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哪個姜。

    “女字旁的姜。”

    梁遠(yuǎn)儒中氣十足地說了聲：“這個姓不錯，很好。”

    姜迎燈對上他溫厚的神色，略感親切，隨后釋然地笑一下。

    老爺子很健談，且是有文化的人，跟他們說起梁家在溯溪的歷史，說當(dāng)年皇帝南巡，都把梁園做帝王的行宮，家中還有皇帝親賜楹聯(lián)，又說道家里女眷又是如何風(fēng)光選上當(dāng)朝王妃。時以寧是真覺得厲害，于是搭腔很多，姜迎燈就坐在后排的暗處，安安靜靜地聽著。

    一會兒，梁遠(yuǎn)儒忽的回首喊她一聲：“小姜。”

    姜迎燈應(yīng)了聲。

    他側(cè)眸看過來：“你是哪兒人來著？”

    “江都本地人。”

    梁遠(yuǎn)儒說：“我對江都人印象很好，年輕時在這兒工作過二十幾年，受過恩惠，這地方風(fēng)景也怡人——對了，我孫子前些年也在這兒讀過書。”

    姜迎燈眸光一滯，聲線淡弱地應(yīng)：“……嗯。”

    見她寡言少語，搭不上話，梁遠(yuǎn)儒也沒再問，轉(zhuǎn)而看旁邊的時以寧：“你們剛剛?cè)ツ膬号牧恕！?/br>
    時以寧說：“去了云谷寺遺址，我手機(jī)拍了幾張照，給您看看。”

    說著，她把照片調(diào)出來給老人家翻閱。

    “梁朔年輕的時候在這兒修行過一段時間，還給拂曉供了個燈，就是這個。”

    梁遠(yuǎn)儒有些老花，戴著眼鏡，也得把手機(jī)往遠(yuǎn)了推，才堪堪見到上面的內(nèi)容：“喲，這還真是個燈。”

    “是，不過滅了幾百年了，現(xiàn)在就是個灰撲撲的塔，上面隱約能看見一些字跡——您能看清嗎？”

    梁遠(yuǎn)儒對著照片，扶著眼鏡看了會兒。

    而后，他想起什么，連連點頭說著“我知道我知道。”

    “千佛燈，這個我知道，我孫子在我們那兒山上也供了一盞。”

    聽到他提孫子，時以寧來勁得很，忙問：“做什么用的？”

    “說是給一個姑娘求平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說著，梁遠(yuǎn)儒不屑地哼笑了聲：“反正我是不信這些。”

    時以寧問：“您哪個孫子？”

    “梁凈詞，你們見過吧？上回。”

    時以寧嘿嘿笑：“是是是，帶我們?nèi)レ籼玫模瑤浀煤埽槐砣瞬牛　?/br>
    梁遠(yuǎn)儒臉上綻開的笑容不無得意：“我孫子是真聰明能干，國之棟梁。”

    剛?cè)胂牡男】h城，漫天飄著被揉碎的云，車子慢吞jsg吞地駛在樹蔭下。前面?zhèn)z人安靜下來那一會兒，姜迎燈的耳畔只剩一片嘈雜的蟬聲。

    她想起，梁凈詞為數(shù)不多領(lǐng)她去山上那幾回。

    他遵循唯物主義，就是邁進(jìn)了寺廟的門，也是在一旁看她點香，固執(zhí)地不肯折一下腰。

    很有原則。

    但他看在眼里，不會對寺里的香客與規(guī)矩指指點點，只是信了那句：未到苦處，不信神佛。

    人都有空牽念的時光，留不住的情義，填不平的缺口，只好用那虛無的禱文與鐘聲、去自欺欺人地補(bǔ)上遺憾。

    最終，除了平安，還能求些什么呢？

    姜迎燈看著老爺子的后腦勺，輕聲地開口問道：“什么時候供的燈。”

    梁遠(yuǎn)儒回憶一番，說：“應(yīng)該是有一回元宵供上的，好幾年了。”

    第59章 c15

    聽見梁遠(yuǎn)儒這句回答的時候, 姜迎燈有些腦袋犯昏，肋骨中間倏然像是被什么東西頂了一下，胃部正鈍鈍的疼。她將要應(yīng)聲, 回答又被這難受襲下去。

    連帶，眼睛變酸。情緒與身體機(jī)能都在這停一陣走一陣的路上急速滑坡。

    “學(xué)姐, 你好點沒？”時以寧注意到姜迎燈蒼白的面色, 回頭看她一眼。

    姜迎燈搖搖頭，沒有說話的力氣, 喝一口手里的氣泡水, 但惡心感卻變得更重。她揉開川字眉，又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

    梁遠(yuǎn)儒見狀，回頭瞅了瞅迎燈, “你怎么了小姜。”

    一聲小姜被他叫得朗朗上口，姜迎燈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下，但唇角力氣微薄, 笑意轉(zhuǎn)瞬即逝，面色憔悴。

    時以寧解釋說：“她暈車, 從燕城開過來大半天, 難受得不行。”

    梁遠(yuǎn)儒：“暈車？去旁邊店里買個風(fēng)油精，試試看管不管用。”

    姜迎燈擺手說：“沒什么用。”

    “那你回頭還是飛回去, 小姑娘看著就弱不禁風(fēng)的，哪兒禁得起這一路顛。”看不出來，梁遠(yuǎn)儒還是個行俠仗義的熱心腸，“你單位不給你報銷我給你報。”

    時以寧哈哈一笑：“還是爺爺懂憐香惜玉。”

    “這都稱不上憐香惜玉了, 病患得受照顧, 人之常情。”

    他的通情達(dá)理讓姜迎燈覺得親近。

    她看著老人生出皺紋卻慈眉善目的一張臉。叫她去店里買風(fēng)油精，這話好像不是梁家的爺爺在對她囑咐, 而是她自己的爺爺。

    姜迎燈說：“不用了，我看安排吧。”

    手機(jī)屏幕上，被調(diào)到最暗的界面，搜索框里沒輸完的“千佛燈”幾個字被她急速刪掉，姜迎燈把手機(jī)塞回包里，想看看還有沒有剩余的陳皮糖，對她來說唯一管用的治暈車藥，但一無所獲。

    姜迎燈沒想到最后，梁遠(yuǎn)儒真的給她準(zhǔn)備了一支風(fēng)油精，是讓隨行的保鏢去買的。

    那會兒，拍攝團(tuán)隊正在南山山腳下取景。

    拍攝沒正式開始，梁遠(yuǎn)儒指著梁園門前一塊介紹梁園的碑文，給他們講歷史。

    姜迎燈身體狀況還沒緩解，靜靜站在隊伍一側(cè)，看黑色石碑上面的文字，一瓶礦泉水從后面被人遞過來。

    她好奇地望過去。

    “周暮辭讓給你買的！”有人喊了聲，“不是暈車么。”

    他今天人都沒到場……她臉一熱，接過，但沒喝。

    碑文的介紹里寫道崇禎年間的梁家文人都是東林黨，看這行字，時以寧天真地問姜迎燈：“這個梁朔也是東林黨？”

    “是。”

    “東林黨不是壞的嗎？”

    姜迎燈說：“當(dāng)時是一個制裁皇權(quán)和對抗閹黨的派系，文官集團(tuán)的代表，也不能說是完全的壞人，”她想了想，公正地補(bǔ)充一句，“人沒有好壞之分，縱觀歷史，就更復(fù)雜了。”

    梁遠(yuǎn)儒點點頭附和說：“人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立場的高下。”

    想了一想，她低聲喃喃：“其實立場也沒有高下。”

    梁遠(yuǎn)儒若有所思的眼望過來，嘴唇微翕，似是要說幾句什么，但又沒再聊深，一行人往階上走，這個建在半山腰的園林海拔略高，即便炎夏，林間的森森冷氣，讓姜迎燈緩解了暑熱和暈車帶來的不適。

    梁遠(yuǎn)儒：“我很喜歡明朝這個朝代，很有氣節(jié)，當(dāng)年崇禎帝的死也是很悲壯，知不知道這一段？”

    吹牛談天的時間，老爺子很隨和，一臉要考考他們的樣子，時以寧問為什么。

    姜迎燈說：“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李自成打到皇城來，崇禎至死不南遷，他說我可以死，但是不要傷害我的百姓，所以最后真的縊死在一棵老槐樹下面，后來到了清朝，這棵樹還被順治鎖上，命名為罪槐。”

    “罪槐？罪名的罪嗎？”時以寧問她。

    “嗯，”她輕聲地說，“不過，罪不罪的，誰能定義。不然怎么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朱由檢是個好皇帝。”

    姜迎燈聲線柔和，聽得人舒適，再看她一眼，素面朝天的一張鵝蛋臉，少些氣色。黑色掛脖吊帶，配一條卡其的工裝闊腿褲，看起來很酷很松弛的打扮，卻因為路途遙遠(yuǎn)和她的精氣神不熨帖，姜迎燈比來時顯得蔫了許多，臉色十分蒼白。

    顯露出以前念書的時候，在她的身上由內(nèi)而外的那種蒼白。

    如果不是太疲倦，如今已經(jīng)很少見了。

    聊到這里，梁遠(yuǎn)儒的保鏢過來。

    “給那姑娘，”說著，梁遠(yuǎn)儒接過風(fēng)油精，很熱心地遞給姜迎燈，“你往太陽xue涂一涂，手腕上涂一涂，有用得很。”

    迎燈受寵若驚，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接了東西，訥訥說一句：“謝謝。”

    時以寧不知道查了會兒什么資料，抬頭看一眼園林的牌匾：“這兒從前是個什么避難所嗎？”

    梁遠(yuǎn)儒反問：“避難所？”

    姜迎燈解釋說：“晚清時期，江南爆發(fā)過幾次很嚴(yán)重的瘟疫，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對瘟疫的態(tài)度很消極，戰(zhàn)爭、朝廷，各方面的原因，導(dǎo)致這個瘟疫蔓延得很快，百姓死傷慘重。好在有一些地方官員和民間收容機(jī)構(gòu)還在做實事，這個園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被作為醫(yī)館和收容所，當(dāng)時住在這里的不是梁氏后人，一個普通的地方官，在南山山腳，他一直在救助病患，不過這一段正史上記載很少，反而是醫(yī)療史的書上有寫到，基本都是一筆帶過。”

    她同樣抬頭看匾，說：“除了帝王行宮，梁朔的愛恨糾葛，這里也承載了很多更值得說道的價值。”

    梁遠(yuǎn)儒聽得恍然，連連點頭，又問她：“是個什么病？”

    “史料寫的不太明確。可能是現(xiàn)在的瘧疾，霍亂之類的。”

    “是么，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

    姜迎燈隨他們走進(jìn)園中。

    梁遠(yuǎn)儒精神雖好，但腿腳還是不如年輕人，走一程山路，要在檐下歇一刻鐘，捶捶腿，捏捏腰，疏通筋骨。

    保鏢在旁邊站如松，氣勢驚人，搞得幾個小姑娘大氣不管出。

    梁遠(yuǎn)儒捶了會兒腿，才望向迎燈，忽而開口說了句：“你知道的很多。”

    姜迎燈一愣，忙謙虛搖頭：“沒有，只是偶爾看看閑書，喜歡讀野史。”

    “野史里的東西才是大有看頭。”

    她莞爾，點頭說是。

    “家里有讀書人？”梁遠(yuǎn)儒又問她。

    姜迎燈本不想提，但猶豫少頃，覺得不回話不禮貌，還是開了口：“爸爸是老師。”

    “那也是知識分子家庭了。”

    時以寧插嘴：“是呢，學(xué)姐很博學(xué)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我懂得也多，不過我歷史巨爛，以前考試都是死記硬背的。”

    姜迎燈面紅耳熱，叫她小聲些。

    梁遠(yuǎn)儒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