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4節
青娥一縷煙塵似的,踅身躲過他搭上來的手,拿了酒勺給他灌酒,“好勒,十文錢,擱在臺子上就是了。” 那人出了錢,聲量都大些,“沒問大嫂怎么稱呼?” 青娥偏臉向他,“我叫青娥。” 那人癡笑,“大嫂幾時搬來的這里?我去歲來此還不曾見你。” “就上個月的事,官人是馮府的貴客?” “是,我是他馮家的貴客,他馮家少爺見了我也要矮下三分。” “失敬失敬,原來官人大有來頭。” 青娥灌好酒將壇口封緊,提溜著小酒罐交與那人。他不接麻繩,反而握住青娥的手,青娥面不改色掙了一下,就聽他嬉皮笑臉地調戲。 “大嫂后院還有什么好酒?可否帶我領略一二?” 青娥嗤笑了聲,“后院擺著我丈夫的臭鞋子兩雙,看天色他就要回來了,官人若是不想被馮府的人瞧見背上多出兩個鞋印,還是別說這些叫人為難的話了。” 那人攥著青娥的手就是不放,千年的狐貍,也看破了青娥誘他花錢的把戲,“我瞧你賣酒時與我一唱一和,怎么現在又為難起來?” 青娥也不急,“馮府該開席了,官人再不回去,就不怕他們派人來找?” “我怕他們?” 殊不知,出來尋人的馮府小廝在門口見到這般景象,早就小跑回去將事情上稟,因此話音才落,馮俊成便腳步匆匆帶著王斑和另一錦衣小爺闖了進來。 入目便是青娥被緊握的兩雙手,馮俊成大為震驚,上前一把拉住那人小臂,“姐夫,我問了一圈,到處不見人,你竟在此處?” 合著這人這是馮府姑爺,青娥一怔,順勢抽身看戲。 馮俊成一來,那人便撒開了青娥的手,不過馮俊成卻不打算將他放過,橫眉冷對,大有要將這姐夫當場問罪的架勢。 “俊成,你這是做什么,還不將我放開?”黃瑞祥也急了,他就是言語調戲了幾句,小舅子何苦當著外人的面替他jiejie打抱不平,這讓他把臉往哪擱。 馮俊成生得玉雕似的清秀,板起臉也有幾分嚴厲,“你還有臉問我?你放心,這事我定會如實告訴二姐,再告訴父親母親,看看你這鴻臚寺卿家的好姑爺,是怎么照顧我jiejie的。” “你便告訴他們又如何!”黃瑞祥擰胳膊從馮俊成手下掙開,兀自走了出去。 馮俊成厲聲道:“你站住!” 青娥在邊上隨即苦著張臉道:“成小爺,快就這么算了吧,這街上人來人往,你大聲宣揚出去,我還怎么開門做生意?” 馮俊成一聽果然軟下態度,這姐夫他是知道的,色膽包天,被他二姐咬著牙罵過好幾回,他一準是對青娥見色起意,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 想想都來氣,馮俊成穩住起伏的胸膛,澄明的眼睛有光芒晃動,正色道:“大嫂別怕,要有委屈我就在馮府恭候,只今日府上辦事不好耽誤,明日我再叫人攜禮登門致歉。” 青娥抬眸向他,唇畔小小梨渦說起話時有時無,“成小爺說的哪里話,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卻鮮少有人替我出頭,您今日能幫我解圍我就感激不盡了。” “噢…”馮俊成不自覺便垂下眼,不與她對視,“趙大哥常常不在家里?怎好讓你一個婦人家應付這些。” 青娥輕笑,不甚在意,“他也有自己的營生,成小爺有所不知,我們窮苦人家,婦人也是要干男人活的,否則沒了男人不就什么都沒了?” 說到這兒,青娥兩手一攤,掌心果真有做慣粗活的薄繭,不似手背細嫩。 馮俊成就這么沒出息地漏了一拍心跳,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對一雙并非完美的手感到心慌意亂。 她那么輕易地說“沒了男人”,是否說明她與趙琪并非琴瑟相好,只是湊在一起度日而已?趙琪好賭,再看她五指纖纖包覆薄繭,當真令人唏噓。 青娥哪知道自己隨口一言,能惹這多愁善感的少爺胡亂猜想,正欲送他離開,忽聽門外傳來趙琪喜氣洋洋的動靜。 “青娥,瞧我給你帶什么回來了!馮府辦酒席,咱們也吃頓魚!” 只見趙琪褲腿束在膝蓋,兩腳濕濘的走進來,手上提溜一尾活魚,是回來路上下河摸的。 “成小爺?衡二爺?”趙琪第一下是懵的,而后干笑兩聲,將魚丟在門邊,上前拱手,“小的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有空上門,有失遠迎。”他看看青娥,虛心問:“是為著何事啊?” 青娥如實道:“噢,沒什么,適才馮家姑爺在這兒買酒,成小爺和這位衡二爺是來尋人的。” 馮俊成撞見趙琪回來,沒來由地皺了下眉,手也攥著,掩飾心虛,他板著臉與二人告辭,帶著江之衡一前一后地離開。 青娥見他匆匆離去,還笑了笑,與趙琪道:“別說這成小爺還真是一表人才,人品、相貌、出身都無可挑剔,你說這樣的人他還會有煩心事嗎?” 趙琪站在門口,眼珠粘著馮俊成的背影,直到他拐進夾巷,這才大驚小怪地回進來,“到底怎么回事?他好端端怎么和衡二爺親自出來尋人?” “尋他姐夫。”青娥輕描淡寫,擦抹著柜臺,“他姐夫是個色鬼,我不過便宜他幾句,他就想借買酒之名輕薄我,小少爺來得及時,省得我多費口舌。” 趙琪笑了笑,“是嘛,嘿,那可真是色中餓鬼,拜個壽都不能消停。我聽聞馮家姑爺姓黃,住在應天府,家里老子是鴻臚寺卿,從小也是讀過書的,怎么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娥冷哼了聲,見怪不怪,“那衡二爺又是什么人?” “安護侯家的孫子,馮家小少爺的同窗。” 趙琪又嘟囔了會兒,往門口張望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勾起魚鰓往后院去,“殺魚去,要我看今天就早點關門,不差這會兒,哥哥給你燉魚吃。” 趙琪的手藝比青娥強些,他雖賭,但人是勤快的,也從不虧待青娥。 魚塊被柴火和鐵鍋燉得濃油赤醬、軟爛鮮香,一大勺蓋到米飯上,香得要把屋頂掀開。 趙琪端著一大盆魚快步走出來,燙得直吸氣,“快嘗嘗,也不比他們馮府吃得差。” 青娥笑話他,擺上碗筷,打了酒在酒碗,“今晚菜好,你我都喝點。” 邊吃邊詳細說起適才遭遇,趙琪撓了撓胳膊,抿著魚刺,“我就知道,沒有哪個男人會覺得你不漂亮,也沒有哪個男人會自己嫌老婆少,這色鬼,娶了馮家二小姐都覺得不夠。” 青娥不樂意了,拿筷子照趙琪的手背一打,“你也是?” 趙琪大義凜然,“我不是,我不一樣。”他討好地笑,“咱們早比親人還親了,哪是這么論的?” 青娥哼了聲,戳戳米粒,也不想追根究底。 她忽然沒什么胃口,將筷子插在飯碗里,豎起耳朵聽,只聽到夜闌人靜窗紗靜謐,“馮家是不是已經散席了?” 趙琪頷首,往嘴里扒飯,“也該散了。” 青娥淡淡道:“真夠排場的,也不知要積幾輩子的德才夠投胎到馮家,我這輩子造孽,下輩子是沒戲了,還得在這水溝泥坑里打轉。” 趙琪悄悄斜睨她,忽然問:“青娥,你不覺得馮家少爺對你挺好的么?” 青娥不以為意,“人家教養好,對誰都好。” “他替你出頭啊。” “那人是他姐夫,他生氣當然是為著他jiejie,難不成還能是為了我嗎?” “好青娥。”趙琪終于按捺不住,擱下筷子坐到青娥身邊去,“我瞧馮家少爺對你有意,咱們不宰一刀天理難容。” 聞言,青娥倏地起身,條凳一下失了重心,使得趙琪整個人都捧著飯碗摔了下去。 她冷眼瞧著他坐在地上吸氣,其實她早就聽到他算盤珠子響,就知道沒那么容易在江寧重新開始,過上安定日子。 青娥顰眉道:“當初說好定居江寧的。” 趙琪從地上爬起來,撣撣屁股上的灰塵,上前來攬著青娥勸說道:“咱們去浙江,一樣有山有水。到浙江去才是真的沒人認得,重新開始。” 青娥抱著胳膊沒有做聲,是想到了那塊昂貴的平安扣。 趙琪晃晃她,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兩頭都割舍不下,既然那小少爺送上門來,咱們就干票大的再收手,誰會嫌銀子多?” 二人都吃了些酒,趙琪更是微醺,見她用沉默表示答應,高興地在她臉上香了又香,guntang發紅的手掌也往青娥腰身上去。 青娥重重拍開他的手,輕蔑地笑了笑,“怕我和有才有貌的少爺跑了,想撒泡尿占住地方?你休想。給你機會和我過日子你不過,要我真和他跑了,你也別回過頭來怪我。” 趙琪也摸鼻子笑笑,撒開她坐回桌旁,拍拍身邊空位叫她回去吃飯。 他不怕,他怕什么。 青娥也只是嘴硬,人家是萬金之軀,即便看上她,看上的也只是皮相。趁機撈上一筆才是正經,若要和少爺動起真心,人財兩空的只會是青娥自己。 第5章 “我便知道他是個人渣。” 馮知玉說這話時正坐在馮俊成的坐榻上,耐心撕著蜜橘上的橘絡,“我一年多不曾與他同過房,兩三個月沒和他說過話了,若不是這次回來給老祖宗祝壽,我還不一定搭理他。” 馮俊成大驚,坐到馮知玉身側去,“這是何意?你同他分房睡了?黃家沒有二話?” “大驚小怪,都有段日子了。” 馮知玉分他半個蜜橘,望向他修剪得干凈整潔的五指,微微笑著,“公爹也清楚他的德行,對我算是百依百順,就是他娘將這兒子溺愛,害我接手這么個男人,兒子沒生呢,便像是當娘了。他要在外邊鬼混我就隨他去,橫豎我在黃家好吃好住,將來還要掌他的家。” 他嘆口氣道:“得你這么說,我也不知是該放心還是憂心。” 她又笑道:“就不必告訴爹娘了,我和你不一樣,我到底庶出,爹娘待我好我不能不知感恩,嫁出去過得好壞都是我自己的,說給家里聽又有什么用呢。實話告訴你,我巴不得黃瑞祥在外邊染病死了才好,你以為我為什么不愿意和他同房?” 馮知玉說出這話,惹馮俊成看向屋外,只有花影搖曳,萬幸沒人聽去。 馮知玉好笑,給二人都續上些茶水,“一年不見你怎的老成許多,馮舉人這是要把自己讀成老夫子了?你與其心疼我,不如將來好好待若嵋。” 提及柳若嵋,馮俊成忽然沒聲了,馮知玉墊上一句,“不過你一不狎妓二不嗜賭,本就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夫婿了。” 馮俊成道:“我那同窗江之衡,便是個如我一般的人。” “他?”馮知玉可曉得他,“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知道他的德行?舉止浮浪輕佻,哪有你半分穩妥?” 馮俊成笑了笑沒接這話茬,瞧著有些心事,拿起茶杯啜飲一口,似乎從一個可憐女人的不幸里,看到另一個女人。 才提到柳若嵋,外間便來了丫鬟通傳,說柳小姐給老夫人賀過壽,聽說二jiejie也在鳳來閣,正往這兒來呢。 馮知玉垂下眼簾飲了口茶,轉而笑道:“我便知道她會來,不如我這就走了,留你們兩個說會兒話?也好一解你們這對未婚夫妻的相思之苦。” “二姐!”馮俊成果真一驚,好言將馮知玉挽留下來,“你明知道我最怕見她。” 馮知玉捉弄得逞,捉帕掩唇輕笑。 門外來了人,只見厚重的雕花門外款行來一位十四五歲模樣的閨秀,身邊還跟著一眾丫鬟婆子,這就是馮俊成未來八九不離十的未婚妻子,也是應天府府尹的外甥女柳若嵋。 馮俊成每次見到這個小了自己五歲的小姑娘,都覺得頭疼,只想避開。 不過婚約是定死的,他曉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要娶她,即便不是她,也有另一位小姐來相配。他沒有抗拒,只有接受,畢竟婚姻大事不容輕視,更不容他自己做主。 巴掌大的鏤花繡鞋緩緩踱進門內,柳若嵋今日身穿一襲惹人注目的鵝黃色襖裙,肩上搭著一條水藍的彩線云肩,走進屋里,一紅一黃,倒是和今日的馮俊成穿得格外登對。 “請哥哥的安,請二jiejie的安。” “meimei請起。” 馮俊成站起身,輕攙柳若嵋,發覺她比上回見面長高了許多,不過他是不希望她有任何變化的,她的變化就像那日漸逼近的婚期,每靠近一點,便叫他感到喘不上氣。 “噯唷,瞧你們,一見面倒像是昨天才見過,半點不生疏。” “二姐快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