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3節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著說勉強記下。 “只要jiejie別挑些生僻字問我釋義就好。”想及賢妃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浮云卿的眉頭再沒舒展過。 這會兒天光乍泄,櫸木窗子稍開,微光掀窗而起,灑在屋里。梳髻事雜,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動,望著窗外出神。 窗前視野開闊,甚至連廊處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來去都是老熟人,早見怪不怪。驟然睇見一身月白衣襲來,猛地一激靈。 “嘶——” 脖一歪,頭發也被拽下來幾根。 “jiejie怎么來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緊,話音都染上顫意。 賢妃抽背功課時,最愛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還當是母妃親自來府里抓人了。 “哪有?” 側犯尾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不過只瞟過去一眼,便止不住發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賢妃娘子?” 櫸木窗子開得更廣,浮云卿揉揉眼,再細細看去—— 連廊站著的,分明是前來問安的敬亭頤! 瞌睡蟲誤人不淺。 浮云卿愧怍道:“當真是對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見,驚鴻一面。敬先生那般溫潤恭謹,哪會是我jiejie那般母老虎!” 側犯聽罷,趕忙堵她亂說的嘴,“可不敢對賢妃娘子不敬。” 說倒也是。敬亭頤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來問安。 不過浮云卿的小腦袋瓜可沒想這么深,瞧見敬亭頤側身捂臉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還是快些出去罷。” 話音剛落,人就竄到了門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穩婆還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聲,小跑的腳步剛邁出去,倏爾想起自個兒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頤輕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場雨,地面還存著層水,莫要摔倒。” 同樣的話,側犯尾犯方才給她梳妝時就說過幾遍,那廂她是隨意敷衍。這廂敬亭頤一說,當真如雷貫耳,乍然清醒。 溫溫柔柔,就像那句詩,怎么說來著? 浮云卿想盡辭藻描述眼前的場景,叵奈書到用時方恨少,最終嘿嘿一笑,說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她今年十六歲,自詡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與三歲孩童無異。 敬亭頤行罷禮,道:“膳食已布好,請公主移步珍饈閣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樂開了花,然而走到連廊拐角,驀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麥婆子備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隨口一問,不過叫敬亭頤聽起來,無疑像在質問他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麥婆子早起發熱,身子不適。這幾日府里都忙著寒食的事,麥婆子騰不出手布膳,約莫是想及府里還有臣這個閑人,便臨時把布膳的事交給了臣。” 話里幾個事件纏住浮云卿的腦子。 “發熱……那她可找大夫開了藥?” “公主放心,小廚房早備好了藥湯,認真伺候著。不過或許還要喝上幾日才能把身體料理好。” 聽及人無大礙,浮云卿松了口氣。 “麥婆子歲數大了,確實該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這邊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覷了覷,正巧與敬亭頤對視。 他認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感到不解,歪了歪頭。黑漆漆的雙目似要把人吸進旋渦,動彈不得。 他開口問:“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覺著自個兒多想,搖搖頭,輕聲道:“我總格外信任先生。也許因著先生是禁中親自選來的,也許是私心作祟。” “尋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兩位老婆子cao持著,難免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協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務。不知是否……” 驕矜的女孩鮮少說請求的話。在對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頭。 岑寂一剎,耳廓霎時燒得通紅。浮云卿慌得緊咬下唇,只恨沒拿張帕子,否則此刻定要絞上一絞。 她很窘迫。 這是她和敬亭頤見的第二面。敬亭頤的職責是教書育人,可不是來府里給她當定宅管家的。她貿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貪婪。 忽地,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干燥的草藥氣剎那間離得很近。浮云卿提膽,抬頭一瞥,見敬亭頤半彎著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擺安靜地垂落在地。 敬亭頤瞧著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轉,一陣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說話,他不能讓主家仰望他。 他喜歡平視,或是公主仰視著看他。 敬亭頤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別扭的小心思。還是個半大孩子,心思全掛在了臉上。 “當然可以。” 輕飄飄的話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頤眼里閃過一絲波瀾,倏地被從容與寵溺淹沒。 她看到,敬亭頤抬起蒼白的手,朝她伸來。她看過無數話本子,心口一松,正為敬亭頤的應答感到滿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別的本子,就會知道,那瞬她以為看晃了眼的波瀾,叫求之不得,叫韜光養晦后的進擊。 她終究不懂,輕輕闔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著暖。慢慢的,熟悉的氣息縈繞身邊。 草藥氣總叫她想起空曠寂靜的青山。那里滿是蒼綠,草藥就裹挾在溫暖的土壤里,吸盡天地精華,等待擷取。 她感受到那雙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鬢邊,捻起了什么,隨即離去。 浮云卿唰一下睜開眼。 原來是敬亭頤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輕輕捻著,風隨意一吹,花瓣就飄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臺階下,天知曉方才她想著什么風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沒那綺麗意思,倒顯得自個兒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沒想到,敬亭頤依舊笑著答話。他把她潦草間下的臺階,用晴朗柔和的話語,鋪滿金玉琳瑯。 插曲一過,兩人便各自恢復了往常神態。花藤旖旎仿佛是經年一夢,直至飯后,都沒再提。 麥婆子歇在屋里,禪婆子便與敬亭頤一道將人送金車。 車高,得掇條杌子上去。然而說來真是趕巧,常用的那條杌子,昨夜浸了場雨,瘸了條腿。 雜房離得遠,禪婆子招呼來門前的兩位護衛軍,叫人跪著給公主當墊腳。可這兩位也因昨晚的雨,風濕病犯了,腰桿子遲遲彎不下。 車夫也走不開,那匹駿馬只聽他的話,離了人便要發狂。 禪婆子氣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個個吃白飯不做事的,用著人的時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點,體力好一點,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車。 她覺著禪婆子把自個兒也罵了進去,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來。 趕緊練練武功,不麻煩人。 場面焦灼之際,敬亭頤出了聲。 “我來。” 說著就往金車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還咳嗽著呢,身子弱,可不能折騰。”浮云卿早把他當成自家人,先生這架身子骨是掂筆桿的,要仔細供著。 “無妨。”他道。 于是他在門前幾位懷疑的目光中,像抱滿月的奶娃娃一般,輕松將浮云卿提溜起來。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護衛軍鼓著掌,尷尬一笑。 真沒想到啊,瞧起來比小娘子家還弱不禁風,結果抱個近百斤的人,比呼吸還容易。 禪婆子更是吃驚,后隨即反應過來,低聲咒罵一句,“成何體統。” “臣相信公主,能從容應對賢妃娘子。” 敬亭頤揮揮手,朝人告別。 他毫不在意,這幫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費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聽見禪婆子念叨著“太巧了、不對勁”時,微微一怔。 禪婆子不是個好相與的,要多留個心眼。 * 從滑安巷出來,一路向南,過九橋門一帶,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開車簾。 車水馬龍,熱鬧繁華。方才一路上默背的《離sao》早被拋之腦后。只一個眼神,車夫便知曉了她的意圖。 “公主,只能吃一盞。”車夫遞上新鮮的糖霜山楂,接著上路。 酸甜的紅山楂裹層糖衣,當解饞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饞,又接著拿書背。 遐暨麗正門,湊巧與太子太子妃乘的軺車打個照面。想是兩位問過安,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1待浮云卿如親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聽見軺車內的吵架聲。 本朝皇家貴族尚娶將門之女,大妗妗是開國功勛王將軍的小孫女,頗有將門風范,瀟灑,潑辣。 這對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鬧。每每說要和離,結果子女都到了上學的年齡,還沒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