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16節
時間真快,昨天她還綠鬢朱顏,是未出閣的姑娘,是父母掌心里的寶貝,今天便黯然無光,獨守空閣,身邊空空蕩蕩。 當初第一個孩子因病早亡,她便察覺馮老爺對自己的態度有了變化,那變化是一根小刺,扎在她rou里,總會在她以為遺忘的時候幫她記起。可他分明也是大哥兒的父親,為何他便可以高高在上地將這一切責任都歸罪給她。 這么多年,董夫人也將這難題剝解開了,因為老爺是男人,男人是家法,這便是原因。 這邊愁云慘淡,那邊馮俊成若無其事回到鳳來閣,見到王斑焦急候在院外,正探頭探腦地朝自己張望。 “怎么了這是?” 王斑壓低聲量,“少爺,你聽我說,適才我道酒鋪去望趙大嫂,看到趙琪一脖子紅痕,正管大嫂要錢。您先別黑臉,沒說完呢,我一問才知道……” 二人附耳說了一陣,馮俊成的臉孔也越聽越黑。趙琪竟然變本加厲,不光嗜賭,還狎妓,大過年便拿青娥賣酒賺來的錢宿在行院。 他知道這會兒青娥一定獨自在鋪里,卻不急著見她,反而派了人到河邊去,打探趙琪這幾天的動向。 一查才知道他今次回家拿錢是為著償還一筆賭債,趙琪雖然嗜好賭錢,卻鮮少欠下外債,這次不知受什么刺激,賭輸了也不回家,逕直跟那河邊盤踞的幫派借了二十兩,等還債時,一躍變成四十兩。 趙琪想跟人掰扯,又勢單力薄,只得吃了這虧。可他回家拿的錢也不夠還的,因此眼下還欠著二十五兩。 馮俊成得知此事,第一個念頭是讓王斑拿錢替趙琪還賬,擔心他掏空青娥來之不易的家底。第二個念頭雖說轉瞬即逝,但著實叫他心生錯愕,繼而對自己有所改觀—— 他想拿一筆錢換趙琪休妻。 這念頭也算一顆種子,就此種下,或許會在哪個潮濕天里萌動抽芽。 轉眼來到上元這日。 天上火樹銀花,擊碎月亮般的熱鬧,地上社火花燈,藝人頭戴儺面,甩開膀子,腳踩高翹揮舞手中火把彩綢,頂天立地高歌舞蹈,姿態有似天神下凡,浩蕩游街。 青娥有意和趙琪冷戰,便于今日出門私會小少爺。 趙琪果真沒有回來,她早早關門,在屋里挑挑揀揀,換了身綾羅的衣裳,又特意穿海棠紅的裙,打扮得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家。 話又說回來,她本就是姑娘家。 青娥拆了婦人髻,全然將那些雜七雜八的身份拋諸腦后。今晚上,她只是她自己。 走上街,儺戲《仙姑送子》演得正酣,所到之處人聲鼎沸,肩擦著肩。 青娥混跡人潮,有些做賊心虛,遂背轉身去,不看街上熱鬧,轉而在儺面具小攤上挑揀起來。 “小娘子看這個喜不喜歡,畫的是龍女,龍王的第七個女兒。”小販拿起一只面具,遞到青娥手中。 青娥接過去,覺得這‘龍女’的確是這一堆面具之中最好看的一個,在臉前比劃著問:“我戴這個好看不好看?” 小販哈哈笑道:“哎唷我說不來假話,這龍女再好看,也是假的是戲文和話本子里,遠不及小娘子你半分。” 青娥喜歡他這么說,笑著掏錢,“好,我就要這個龍女,多少錢?” 不等小販答話,身側遞進來一只手,點指向另一個面具,“那我就要那個龍女邊上的韓湘子吧。” 那只手,指節瘦長根骨分明,透著紺藍色血管,袖口云雷紋摻雜金線。 青娥欣喜望向他,只見馮俊成唇畔掛著笑意,胸口起伏,伴著呼吸,看來適才他為按時赴約,小跑了幾步。 小販極負眼力見的對馮俊成道:“一個三文錢,兩個算小官人您便宜,只收您五文。” “就要這兩個。” 馮俊成爽快交了錢,一手“牽起”龍女韓湘子,一手牽起青娥,帶她匯入人潮。 “叫你久等,出門前給老祖宗請晚安,耽擱住了。” “你家里人多規矩多,出來比我困難。” 青娥緊張得手心出汗,不知怎的手背也潮乎乎的,她抬眼往馮俊成張望,見他耳根泛紅,曉得這是他手心里也在出汗呢。 她喚了聲“少爺”,他也同時叫了一句“青娥”。 “你先說。”“你先說吧。” 馮俊成笑望向她道:“你今晚上這么打扮,真好看。” 青娥腮畔倏地染上紅云,好在燈火繁忙,早就將她的臉映得喜氣洋洋,“快戴上呀,別叫人認出來了。” 二人戴上儺面具,毫無顧忌地牽手相視。 “跟我來。”青娥拉起他,朝最熱鬧最有意思的河岸花燈跑去。 第19章 他們站在人群中看藝人揮舞火把、跳祭祀曲,又在河邊買花燈,款款送上水面。 “少爺許了一個什么愿望?” “說出來就不靈了,左右你將來也會曉得。” 青娥揚眉看向身側人,拖長尾音,話音軟軟,“不見得呢,我就敢說我許了什么愿望,因為我曉得會實現。我對神仙說,要讓我的少爺來年高中殿試一甲,將來出任大官。少爺這么好的秉性,肯定會是個好官清官父母官。” 馮俊成不感到壓力,只笑著說:“你怎么跟我爹娘老祖宗似的,不盼著我別的好,只對我的前途寄予厚望。” “這就叫厚望?還不是都曉得你做得到。” “那你還許這個愿望。” 馮俊成以為她會和自己一樣,許個與他們倆都有關的愿望。 可青娥想的卻是能實現的才要許,實現不了的,許它干什么。 她拉上他,又慢悠悠溜跶上街,跟著人群一起漫無目的地閑晃。大家好像都在往城外廟里去,有的是為了搶一柱頭香,有的則是為了到城外山上看高處的焰火。 青娥和馮俊成便也跟著這群人一起上山,想看看秦淮兩岸同時燃放的焰火。 今日馮俊成臨出門特意甩開了王斑,殊不知,王斑此時正在府內經受莫大的考驗。 上元這么盛大的節日,董夫人與柳府夫人徐氏一早約好,帶著兒女外出游船,她想著馮俊成連日來都在鳳來閣刻苦學習,便沒有提前將他告知,此時來在鳳來閣內,只見到一屋子下人跪地討饒,全然找不見馮俊成蹤跡。 “你們少爺他人在何處?”董夫人瞠目結舌,如何能夠將眼前這一幕料想,“他幾時出府,又去見了何人?” 岫云委屈得直掉眼淚,她要為那沽酒女人定罪,“太太,我知道少爺去了哪里。” 王斑跪得結實,見狀蹭步上前,“太太,少爺是和江家二爺到河邊吃酒去了!那兒有位名妓,叫王沫丁,便是去見她了。” 董夫人狐疑擰眉,這無異于是在說馮俊成吃酒狎妓去了,但他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又是家里不愁吃喝的小公子,若說他真去秦樓楚館尋歡作樂,只要不讓馮老爺知道,似乎也不是什么反了天的大事。 只是徐氏帶著柳若嵋還等在外邊,她只得替馮俊成圓謊,說自己事前沒有將他告知,不知道今晚與若嵋有約,這會兒他人在秦淮,和江之衡還有幾個書院的朋友吃酒對詩。 董夫人朝王斑打個眼色,“還不派人到秦淮尋他?” “噯!我這就去。” 王斑轉身出去開始發愁,他該上哪去找少爺? 找不到倒也還好,就怕過會兒走著走著來一場偶遇! 董夫人和徐氏來到河邊,得知今日水上擁堵,與其泛舟游湖,不如坐車到山上廣源寺去,鳥瞰秦淮焰火,于是又一起乘車上山。到了山上,幾人在寺廟捐了些香火錢,得以進禪房小坐,等一更天來臨。 卻不知就在山腰處,馮俊成和青娥尋了個小亭子坐下,也等著焰火。 夜里風寒,青娥將腦袋枕在馮俊成的肩上,他用胳膊將她裹著,為她避風。 樹林里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兩句不高不低的說話聲。 倒沒人調侃他們不知羞恥,今夜這山上多的是前來私會的曠男怨女,早已見怪不怪。 兩個到山腳拿小襖的柳家丫鬟途徑這片林子,繞錯方向,探頭看到亭子中的男女,連忙快步離開,回到寺里禪房,將小襖交給柳若嵋。 丫鬟出了禪房壓低聲量說起適才那一幕,那對男女戴著面具,卻看得出男的高大俊朗,女的嫵媚多嬌,摟摟抱抱好不知羞。 “哎呀你還說,當心叫主子聽見!說你思春!” “不說了不說了,噓——” 她們聲量壓得再低,也難抵柳若嵋就坐在窗邊,她在屋內聽去,炭盆辟啪,少不得臉紅心跳,坐立難安盼著馮俊成快些來與自己相見。 山腰上,同樣為他春心萌動的還有青娥。 青娥想著,過了今夜她便做不得自己,愈發眷戀他的臂彎,躺到他懷里去,好不知羞地仰臉將他瞧著。 仿佛逗他是她的天性,她喜歡看他為自己面紅耳赤的樣子。 “少爺,你戴這面具真合適,好像韓湘子就該這么穿,就該有這么高這么挺拔的身量。”她不由得放緩聲調,伸手撫過‘韓湘子’的臉孔,“少爺,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是么……” 馮俊成臉孔紅得能透出血絲,好在有‘韓湘子’替他遮掩,“我選這面具,是因為一個民間故事,講的就是韓湘子和龍女。” 青娥沒聽過,“是什么樣的一個故事?” 馮俊成正襟危坐,“是說韓湘子聽聞東海龍女善于音律,便游歷至此每日對著大海吹簫,不懈努力后龍女真的前來與他相會,她先是化作一條銀鰻,然后才顯露真身,是一位身披金紗的美女。” 青娥笑起來,“那龍女真有意思,非要先捉弄韓湘子再顯露真身。” 她咯咯笑著,身體便在他懷中輕顫,馮俊成心猿意馬,勉力回憶,“龍女…會伴隨韓湘子的蕭聲吟唱,他們就這樣相會了三天,到第四天,不論韓湘子怎么吹奏樂曲,都不見海面回應。” “龍女不見了?” “嗯,龍女不見了,韓湘子找不到心愛的龍女,沮喪之下摔斷了玉簫。” “這韓湘子還是個癡情之人,沒了龍女,他也不吹簫了。龍女呢?她到哪兒去了?” 馮俊成笑了笑,“龍女在凡間私會,被東海龍王關了禁閉,不過她托蝦兵蟹將贈了韓湘子一柄紫金蕭,后來她卻因為偷盜紫竹林的神竹為韓湘子制蕭,被觀音懲戒,成為座下侍女。” “他們再也沒有相見了?” 馮俊成搖頭道:“故事最后只說韓湘子為救龍女,以紫金蕭譜神曲,神力大漲,成了八仙之一,至于龍女……” 青娥不喜歡這個故事,坐起身來,“龍女真可憐,要是韓湘子不去招惹她,她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不聽了不聽了,眼瞧著時間差不多,我們去山上看焰火吧。” 二人不知董夫人帶著柳家人也在山上,大搖大擺跟著人群在廣源寺外等秦淮焰火。馮俊成見青娥抱著胳膊有些寒冷,便叫她在此地等上一等,自己進寺里去為她借來氅衣。 還未來得及走到禪房,肩上被人一拍,轉身竟是王斑。 王斑苦著個臉道:“少爺,您竟也到這山上來了。” “你怎的在這?”馮俊成也是訝異,抬眼卻見董夫人揣著湯婆子從禪房出來,“娘……” 董夫人板著臉上前拉他,聲調卻是歡喜的,“俊成,你可算到了,來,若嵋還在屋里等你。” 馮俊成何其愕然,如同闖進獵人陷阱,可這里沒有獵人,只有他的家人,和家人為他定下的姻親。 董夫人垮下妝容精致的臉,壓低聲量道:“回去再拿你試問!快到禪房去,你若嵋meimei等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