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9節
江之衡道:“我看你像對趙琪的妻子有幾分關心,那日你二姐夫尋她麻煩,我便覺得你何至于當著外人的面與他爭執,今次發覺你只怕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馮俊成對他并不隱瞞,捎帶酒氣道:“是不該動,事已至此,我與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且慢!”江之衡大驚,“什么叫你與她?那趙家大嫂也對你有所好感不成?” 馮俊成微醺整個人都是紅的,有些羞赧,卻并不避而不答,“應當是的,她與我抱怨過趙琪,我想她是盼著離開的,只缺個人幫她。” 江之衡長吁短嘆一陣,到底是風月老手,與他道:“你可想清楚了?她丈夫是混江湖的,渾身上下沒有可取之處,只有一條爛命,任何人拿他無計可施,他要報復你,卻只需要敗壞你的名聲。” 話畢,江之衡想起馮俊成的那個爹,連連擺手,“我看你還是趁早斷了念!你前途無量將來定能入朝為官,不論你能使什么手段收她做外室、妾室,她也曾是有夫之婦,以你爹的脾氣,不追到天涯海角把你打個半死,都是我說得輕了!” 馮俊成真喝多了,沉默片刻后,腦海里浮現她的小小梨渦。他一雙眼在燈火爛漫的秦淮河畔顯得異常明亮,緩緩道:“我喜歡她,洪文,我是真的喜歡她。” 江之衡愕然怔神,振袖獨自走遠,走幾步又折回來,指著他道:“你且看吧!馮時謙,你就要大難臨頭了!” 他與馮俊成近十年的交情,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 他這可憐的友人,此前只是反叛那按部就班的生活,從未耽于風月自甘墮落,可自從那個名叫青娥的貌美女人出現,他便陷入了一場孤獨的風花雪月。 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江之衡一語成讖,馮俊成當夜回府便引來大難,被老爺發現跪了祠堂不說,還飽嘗皮rou之苦。 此處按下不表,稍后自然表明,先說說幾日后的重陽。 重陽那日,馮府大清早套了車往山上去,踏青祭祖。 這會兒已回了府邸,闔府上下累得都在午睡,望春趁這時節到酒鋪去,找青娥小敘。 青娥有陣子沒聽到小少爺消息,這才知道前幾日馮俊成喝得醉醺醺回到府上,被馮老爺撞見,得知他在秦淮和朋友吃酒作樂,被罰跪了祠堂,今日才得以自由走動。 青娥聽得想笑,“你們少爺該是老爺手里的寶貝疙瘩,怎么還能罰他跪三日祠堂,這膝蓋不得跪壞了?” 望春說起這對父子可來了勁,“我們老爺就這一個兒子也苛待得像是抱養來的,我瞧著他待庶出的二小姐還更好些呢。” 青娥困惑道:“總聽你二小姐二小姐的叫著,那上頭可還有個大少爺還是大小姐的?” “有,早前有個大少爺,老爺待大少爺好,后來大少爺生病沒了,小少爺降生,老爺待小少爺就沒那么慈善了,總板著臉,有許多要求。” “這對成小爺可不公平。” “可說呢,不過你我都是貧苦人家出來的,怎么還替少爺鳴起不平了?” 青娥一想也是,訕訕一笑,“即便苛待,他也是馮家將來的當家人,這么一說,嚴加管教也說得通了,像咱們這樣爹不疼娘不愛的,才是真沒指望。”她忽而想起來,“倒看不出你家少爺還是個會到秦淮尋歡作樂的人。” “你見過他?” “轎子抬過看到幾次。” 望春細數起來,“我家少爺是個怪胎,丫頭小子私底下說起他,都說他雖不亂發脾氣,卻是個極難伺候的主,還有次姨娘院里的人見到過他私自出府,要去找夫人告密,被他身邊的大丫鬟岫云訓斥了一頓。他那整個鳳來閣都是一個鼻孔出氣,也不知他給底下的丫頭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湯藥。” 說起岫云她算是打開了話匣,“岫云原是少爺奶母的女兒,從小二人就親,少爺十八那年老夫人將自己房里的紫瑩送了去,她哪坐得住?朝夫人求情,說自己母女兩個一輩子都在馮府,現今奶母死了,自己將來也只伺候少爺一個,夫人聽了多動情,在鳳來閣的下人面前抬了她幾句,她自然就擠開紫瑩,保住了大丫鬟的位置,將來還指望被抬做妾呢。” “鳳來閣是你家少爺的院子?” 望春點點下巴,青娥聽這一通,對什么岫云、紫瑩無甚感受,只托腮做下結語,“你家少爺還是個表里不一離經叛道之人。” 一下點醒了望春,叫她不住拍桌,“離經叛道,你不說我還不敢往這處想!”她轉而掐算時間,“不說了,老夫人怕是快醒了,我這就回去了。” 青娥梨渦綻笑,送走望春后霎時泄氣,絞著手絹直跺腳。 真叫一波三折,本想趁著那晚氣氛推馮俊成一把,結果他竟因為吃酒沒能掩藏過去,被家里禁足罰跪。少爺身子金貴,只怕要養個三五天才會露面。 話雖如此,若少爺有心,也該遣了王斑來望望她才對,怎會將她從那晚晾到今日,也不怕她誤以為他轉變心意了不成? 難不成他真被嚇跑了? 那廂馮俊成從山上下來便一直被困堂屋,雙膝酸軟,兩耳嗡鳴,聽馮老爺訓誡。 馮俊成悔不當初,那晚本來可以不被發現,奈何是在太醉,到家時都腳底打飄,王斑沒攙住他,二人一并栽進了樹叢,驚動了巡夜的婆子。 婆子以為是賊,一嗓子驚動大半個府邸,叫馮俊成在劫難逃。 好在他房里丫鬟口風都嚴,一致說他初犯,躲過大難,只是苦了一雙膝蓋,連跪三天,還好有岫云縫的護膝保駕,只是站起來像是膝蓋綁了兩個饅頭。 馮老爺坐在上首的太師椅,將茶盞重重砸在桌案,“你娘說你出去給朋友送行,是送得哪門子酒rou朋友?君子之交以文會友,何故醉得不省人事!” “老爺,叫俊成坐一坐,他跪三天,哪里還站得住吶。”董夫人在旁想要幫著說話,被眼刀誤傷,悻悻退場。 “慈母多敗兒,你再這么寵他,別說一副膝蓋,他打從根兒上就要爛了!”馮老爺提高音調,轉向馮俊成,“你這逆子,不要以為僥幸中舉便能為所欲為,若是明年春闈你沒有這份運氣,看你怎么和馮家列祖列宗交代!” 馮俊成站在堂屋中央,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我念你初犯,只罰跪三日,再有下次,我定會當著族老的面,好好教訓你。” 馮俊成跪謝恩典,馮老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叩叩茶桌讓下人添茶,“這幾日書院的功課有沒有荒廢?” “兒子這幾日在看麗澤書院呂祖謙的《東萊博議》,每半月做一篇八股文章給夫子檢閱。”說到此處,馮俊成不免想要取得父親的贊賞,抬起頭,“夫子說以兒子之勢,明年春闈定能取得名次。” 怎知馮老爺冷哼一聲,本來消了的氣又頂高來,“夫子之所以那么說,是看在你去年僥幸在鄉試之中脫穎而出,你當真以為來到會試還有這般好運?” 馮老爺將馮俊成中舉歸為僥幸,原因有二。 一是他從小頑劣,比起讀書更愛取樂。二是他去歲備考的確不夠用心,想的是別人四五十歲未必能中,他即便中不了,三年后再考也才二十二歲,有大把辰光可以揮霍。 怎知一考便中,叫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為了早些結束這通教訓,馮俊成只好承諾,“兒子知錯,請父親放心,今次之后我定刻苦勤學,絕不浪費時間在無關緊要的事上,全心全意準備明年會試。” 他本沒有如此決心,但近來有些事叫他感到力不從心,或許只有在會試出類拔萃,進京謀得一官半職,他才有底氣為青娥和他自己謀條前路。 秋乏日短,外頭有人挑擔賣茱萸。 青娥趴在柜臺百無聊賴,叫了那人進來,用一杯菊花酒換一枝紅果,茱萸新鮮飽滿,銜在口中折下半段,簪在腦后鬅頭上,比金子貝母都漂亮。 別看她此時還有心思打扮,馮俊成不露面,她早已亂了陣腳,強作鎮定找事來做,心想等趙琪回來就要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那么露骨地抱著他,他都無動于衷,叫他立地成佛去吧! 還有什么繼續下去的必要,她好歹也是要臉的。 分明都不抱希望了,傍晚馮俊成到底步履蹣跚地出現在了鋪門外。 青娥絞弄發絲念念有詞,正盤著賬,一抬眼就見他在門外不尷不尬地站著。高挑俊朗的小公子,身穿紺藍色的綾羅交領袍,不著飾物,松弛 銥驊 有度,一看就是拿小憩做借口,睡到一半從家里偷跑出來見她。 青娥心中暗喜,卻先按捺欣喜,輕哼了聲。 當著他的面裝上半扇門板,沒看見他似的,合上賬目,掀簾去到后院。 身后人沒動靜,她又回眸道:“來呀,當心讓人瞧見。” 第11章 青娥用眼梢悄悄覷著馮俊成,見他跟來,于是站在院里的水井旁,旋身坐下去。 馮俊成宛如玉像清雋的臉上泛著些微緊張,他派人到賭坊打探,趙琪此時還在寶局上分不開身,所以才選這個時候到訪。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水井旁候著,身子微擰著,衣料緊貼住孱弱的腰身,是觸手可及一抹婀娜的影,他卻別過眼去。 “大嫂近來可好?” “好不好的你現在都看到了,沒人上門尋仇就是好。”青娥抬眼將他脧視,輕描淡寫道:“別這么看著我,我又沒怪你什么,望春都和我說了,我曉得你走不開。” 馮俊成一怔,“望春她怎么和你說的?” “如實說的,說你在花樓里吃醉了酒,回家不慎讓馮老爺逮著,罰你跪了三日祠堂。”青娥將他上下看一看,溫和地笑,“想來是花娘的酒更香甜些,一杯杯將成小爺勸得找不著北。” 馮俊成登時語無倫次了起來,平時多伶牙俐齒,現在就有多笨嘴拙舌,面皮漲紅著,“我那日是從秦淮回府不假,可我是去喝酒送行的,沒有招惹樓里鶯鶯燕燕的姑娘們,我吃多了酒是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 “不想說不必說。”青娥語氣輕快,搖搖頭站起身來,“是我僭越,少爺何需向我解釋,你即便再也不來了,我也不能闖到馮府去追根究底。” 說著鼻尖泛紅,眼眶里蘊滿淚水,我見猶憐,青娥抽噎著背過身去,“還當你是不一樣的,其實男人哪有不壞的,全都一個樣!” 馮俊成見她因為自己傷了心,心里有萬分歉意,上前道:“我吃多了酒,是…是因為你。” 青娥錯愕回眸,眼中淚盈盈的,“怎么就成了為我?” 馮俊成避而不答,目光閃躲看向旁處問:“既然大嫂這幾年過得并不愉快,可曾想過與趙大哥和離?” “和離?”青娥倏地笑了,耳后的小紅果跟著輕顫,馮俊成看見那串紅彤彤的茱萸,像是看見了自己隨她波動的那顆赤紅的心。 “和離是你們大戶人家的講法,我們小門小戶嫁過一次再難談婚論嫁,就是丈夫再不合心意,也只當下錯賭注,賠進一生。我與他和離了,著落在哪?嗯?你說呀。” 馮俊成吞咽后正色道:“你不一樣,你有著落。”見青娥眼波狐疑,他鼓足了氣,“待明年春闈我考取功名,定然不會留在江寧,屆時我帶你走可好?” 青娥眼底佯裝的狐媚勁兒霎時一掃而空,怔然看向了馮俊成。 她倏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樂不可支,笑得馮俊成不知所措。 這是第一個連手都沒牽過,就先向她承諾的男人。 青娥笑夠了,吸吸鼻子,舉目望向他,“你就是為著此事借酒澆愁?” 馮俊成頷首,到底年歲不大,俊朗的臉孔浮現些微擔憂之色,顯然是將埋在心頭的話都說出來后,又感到有些不堪重負了。 青娥問:“你帶我走,是要將我買在身邊做個奴婢?和岫云紫瑩一起爭你的寵?” 馮俊成當即搖了搖頭,青澀俊朗的臉孔板著,“岫云紫瑩是我的兩個婢子,何故提起她們?是望春閑暇和你說的?你不要多想,我待她們跟待望春是一樣的。” 青娥又“嗤”地笑出來,低下頭,眼眶卻是真的紅了。 小少爺還欲說些什么以表真心,她上前半步,張開手臂輕輕抱他,將他嘴邊的話語打斷。 細瘦的胳膊環住了流暢勁窄的腰身,在感受到他身體難以自持的僵直后,又緩緩松開,滿懷期待地將他仰視,梨渦綻笑,用算計和輕佻掩飾她的動容。 青娥柔聲道:“那少爺可要金榜題名,帶了我走。” 馮俊成癡愣在了原地,本來多機敏的人,忽然多出幾分傻氣,頷首答應,“好,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兌現。” 他沒有抱回來,青娥后背空落落的,仿佛已預見了將來撕破臉皮,必不愉快的離分。 她將臉慢慢貼上他戰鼓擂擂的胸膛,輕聲問:“少爺不抱抱我么?” 馮俊成固然喜歡青娥親昵的接觸,可他還有大好的前途,又知禮義廉恥,不可能分不清輕重,于是靦腆道:“青娥,我說的你大可相信,只是你而今還是他人之妻,我不能與你頻繁見面,更不好如此…摟摟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