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41節
“還沒起,只叫他隆哥兒,是個男孩。” “那孩子的生母……” “已納做妾室。” 柳若嵋瞧著馮知玉輕飄飄的笑容,好似對此全不在意,但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是馮俊成在外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一定做不到接納,因此心疼起了馮知玉,拖住她手,軟軟喚她一聲二jiejie。 錢塘的雨如期而至,來勢洶洶電閃雷鳴。 昨夜里下了暴雨,清早起來卻是晴空萬丈,青娥一覺起來莫名輕快,將飯食預備好,喂茹茹先吃了,趙琪在旁眼巴巴望著。 “也喂喂我…” 青娥扭臉瞪他,“餓死你!” 茹茹嚇一跳,縮起脖子,將手上的窩窩放下,“青娥不要?生氣,不要?把死掛在嘴上。”她又看向趙琪,“舅舅不要?著急,等我吃好了,我來喂你。” “還是茹茹好,茹茹念著舅舅。” 茹茹挨夸,頂著吃飽圓鼓鼓的小肚子,美滋滋和趙琪點頭。 她這?段日子過得可高興了,自從?住進?大老爺家里,青娥再也沒有去?過茶山上cao勞,舅舅也每天睡在床上陪她。茹茹一邊高興,一邊擔憂,因為?青娥說這?是有期限的,一旦大老爺回?了順天府,青娥就要?回?茶山上,舅舅也要?從?床上下來,到個她到不了的地方。 因此她想,如果?他們三個大人永遠在一起,茹茹就可以有娘有爹又有大老爺了。 青娥不曉得茹茹“精明”的小算盤,見她坐在塌上一勺一勺給?趙琪喂飯,還覺得有趣,囑咐了一句叫她別喂到趙琪鼻子里,起身到外頭跟著婆子洗衣做活去?了。 等晌午青娥從?外邊回?來,舅甥兩個都睡了,茹茹趴在趙琪胸口,嘴唇微張小臉朝外,眼睫毛輕輕打顫,趙琪左手還握著蒲扇,兩個人都睡得很熟。 青娥敲敲后背,難得清靜,便想進?偏屋也躺一躺。 她這?幾日洗的一直是府里女眷的衣服,入了夏換下來的衣裳越來越多,洗完腰桿都挺不直,這?會兒仰躺在屋里也犯懶想午睡一會兒。 剛閉上眼,就聽屋外來了兩個人。 這?個點仆役的院子空蕩蕩的,她想也知道?是誰踏進?了屋里,索性閉上眼裝睡,等王斑替他在外面喊兩聲,沒人應,他自然就會走了。 過了會兒,果?真?聽見王斑壓低聲量朝屋里喊,“青娥姑娘?青娥姑娘?”頓了頓,“爺,好像都睡了,天氣熱,覺長。” 他二人正站在趙琪養傷的主屋,馮俊成看向塌上熟睡的茹茹,叫他們這?親昵的姿態惹得怪不是滋味,聽見房里傳出?翻身的響動?,馮俊成抬手叫王斑在院里候著,兀自走進?青娥屋里。 錢塘老宅仆役多,住得也逼仄,偏房里只有一張炕,不睡的時候收拾起來,擺個桌子又能派別的用場。 青娥正側臥在那張炕上,面朝里,睜著個溜圓的眼睛,裝睡。 本以為?他馬上就能走,卻遲遲聽不到出?去?的腳步,青娥渾身緊繃,繃得久了,腰上一疼,是抽筋了…… 她翻身仰躺,動?彈不得,就見“罪魁禍首”就在炕沿上坐著,眼含笑意將她望著,“緊張得抽筋了?抽哪了?” 青娥撇下嘴角,“腰上。” “誰叫你躲我來著。” 青娥狡辯,“我沒有躲你。” 她這?模樣別扭極了,渾身僵直著不敢動?彈,等著腰上那股酸勁兒過去?,臉孔卻浮現生動?的情緒,馮俊成少?不得要?為?了這?點情緒與她再多攪纏幾句。 “那昨夜為?何不來?不是說這?五個月里每個晚上都會來伺候筆墨?” “昨晚上下大雨。”青娥不看他,盯著天頂上的霉斑,“茹茹怕雷聲,我陪她。” “茹茹…”馮俊成刻意將這?二字念得別有深意,果?真?見她眼珠瞥向自己,他問:“趙琪招了嗎?” “我還要?問你呢!”青娥怕吵醒屋外舅甥兩個,坐起身,壓低聲量,“他到底和你說什么了?你不會連他的話都信吧?” 馮俊成見她動?作敏捷曲著兩條腿挪到他身側,想來已沒在抽筋了,笑一笑,“可我聽他說的和我先頭自己猜想的也沒有出?入。你瞞著我的事?,遠比我想得多。” “你猜想?你猜想了什么?”青娥眼珠轉動?,倏地陷入回?憶里去?,仔仔細細搜腸刮肚地想,想他猜過什么,他也只猜過茹茹的身世。 她將他臉孔窺著,試圖找出?丁點線索,馮俊成只是笑,他笑起來明朗愜意,比投進?屋里的日頭還暖人,青娥想起昨日清晨在門口偷聽到的話,與他慪氣。 “還說我,你自己又隱瞞了什么,說好去?江寧四日,昨天就回?來了,你是不是回?家里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痛打一頓趕出?來了?” 這?下輪到馮俊成舉目向她,見她扳回?一城似的揚眉,不曉得她在神氣什么,朝她清清爽爽地頷首,“王斑和你說的?” 青娥有些別扭,畢竟是偷聽來的,“我自己聽來的,聽見他在給?你上藥。” “那你也知道?我為?何挨打了?” “知道?,你拒了婚。”頓一頓,補上,“不是為?了我。” “既不是為?了你,你躲什么?” 青娥舉目瞪他,見他笑著,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引逗自己。他做不來壞人,即便是在逗她,眼里也澄明干凈,瞧著沒有半點戲弄別人的壞心。 “我沒躲…”她扯開去?,“你爹打你哪兒了?我看看你的傷勢。” 馮俊成道?了聲沒事?,又站起身,儼然不打算脫衣給?她看傷。 青娥拿眼梢覷他,帶著點幽怨,卷起袖口露出?兩截雪白藕臂,要?和他算賬似的,“煩請大人到外頭拿琪哥的傷藥進?來,王斑涂得一定不仔細,我再給?你看看。” 馮俊成環視這?屋里一圈,其實他不是不能給?青娥看傷,而是不大習慣在個陌生的環境脫衣裳,大抵這?就是富貴人家的矜持。 但他還是走出?去?,從?桌上取了大夫開給?趙琪的傷藥,一抬首,就見趙琪正眨著個大眼和自己對望。 趙琪是讓偏屋的說話聲給?吵醒的,這?會兒也挺尷尬,扯扯嘴角,馮俊成頗有些無所適從?地別開眼,拿上傷藥回?進?屋里。 青娥正坐在炕沿上等他,見他進?來面色泛紅,只當是因為?自己要?脫他衣裳,于是越發愿意逗他,兩條胳膊搭在他一側肩膀,附在他耳廓問:“大人是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呀?” “別鬧,外頭有人。” “又沒醒。” 二人話音都咬得輕輕的,落在耳朵里酥酥癢癢,青娥有些動?情,托著他臉孔碰碰他的嘴唇,脫下他外袍,又去?解他中衣。馮俊成承認,他沒說趙琪醒了,就是存著些“報仇”的心思,風水輪流轉,他也總算不是聽壁角的那個了。 青娥褪下他中衣,繞到他身后去?,倏地倒吸涼氣,手忙腳亂,想碰又不敢碰,“怎么打得這?么狠?我以為?至多就是幾條印子。” 馮俊成聽見她抽鼻子,想轉身看看她,又被?她阻止,“別動?,我就說王斑涂得不仔細,你等我去?洗個手。” 青娥在銅盆里凈了凈手,悉心擦干,指尖探進?瓷罐帶出?乳白的膏體,輕柔涂抹在他創口。清涼的藥自她指尖來到他傷處,打圈,化水,變作針扎似的痛,叫馮俊成攢眉蹙額,仰起頭,不由得握緊了她另一只搭在他腰間的手。 “痛?”青娥心疼不已,在他肩膀親一親,枕在他肩上,側臉瞧他,“真?傻,你娶了她又能怎么樣?” 馮俊成偏首看向她,見她淚眼盈盈,抬手撫過她眼下,“我娶她,便將她給?耽誤了。” “將人耽誤了…”青娥直起身,才不靠著他,“你這?么在意人家,更該把人家娶了,橫豎也不是為?了我才拒婚的。” 話音才落,屋子里不知打哪跑出?一股刺鼻的醋味,她自己說完也覺得有些赧,想跑沒跑成,被?馮俊成踅身逮住,吻上她嘴唇。二人倒在塌上,額頭抵著額頭喘息,青娥偏臉不看他眼睛,卻看到他撐在自己臉畔的胳膊,白凈的皮膚下是青紫的脈絡和流暢的肌rou,她伸手捏一捏,道?了聲“喜歡”。 緊跟著就見紅潮自馮俊成耳根一路泛濫到了脖頸,他倏地起身穿上衣裳,點到為?止,不給?外頭聽了。 主屋里茹茹還在熟睡,趙琪睜著個眼睛放空,越放,越空。馮俊成走出?來,行至他床邊,將藥瓶放下。 他瞧他一眼。他也瞧他一眼。 第40章 群芳館里鶯歌燕舞, 黃瑞祥喝個爛醉,伏在案上跟著胡琴晃手。 香雪在旁還要拉他起來?勸酒,江之衡抬手制止, 漠然瞧著爛醉如泥的黃瑞祥。過了會兒, 他上前將人?晃一晃, “南風兄?南風兄?” 黃瑞祥哼唧兩下?,手在桌上到處找酒杯, “洪文兄弟, 喝,喝啊。” “南風兄今夜是怎么了?先頭不是說家里那位不讓你喝醉了酒回去,但凡聞著一點酒味, 都要和你翻臉算賬?” “反常吧?”黃瑞祥嘿嘿笑著, 支起身子?, 去夠香雪的肩, “今晚上我不回去, 我和香雪在一起,心肝, 今夜爺歇在你這兒, 好是不好?” 香雪擰著身子?,拿絹兒打他。 江之衡拿酒杯在手上把玩, 眼梢將他覷著,“反常,是你們又分房睡了?還是你讓她給?趕出來?了?” “她自己要跑到錢塘去,去見馮俊成。”黃瑞祥打個酒嗝, 將香雪熏得直偏首, 見江之衡揚眉,他解釋, “是柳家小姐來?請她,一個二?個都將她當個大救星,請她出山幫忙。” 黃瑞祥喝大了,說起話顛來?倒去,惹江之衡不耐,掐了掐眉心,“柳家小姐何事請她相幫?” “我那妻弟拒了和柳家的親事,柳家小姐能罷休?當然要請了能壓住他的人?,陪她去討個說法。”黃瑞祥想到這兒,高興地笑起來?,“明天就動身,一去起碼三四天,洪文兄弟,這幾日咱們還不是想怎么喝怎么喝?” “時謙拒了柳家的親事?”江之衡陡然一驚,心內思緒紛雜,舉目見黃瑞祥還等著自己答覆,干笑道:“怕是不行,我也有家務事在身,過幾日要回一趟江寧。” 黃瑞祥臉孔皺起,道他好生掃興,旋即便?又摟著香雪卿卿我我,吃酒尋歡。 江之衡像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時看看天色,見黃瑞祥意識懵懂,這才起身賞了香雪一只銀錠,匆匆離開群芳館。 家中妻子?為他留了一盞燈,江之衡推門進屋,見妻子?杜菱已經?睡了,杜菱今歲十九,許多習慣都和小女孩沒什?么兩樣?,夏夜里不光蹬被子?,還愛貪涼飲冰水。 有時江之衡見了她,真和見到家里meimei沒什?么兩樣?,他在杜菱身側躺下?,吹了燈,等翌日清早便?收拾起東西,要往錢塘見馮俊成去。 這夜里青娥仍沒往馮俊成房里去,大抵是她覺察了二?人?間微妙的變化,此前她還能當自己心比石頭硬,不會因?為親個嘴睡個覺便?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今日子?久了,她有時睡不著也愿意想像和馮俊成一家三口的景象。 想像里她是穿金戴銀的官太太,茹茹也衣著光鮮,走?在街上叫人?認出來?,都要尊稱一聲李夫人?。她想著想著笑出聲來?,然后小心翼翼看看周圍,明明就在自己屋里,卻還是怕叫人?將她這份竊喜給?偷去,張貼在大街上,引人?指指點點,將她唾罵。 這就叫好了傷疤忘了疼,才讓秦孝麟害得無家可歸,就敢幻想和監審此案的巡撫明目張膽地相好。 可不想還能怎么樣?呢?想了也不會實現,不想就根本沒有一點念想。 他不娶柳若嵋是他和柳若嵋之間的事,青娥想和他好才是他們之間的事。偷偷摸摸也有偷偷摸摸的意趣,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這么一想,她占盡優勢。 “青娥…?” 青娥大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響動吵醒了茹茹,茹茹支起小腦袋借月色將她臉孔看了個一清二?楚,拿小手沾沾她的臉,“青娥你怎么了?你怎么一邊哭,一邊笑……” 最后是青娥扯了個做夢的謊,將茹茹又給?哄睡過去。 翌日忙到下?晌,青娥已然盤算起今夜里穿什?么樣?的衣裳,梳什?么樣?的頭去見馮俊成,她下?定?決心要拿好些愛去彌補五年前的過錯,不能相守也有不能相守的愛法。 偏入夏后晝長?夜短,格外難熬,趙琪今日自己下?地走?了兩步,摔了個狗啃泥,但好歹雙腳還有知覺,只右手肯定?廢了,根本是耷拉著的,只能用左手摟著茹茹,躺在床上替青娥照料小孩子?。 她梳妝半日,桃紅撒花的對襟褂子?脫了又穿,穿了又脫,拿不定?主意。屋內屋外進進出出,纖腰楚楚蓮步微移,竟像是路也不會走?了,來?來?回回練習,帶出陣陣香風。 趙琪皺起個臉,說到關鍵處,象征地捂一捂茹茹耳朵,“你也差不多些,姑娘家家,怎么還每天都要去投懷送抱?” 青娥一記眼刀殺過去,見茹茹若無其?事玩著手上木頭娃娃,與他嗆:“孩子?都有了,早不是姑娘了。” 她走?過去勾起茹茹小臉香一香,叫她聽舅舅話,自己出去一趟。茹茹早都習慣了和青娥各忙各的,只問她是不是去茶山上,青娥說不是,她便?點點小腦袋,又自顧自玩起來?。 青娥哼著點曲調走?出去,剛要進儀門,就見斜對過東角門外頭熙熙攘攘的,她又不趕時間,便?站在人?堆后頭看了會兒熱鬧,看著看著便?發覺不大對頭,那人?堆里站著的是馮家長?房。 這是府里來?貴客了,主人?家才親自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