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長著驢耳朵 第58節
原也如鯁在喉。 春初珍趁勢逼問:“你是穩清北的,她穩嗎?要是考不到一起去,你愿意為了她不念清北?” “真是好笑。你考個一本,就能選清北,她呢。” “你對她負責嗎?” “你要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孩子,你就不該這樣害她。” “你喜歡她卻做不到高考結束再追求她,這一兩年的時間都等不了?你就是這么喜歡的啊?” “假如以后你們考不到一塊去,異地了,幾年都見不到,你還有那個信心和決心跟她談?你們現在天天住一起,天天上下學,天天能見到面,覺得感情可深了,非對方不可,以后呢?你敢保證一點變化都沒有?她高考要是因為這個沒考好,誰負責?你負責嗎?我告訴你誰負責,不是我,也不是你。” 她指向女兒,音色鏗鏘:“是她自己。她自己負責。” 她對原也的敵意和恨意在這一刻升至頂點:“你自己不想好就算了,不要來帶壞我女兒。你父母不管你,沒人教你禮義廉恥,沒關系啊,但是別來禍害我春——” 話音未落,從頭到尾沒吐露過一個字,一句話的女孩遽然昂首,正視自己的母親: “媽,你別說了。” 她臉頰濕痕遍布,但此時的音色不帶半分哭腔,相反涼而低,似急凍后的滾珠落在房內。 眼神也是。瞳孔陰黑,充斥著困獸欲將撲咬前的不死不休。 春初珍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春早低問:“你現在的樣子,就跟禮義廉恥搭邊嗎?” 春初珍震怒:“你說什么呢!” “我說——你不配。你不配當媽,不配說教。這些假大空的廢話,這么多年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你是不是還覺得你很有道理,你以為我真的聽進過心里去?” 她扯出一個冷淡的笑:“沒有。” “一次也沒有。從出生到現在,我沒有一秒鐘不想擺脫你,遠離你。你還記得jiejie大四寒假的時候么,有天晚上,你跟她在客廳吵架。我姐是怎么說你的,她說才不想變成你這樣的女人,找個不管事的老公,把孩子當發泄和出口,再過完庸碌的一生。” 原也錯愕地看了眼春早,想扯一扯她胳膊,提醒她冷靜下來,不要再講出更多言不由衷的狠話。 春早迅速掙開了,力氣大得出奇。 此刻的她,變得像一根纖直透明的試管,徹頭徹尾清空,無液質,無反應,誰都別想再往內灌注任何實驗用品。 誰也別想再對她的性情和人格指手畫腳。 她不在意。 她也要讓自己變成那個寒夜里的jiejie,把自私的砍刀義無反顧地揮向母親,縱使鮮血淋漓。 胸口彌散著潰爛般的痛意,她接著說:“你大概不知道吧。我,jiejie,還有爸爸,我們沒人從心底里服過你,喜歡你,還不都是被你逼出來的,裝出來的。就你這樣的,活得像個笑話的人,也配教育別人?聽你的話,人生才是徹底完蛋了。” 春初珍眼底浮出難以置信。 她注視著這個全然陌生的女兒。驚惶之中,她努力支撐出一個高高在上的蔑笑:“你才是別說笑。如果不是我,現在這世上還有你春早?” 春早繃著張臉:“那我還要謝謝你生了我咯?” “不止是我生了你,是我還救了你的命,”春初珍眼眶驟紅:“為了讓你出生,我丟掉了喜歡的工作,丟掉了本該有的人生,是啊,我成了一個只能在家燒飯打掃的,被你們看不起的家庭婦女。我全心全意,無微不至地照顧你,培養你,你不心懷感恩就算了,要這樣說我——”女人吸出一聲低促的鼻音,失望透頂地望向女兒:“你旁邊這個,才認識一年,以后還不知道怎么樣的一個人,你為了他,要在這給我列罪狀?” “不是我,你連見到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還想認識他喜歡他?你做夢吧。”她嘲諷地說著。 春早再無法抑制,心防決堤,淚如斷珠般往外瀝涌。 她的喉嚨里扯出艱澀的哭腔:“媽,如果你不那么想生下我可以不生的,你就不用被我拖累人生,你也不用千方百計地支配我控制我,花時間花精力花代價照顧我,還要因為我去攻擊一個無辜的人。” “我就是喜歡他怎么了,有那么見不得人罪不可恕嗎,你憑什么可以一直一直,讓我的每一次每一種‘喜歡’都變得那么低卑,膽怯,見不得光,只能藏在那個棺材一樣的鐵盒子里。憑什么,我就想問你憑什么,就因為你是我mama?” “這么多年,我幾乎都在順從你的喜好,因為我覺得我能理解,那或許就是你對女兒的愛,即使有錯,即使窒息,即使痛苦得要死了,可我總會長大的,熬出頭就好了,這樣你的愛能落到實處,我的人生也能回到自己手里。” “那你呢,你真的愛我嗎?你確定你給我的這些是愛嗎,你尊重過我的那些‘喜歡’了嗎?” 她的情緒如烈火烹油,爆裂之后一瞬枯熄: “我突然搞明白了。你才不愛我。” “你恨我。” “你用我從你身上經歷的,感受的所有痛苦懲罰我,懲罰我毀掉了你的人生。” “這才是你,我親愛的mama。” “你根本不愛我。你恨透我了。” 話落,空氣里仿佛摁下休止符。 春初珍面色徹底漠然,眼神也是,沒了焦點,像兩口枯涸的井:“是的,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 “好啊,我現在就從你眼前消失。” 擲下這句話,春早拉上身邊的原也,再不回頭地沖出這間密不透風的牢籠,這個荒唐破碎的夜晚。 第44章 第四十四個樹洞 ◎青稚共振之心◎ 春早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 跑下了一層層黯淡的森白的樓梯,鐵門在背后摔合, 迎面而來的黑夜像是濃得化不開的瀝青, 她喘動著,鼻口堵塞,腿如灌鉛。 終于—— 她被身邊的少年拉停下來, 按住后腦,一把擁進懷里。 “停下來, 春早。”他微啞的聲線, 隨著下巴一道抵來她額前, 還有他發燙的體溫,他急劇起伏的,熾熱的胸膛,隔著校服純白的衣料,燙著她的鼻頭,她整張臉,仿佛雪野之下的活火山:“不要再跑了。” 異常干凈。 又異常的溫暖。 春早開始淚流如注。 而擁抱她的人似乎感受到了, 手一扣,將她更緊實地壓向自己, 徹底包裹住她,嚴絲合縫。 世界變得非常小和窄, 承載她,也容納她。她汲取著兩人之間稀薄的空氣,也變回襁褓里只會用眼淚宣泄需求和痛感的嬰兒, 拒絕行走, 拒絕講話, 也不要任何技能和特長。 只想雙手揪緊他背后的衣料, 倚靠進去,徹徹底底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終于有一絲清明回到神智里,春早嗚咽著說:“你不要記恨我mama。” 因為她拿來攻擊他的那些,口不擇言,利刺一般的話語。 原也氣息加重。 他稍稍分開兩人,傾低頭,找到女生潮濕的臉和雙眼,“怎么會?” 正如她母親所言,她可是讓她出生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又會見到她。 這一瞬間,原也竟感受到幾分余悸和后怕。他直勾勾地盯著她,濃黑的目光像是碾下來的,流動著高稠度的珍重,疼惜,或者更多,其他。 春早被看得羞怯起來,也怕自己涕淚交加的模樣太丑,小幅度扭開臉。 原也沒有遲疑,抬手把她臉撥回來。 他溫熱的手托起她下頜,溫熱的呼吸撲散在她劉海處。 他的拇指在她眼下輕輕摩挲,為她拭走淚痕。認真的眼神像在描繪一個溫柔的故事。 春早快在他細致而重復的動作里站不住腿腳。 她想握住他手腕,驅使他拿開和放下,但又掐住手指。 陌生的渴念在體內涌蕩著。從去年到現在,他們一直維持著適宜且規矩的距離,何曾親近如此。 但她最終還是忍住:“好了。”她斂睫回避他的觸摸,盡管很是不舍。 原也如夢初醒地收手。 “我說……這么能跑,”近處的男生忽而勾唇:“運動會只讓你寫稿,不報田徑,還是屈才了。” 什么關頭,他還有心思打趣。春早佯怒搗他胸口一下。 很奇妙,伴隨著這個動作,傷痛的情緒跟著被抽空大半。 男生露出內傷頗重的表情,偏頭咳嗽兩下:“還能加個鐵餅。” 春早頓時破涕為笑。 她癟了癟嘴,深吸氣,觀察起周圍環境:“我們跑到哪了?” 原也跟著四下望,蹙眉:“應該是……跟學校相反的路。” 他取出褲兜里的手機,看一眼導航定位:“前面出了巷子就是平昌路。” 春早望向夜幕里一眼可見的巷頭,城市的燈火將那邊填充得像扇異世窄門。 她問:“幾點了。” 原也說:“馬上就零點了。” 春早詫然地看向他,眼皮翕動兩下,又無緣無故地笑起來,雙目星亮。 原也隨之莞爾:“笑什么?” 春早苦中作樂:“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晚待在外面過,活了十七年,一次都沒有過。” 原也靜默下去。 理智上,他應當送春早回去,回到那個窒悶但安全的屋子里; 但本能的,他清楚她現在并不想回首,去面對和處理風暴過后的狼藉。 最后他沒有選擇煞風景,也不想逼迫她,去到她的對立面。 只是問:“你想去哪?” 說出口后的瞬間他就開始懊悔,這是個很沒擔當的問題。害她深夜出逃無家可歸的是他,她也從未有過外宿的經驗,他卻將選擇決定權移交到她手上。 可女生渾不覺猶疑和無措,只快速地答:“可不可以……” 原也:“嗯?” “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