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46節
青娥喘勻了?氣,問?:“王兄弟,你?將茹茹帶哪兒去?了??” 王斑見她焦急,不大好意思,撓撓胳膊,“今天府里?擺戲臺子,爺突發奇想要帶小茹茹看戲去?,我?就?替他將人接過來了?。” 青娥愕然,“問?過我?意思了??他要你?帶你?就?帶?”說罷,她噤了?聲,別開眼去?。 王斑是馮俊成的人,不聽?他的聽?誰的,她哪來的立場問?王斑的罪,人就?是容易忘其所以,得寸入尺。少爺疼她,她還真拿自己當個主子了?。 她不再說話,繞開王斑往那扇月洞門去?,門里?笙歌鼎沸,喝著滿堂彩,她不可能進去?,只能躲在一株芙蓉花后頭往里?瞧。 那么多個衣冠濟楚的背影,青娥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馮俊成,今日他著青金色圓領袍,領口滾了?圈銹紅的云紋,腰背挺括氣度卓然,單手撐腮怡然看戲。 茹茹坐在他腿上,小腦袋目不轉睛盯著戲臺,這?是她第一次瞧這?么盛大的熱鬧,小嘴巴微張,哪怕聽?不懂半句,也為戲臺上精心粉飾的人物癡迷。一時?忘了?出門時?墻角捏了?一半的泥人,也忘了?搖尾巴陪她和泥的花將軍。 她昂著幸福的小腦袋,遲來地享受這?份本該習以為常的喜悅。 戲臺上耍起了?綢子功,茹茹跟著左看去?,右看來,大人們拍掌叫好,她也拍掌叫好。馮俊成見茹茹去?夠桌上甜瓜,捉回她小手,往里?塞一粒葡萄。 青娥瞧著瞧著,急切變作喜悅,又變作酸楚,回轉身,不在意地撣撣裙裾,假裝沒這?回事地走了?。 晚些時?候馮俊成將茹茹給送回來,這?回破天荒沒避著人,左右傳聞鋪天蓋地,也沒什么好避的。 青娥便也將人請進來,給他沏了?茶吃,門大開著,不時?有院里?仆役站在外頭老?遠的地方探頭往里?望。 茹茹好高興,花將軍一個勁往她身上跳她也沒工夫理睬,兩條小短腿倒騰著學臺上小戲給青娥看。 “青娥你?看,那個人是這?么走路的,像是漂著的!” 馮俊成進門時?也喜笑顏開,只是青娥看得出,他不是真開懷,他不過是在這?不可挽回的現狀面?前,順水推舟,仍想要不計后果地往前走。 天氣熱,青娥拿巾幗一角在脖頸撳了?撳,看茶給他,“我?就?知道叫郭鏞看見了?準沒好事,這?下要不了?多久,你?江寧家里?都要寫信來了?。” 馮俊成應了?聲,眼里?卻有溫和的流光浮動,“你?不怨我?領茹茹去?看戲?” 青娥淡淡道:“早晚的事,這?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你?帶茹茹去?看戲,她高興,我?也高興。”她只憂心一件事,“不過…你?應當還沒有告訴他們吧?” 馮俊成曉得她的顧慮,微笑道:“還沒有,即便要告訴,也不是讓這?里?先知道。” 茹茹在邊上賣力表演,不知道他們嘴里?的主角是他,又因?為遲遲沒人理睬,去?夠青娥的手臂,“青娥,青娥,你?看我?。” 趙琪在邊上裝聾作啞好一會兒,大約是覺得自己和茹茹在這?是有些礙事了?,拄上拐棍去?牽茹茹,領她到間壁偏屋去?。 “走走走,別吵你?娘說正事,我?看你?我?看你?,舅舅先看你?,等會兒青娥再看你?。” 茹茹撅起嘴,頗感掃興地去?牽舅舅手。 趙琪刮她小嘴,“掛個油壺正好。幾個小白臉咿咿呀呀有什么好看的,比我?變戲法還好看?” 只他二人一個腿短,一個腿殘,走得實在太慢,好不容易進了?偏屋,青娥就?在嘴邊的話也晾涼了?,說出來干巴巴沒什么起伏。 她瞧著馮俊成,聲音很輕,“…你?要帶我?和茹茹回江寧嗎?” 馮俊成眼睛都被點亮,他以為當中還得有一番波折,“你?愿意?” 青娥頷首。 馮俊成如釋重負一笑,打開了?話匣,等不急將她寬慰,“橫豎這?事都是藏不住的,倒不如趁這?次帶茹茹回去?給老?祖宗磕個頭,他們或許對你?有看法,但你?別管他們怎么說,只想著我?們兩個,還有茹茹。等跟我?去?到順天府,就?再也不必看人臉色。” 他說起二人的將來,澄明的眼睛熠熠生輝,一如十九歲時?堅定。 可青娥知道他這?五年心智成熟不少,心思遠比以前深重,目光長遠,想事情也比以前周到。 他在有意掩飾心里?的顧慮,其實他應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青娥不知道那打算是什么,但肯定比一頓藤條來得嚴厲。 江寧馮家的人可都見過她,也好在只是見過,不曉得她的底細。 因?此青娥也心存僥幸,不信前邊是死路一條,即便真是死路,也想碰運氣,看能否起死回生。 于是她對他笑,“那好,你?只管挑個日子,我?跟你?回去?。” “下個月。” 馮俊成爽朗做下決定,清雋的臉上喜悅溢于言表,“且等我?將手頭茶稅的事處理停當,之后在錢塘也就?沒什么事了?,你?我?到江寧,再到浙江其他幾地走訪一圈,也就?回順天府了?。” 青娥忘了?適才談話似的,順勢換了?話茬,“怎么在其他幾個地方就?只是走訪一圈?” “這?不是沒料到能在錢塘查出個大的。”他笑了?笑,隔著融融燭光將她仰視,“其他幾地也有屬官去?了?,這?一回,我?也只顧得上錢塘了?。” 青娥知道他在拿錢塘喻人,心里?卻沒多少歡喜。 二人一坐一站,臉孔都掛著掩飾思慮的笑。青娥想蹲下身去?伏在他膝頭,亦或是就?這?樣?張開雙手將他抱一抱,一抬眼,門外卻是六七雙明里?暗里?將他們盯著的眼睛。 往后她一舉一動,都要讓無數只探究的眼睛盯著。 馮俊成順她目光看過去?,那幫膽大好事的仆役又作鳥獸散。 他冷哼,“瞧見沒有,你?越閃躲,人家越覺得你?好欺負,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個好欺負的性子?” 青娥叫他逗樂,笑起來,“我?就?是叫人欺負得多了?,才有個不好惹的性子。” 她蹲身枕到他膝上去?,“我?知道,他們這?是還覺得稀奇,過幾日你?我?在路上挨著走兩回,你?看他們還稀奇不稀奇?只會覺得你?我?就?該是這?樣?。” 她越說越輕,安慰自己似的,“其實這?樣?也好,起碼在相見的日子里?,不必再找幌子。” 撫在她肩胛的手掌頓了?頓,她笑意蕩漾仰臉瞧他,“你?都不知道,騙子也是有找不出借口的時?候的,有時?候我?想見你?,真要使出渾身解數……” 應天府里?,馮知玉從錢塘回來后,就?一直在月蘭身邊忙前忙后。 月蘭體弱,做月子時?三天兩頭見不著黃瑞祥,成日喪眉耷眼,因?此坐下了?病,總說自己心口隱隱作痛,大夫細瞧過,又說她不像有病。 鄭夫人覺著這?是她為了?見黃瑞祥編的借口,小家子氣的手段,也不指望她留住丈夫的心。 馮知玉卻當一回事,讓大夫開增補劑給月蘭滋養身體,又幫她照料隆哥兒,日久天長,月蘭也看明白了?誰是真對她好,誰又將她用完即棄。 “jiejie。”月蘭躺在床上,柔順地咽下一口口湯藥,“我?身邊人都叫我?提防你?,可我?知道,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其他人要么看在黃家的份上,要么就?對我?另有所圖,即便如此,也從沒有誰待我?這?么好過。” 馮知玉聽?后瓷勺在藥湯攪動,笑了?笑,“你?就?知道我?對你?不是另有所圖了??” 月蘭微微一怔,見馮知玉輕笑出聲,這?才松一口氣,“jiejie,你?不要嚇我?,我?在這?家里?真就?只有你?和隆哥兒可以指望了?。” 馮知玉舀起一勺湯藥,喂給月蘭,又用帕子沾沾她唇角,“傻話,你?指望我?,我?又能指望誰呢?” 月蘭知道馮知玉與黃瑞祥之間根本難論感情,也沒有子嗣,心里?大抵明白她的苦楚,便想說些自己的遭遇來寬慰她。 “其實月子里?他攏共就?單獨來望過我?一回,身上還一股子脂粉香,脖頸上還蹭了?胭脂……” “就?是那晚你?叫他氣壞了?身子?” 馮知玉問?得淡淡的,也正是這?股寵辱不驚淡淡的脾氣,叫月蘭覺得安心。 她點點頭,“他好像跟個叫香雪的女人在廝混,我?也是瞧見他腰上那女人的手帕才知道的。他好狠的心,還要拿那女人的帕子抹我?的眼淚……” “我?想他那腦子,也未必是故意的。” 本來是難過的事,月蘭也叫她逗笑,“jiejie!” 馮知玉也笑了?笑,道:“我?可不許你?再難過,你?都不知道在這?香雪之前還有多少個,遲早還要換,就?別為他傷心落淚了?,別將他當一回事,將養好身子才是要緊,就?當為了?隆哥兒。” 月蘭答應下來,馮知玉又少坐一會兒這?才離開,出去?之前,她頓住腳步問?:“對了?月蘭,那香雪是哪家的?我?聽?著有些耳熟,可是秦淮邊上的?” 月蘭愣了?愣,她此前也是行院的姑娘,對香雪有所耳聞,“是,她是群芳館的妓子,以前是學琵琶的。你?怎會覺得耳熟呢?” 馮知玉朝她微微一笑,邁進那片半冷不熱的晨光里?,“噢,你?這?么一說我?又沒有印象了?,大概是黃瑞祥喝多了?酒,念起過吧。” 第45章 清早青娥起來例行公事, 端了木盆隨婆子到河邊漿洗衣物,幾?人下石階蹲在河邊,拿大棒子敲敲打打。 身后來了兩個丫頭, 見了她, 竊竊私語。 “小姨娘怎么還要親自出來洗衣裳。” “那就還不是小姨娘呢, 你瞧她住在仆役院里,連個通房都算不上。” 這些丫頭都是爺們院里伺候的, 見慣了少爺老爺抬舉丫鬟, 也見慣了那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的結局。 青娥手上棒子頓了頓,手背在腮畔抹一把, 愈加賣力地捶打。 丫頭見她不說話, 自討沒趣, 繞開走了。 邊上婆子湊過來, 與青娥笑道:“別理?她們, 她們那是嫉妒,跟著幾?位爺伺候, 眼看jiejiemeimei都被抬舉做姨娘, 心里別提多嫉恨,再這樣等歸鄉放良, 就只能嫁個放牛種地的,你說她們那些眼高手低的怎么肯?” 青娥側目覷她,曉得她那日也曾拿言語“逗弄”茹茹,對她沒好脾氣, 更沒有搭理?。 那婆子碰一鼻子灰, 訕訕往邊上挪了挪。 青娥心里積氣,拿個棒子假想著出氣, 平日半個時辰才能做完的活,今日做得又快又好,起身?端了木盆往回走。 忍一時風平浪靜,她不能在馮家?生?事。 其實青娥也想過,既然被推到風口浪尖,索性豁出去,不管旁人眼光,該啐回去也別忍著,可細想來是不能的,這兒是錢塘馮俊成?堂親戚家?,與江寧鮮少走動,因?此對馮俊成?也捎帶著些生?疏的客氣。 他們不管馮俊成?的“荒唐事”,巴不得多瞧他的熱鬧。 等到了江寧卻是不一樣了,親生?的兒子,還是嫡長,先拒婚再從外頭領她回去,她要?再不收斂著些,甩出去的派頭可都得馮俊成?替她收著。 因?此馮俊成?叫她搬到二?房院里,她也給婉拒了。 “你說真格的?這么著回頭定要?惹你家?里生?氣!我是你家?什么人?就敢登堂入室了,你爹娘肯定不喜歡。何況琪哥也要?人照看,還是這么著吧,等回了江寧,光憑我是茹茹的娘,就能住到你院子里。” “何須瞻前顧后,別想——” 馮俊成?還要?說點什么,叫她拿指頭堵住了唇,“我難得懂事一回,就依了我。” 卻聽?馮俊成?笑出了聲?,青娥擰眉瞧他,他摸摸鼻子,清嗓子道:“你自己看,哪有懂事的人是這么說自己懂事的?” 青娥低頭看看,“我怎么了?” 旁側多寶格上的西洋鐘表將二?人倒映,桌上燈火一豆,馮俊成?坐在椅上料理?公務,青娥兩手吊著他脖頸,貼在他身?上盯著他瞧。 馮俊成?說起話,下巴蹭在她茸茸發頂,“你不搬來,我擔心你被人議論是非。” 他自己就是宅門里長起來的,曉得這宅門里的人終日受困,麻木得只能靠一張嘴排解寂寞。 青娥單手環著他,手一揮, “叫他們議論,我也不是吃素的,誰說我我就說回去,說得他挖個洞鉆進去!” 豪言一出,二?人笑作一團。那笑成?了一點溫柔跳動的火,燒在馮俊成?清明的眼底,他垂眼瞧著她朱紅的唇,青娥知道他的意圖,難得羞赧地斂眸不語,只是勾勾皙白臉畔的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