,黑布蒙頭,穿著緊身黑衣,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 像是話本子里描寫的,哪個壞種飼養的死士,又或是一具具早就沒呼吸的干尸。 巷道長,耳邊充斥著呼嘯的風聲與若隱若無的磨牙聲。 凌厲的風似要把人的耳朵給割下來,而那若隱若無的磨牙聲,像荊州趕的尸即將復活一般。 當真瘆人。 浮云卿拍著尾犯rou乎乎的背,“不要怕?!?/br> 實則也是在用話語寬慰自個兒。 帷帽遮擋住她欲哭無淚的神情,心里止不住地想,這是江湖上的壞種來趕尸來嘍,還是哪家貴胄暗地里豢養的死士沒收起來,盡被她們這些無辜之人給看光了! 人在極度無助之時,會求佛祖,求菩薩。乞求的時候,那顆心被佛陀還真誠。浮云卿心里念著老天佛祖保佑,車走一圈,念一遍。 待耳邊風聲慢慢消散,浮云卿才睜開了眼。 過了陰森的兔演巷,車轍一拐,進了永寧巷。 浮云卿掀開車簾往后睞,黑暗的兔演巷被金車甩在身后,巷墻兩邊的死士好似眼中幻影,一瞬消失不見。 她摘下帷帽,拍拍發冷的臉,又倏地想及,永寧巷不正落著韓從朗的府邸嚜。 早知就不該走捷徑,怔忡地踱過閻羅地,如今又該乞求,千萬不要與韓從朗這個狗皮膏藥碰上。 偏偏天公不作美,金車被那廝攔了下來。 韓從朗一身月白袍,執拗地站在車邊,朝車內拱手唱喏。 先前見浮云卿,她還未婚。這次相遇,她竟成了敬亭頤的妻。韓從朗眸里迸發明顯的恨意,“某與駙馬愛好相投,請公主幫某捎句話給他,就說某盼望再與駙馬相見切磋。” 浮云卿往車窗外扒頭,不客氣地回懟道:“韓小官人,我尋思我也沒惹過你罷。怎的你不是找我有事,就是找駙馬有事?我跟你很熟么,駙馬跟你很熟么?” 不客氣地說,韓從朗這廝是她這么多年來,尤其討厭的一個人。 看他哪哪不順眼,偏偏他哪里都與敬亭頤相像,她只覺他是個低劣的次品。模仿不到位,故作文人君子態,實則是個錙銖必較的小心眼男。 韓從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自顧自說著:“不帶那句,那就帶某接下來說的這句?!?/br> 他啟唇念道:“玩弄權術者,必將為權術所玩弄?!?/br> 浮云卿皺起眉,“什么意思?” “就把這句話帶給駙馬,駙馬會知道其中意思?!表n從朗再拱手,往后退一步,“不打擾您回家,請過。” 那姿態,仿佛這條長巷被他全買了一樣。 明明這條巷里還有幾家貴胄,興許他們會聽見他與公主的對話,可韓從朗毫不在意。 聽見就聽見囖,但若是敢往外面傳,他會把這些人的舌頭都割下來喂狗。 韓從朗轉身回府,踅進前堂,叫來小廝問:“事情都辦好了?” 小廝蝦腰說是,“小底方才招呼來幾個粗漢,把藏好的死士都搬了出來,粘到墻面上。公主不可能沒看到?!?/br> 瞧見韓從朗還想開口問話,小廝忙補充道:“您放心,那搬死士的粗漢,小底都毒死了。尸身停在府里空置的一間屋內,您看,要怎么處置?” 韓從朗笑得森然,掏出一錠金元寶,扔到小廝懷里,“做得利落,賞。” 小廝附和說主家教得好。 “敬亭頤肯定想不到我會拆了他的招。他想把那批死士獻給公主,我偏偏要拆他的臺。現下提及兔演巷,公主就怕得緊,待那批死士,也如遇蟲卵,惡心得緊。敬亭頤獻禮的心思,被我給滅了?!表n從朗惡狠狠地說道,“噢,把粗漢的rou削下,喂狗。至于骨頭么……” 韓從朗窩在圈椅里,瘦到見骨的手指,不迭敲著扶手。 他眸里閃著不知名的光芒,隔著老遠,卻能聞見死人的血腥味。鐵銹般的血味令他難捱興奮。 他道:“我且問你,京都區域,哪座山離這里不遠不近,且偏僻岑寂?” 小廝認真揣摩一番,回:“小底想到的,只有那座青云山。往常剝下的人骨,都是扔在那座山里。山小,被一座大山掩著,除了咱們,沒人會去那座山?!?/br> 韓從朗說那好,“就把骨頭扔在那里。把rou剔干凈,好好喂那幾條狗。他們可是有大用處呢。” 小廝說是。 一言一語間,幾條人命就消匿得干干凈凈。 殺人命砍人頭的事,韓從朗不少做。有人覺得他行事狠辣,卻不知,敬亭頤那廝做得比他更絕,更毒。 然而敬亭頤精于偽裝,做的狠辣事,被他那副溫潤骨狠狠壓著。 但那又如何? 他與敬亭頤原本都是暗處里的蛆蟲,但那廝尚公主成了駙馬,沾了公主的光,半面立在明處。 明的玩不過暗的,自古就是這般道理。 韓從朗聽力極佳,此刻躺在臥寢床榻上,仍能聽見那屋里磨刀霍霍割rou的聲音。 好聽極了。 他百無聊賴地聽著,忽地從枕側掏出一個精致的傀儡。 那傀儡足有半人高,梳著一頭烏黑的發,穿著漂亮的衣裳,眼神呆滯空洞。 韓從朗借著微弱的月明,摩挲著傀儡的臉。 竟與浮云卿的臉極其相像。 他把泛白的唇貼到傀儡的紅唇上,細細吻著。 傀儡被摁在他的臉上,與他的眉眼,他的鼻,他的唇,來了個親密的接觸。 霪??駷?,他病態地汲口新鮮的氣,撳住傀儡,往下移。擦過胸膛,擦過腰腹,摁著傀儡的腦袋,用她的紅唇,擦過那物。 “呼——” 竭力繃緊,韓從朗眼前星點亂竄,最終那星星點點都飛濺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