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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瞞 第3節

    馮家早前還有個大哥兒,才思敏捷神清骨秀,說是仙童轉世也不為過。

    可惜大哥兒六歲時便病故了,同年馮俊成降世,頑皮好動,與大哥兒截然不同,卻因為誕生節點特殊,被家人寄予厚望,對他格外嚴苛,不論什么事都要做到雙倍好,才能換得馮老爺一句稱贊。

    馮俊成以前還會覺得不公平,后來也就淡了,橫豎生在這家躲不過去,即便在老爺那受罰,也有夫人和老夫人幫他說話。

    馮俊成“閉關”這段日子,日日到老夫人那請安,今日“出關”也不例外,索性在那兒吃過了午飯。

    老夫人招呼吃過飯的馮俊成小坐,遞他個橘子,笑著打趣,“你這段日子把自己關在鳳來閣埋頭苦學,上我這請安卻一天都不曾落下,我曉得你這是逮著機會出來透氣,對不對呀?”

    “那老祖宗可就錯怪我了。”馮俊成掰開橘皮,沁出誘人芬芳,“孫兒來看您自是掛念您,每日都來就是每日掛念,要透氣這府里哪里不能去?”

    老夫人聽后當然高興,笑道:“說的是,我也掛念著你呢,明日我做壽,你jiejie也回來,你們兩個也有日子沒見面,你可想她了?”

    馮俊成咽下口中清甜的汁水,煞有介事搖頭道:“我可不敢想她,小時候她就總欺負我個兒比她矮,后來我總算比她高了,她卻出嫁了,我猜想她都是算計好的,知道總有天要離家,就可著勁兒的數落我。”

    老夫人扶著龍頭拐被逗得前仰后合,“經你一說,好像還真是,知玉定下婚事以后就總愛和你一起,我還說你們兩個像一對龍鳳胎,全然不似異母的姐弟。”

    馮俊成的二姐馮知玉是馮家庶女,從小過繼在正房董氏的屋里,因此嫁妝婚儀都以嫡女規格置辦,嫁的更是應天府鴻臚寺卿的長房次子,比起別人家的長房長女也絲毫沒有遜色。

    能有如此待遇,一來因著馮知玉生性活潑懂事,頗受全家人喜愛,二來因著她生母白氏溫柔小意,和董氏從來姐妹相稱,沒有嫌隙。

    馮府看在外人眼中便是那江寧模范,父母和睦恩愛,兒女個個孝順個個有出息。

    說話間,逢秋端著茶水從外間進來,馮俊成瞧見她便想起什么,吃下最后一瓣橘子,手心相搓,清俊的臉上沒了表情,已然神游天外去了。

    不過他還是喝了兩盞茶,多陪一會兒才起身和祖母告辭,等行將出去,他把逢秋和望春兩個叫住。

    “二位jiejie。”

    兩個大丫鬟年歲都在馮俊成之上,是一輩子不出嫁守著老夫人的自梳姑娘,和他說起話也帶著幾分老成,“少爺,什么吩咐?”

    馮俊成想了想,擺手道:“沒什么,話到嘴邊又忘了要說什么。”

    望春笑他,“準是為著明日老夫人做壽的事,有什么特別安排要我們兩個給你打配合?”

    馮俊成順勢頷首,“是,兩位jiejie千萬替我保守秘密。”

    臨時起意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馮俊成一邊往回走一邊搖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不該有的想法是萬萬不敢有的,只是那晚……

    那晚……

    馮俊成不由站住腳,回憶起那晚燭火昏黃,夜深酒酣,他頭昏腦漲,如醉如夢,瞧見美人斜靠,自簾后騁目張望……

    迎面吹來微風,一抬頭青天白日,枝頭麻雀蹦來跳去嘲他發夢,馮俊成顰眉輕嘆,拍拍腦袋,腳步焦急背手行過月洞門。

    幾面墻外,另一戶寒酸人家。

    美人正拍桌子拿趙琪問罪,“琪哥,我后院那壇十年的花雕是你動過了?”

    趙琪才下寶局,神采飛揚不當回事,“是我開過,嘗了嘗。你不說我都忘了,明日你帶兩壇花雕送到馮府南門,他們老夫人做壽,咱們鄰里街坊也該送些薄禮。”

    青娥擰眉掐腰,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戲,“那酒馮府看不上,卻是我半月的進益,人家來買都是按兩,你倒好,一壇一壇往外送。你要在外面結交什么人和我沒關系,做什么動我鋪里的東西。”

    趙琪也板起臉來,“話不是這么說的,那馮府就是咱們家鄰居,他家老夫人五十大壽,莫說咱們家,這條街上就沒有不上心的。你說得對,馮家看不上這酒,可說到底是咱們一片心意,那成小爺給的銀子難道還買不起這壇酒么?”

    他總有道理,青娥只得橫眉將他看著。

    趙琪又道:“讓人家知道了,反而覺得你哥哥我小氣。”

    “人家才沒空管你。”

    “這都是為了我們兩個的將來,你信我的,這酒不叫你白送。”

    青娥蹙眉不解,“從前你我行騙是為了一口吃的,現今我們有了自己的生計,為何還要盤算這個盤算那個?”

    “噯,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交際,怎么能叫盤算。”趙琪一筆帶過,稍顯不耐地掀簾進了后院,“明日你千萬記得去。”

    癡癡呆坐片刻,青娥起身抬高門板將鋪面半掩。

    對著細長條的門縫往外望,不遠處便是秦淮分出的小河,能聽見婦人搗衣,孩童嬉鬧,自己熬到二十沒被閻王收去,想過的無非就是這么簡單的日子。

    偏她前二十年來作惡多端,哪怕金盆洗手回頭是岸,也逃不開這求而不得的懲罰。

    日月交替,這就來到馮老夫人壽辰當日,青娥天不亮敲響了馮府角門。

    來應門的是個年歲不大的丫頭,以為送菜的來了,開門卻是巷口沽酒的美婦人。

    那美婦人今日頭戴一條湛藍絞纈的巾幗,臉上點綴了些胭脂,眼珠水潤飽含期待,叫人難以對她說出重話。

    小丫頭仔細將她打量,生怕遺漏哪處美貌,“你…你是來找誰的?”

    青娥面上蕩起抹笑,梨渦淺淺道:“我找望春和逢秋兩位jiejie,煩你傳話。”說罷,她從善如流自袖中摸出兩枚銅錢,遞給那小丫頭,“姑娘還請拿著這個,換些彩線也好。”

    小丫頭眼珠轉一轉,收下了銅板,讓青娥在門外候著,她這就去喚人。

    等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逢秋獨自來了,不見望春,她扶門將青娥上下端詳,眼光駐留在她臂彎的竹籃。

    “青娥,你怎會來?”

    逢秋與青娥還算相熟,二人歲數相近,在酒鋪也有得來聊,青娥笑了笑,揭開竹籃上的布頭,籃子里躺著兩壇花雕酒。

    “從昨日貴府就格外熱鬧,叮叮匡匡像在籌備大事,我問過才曉得今日是府上老夫人的壽辰。逢秋,這酒你拿進去,不是我攀附權貴,只住得實在是近,要知道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還不送點什么,未免說不過去。”

    逢秋聽得她的來意,旋即也笑開了,“你真有心了,不過今日來的賓客只怕要將馮府門檻踏平,那些達官貴人的禮老夫人都未必來得及親自過目,你還專門跑這一趟。”

    “住得近,方便的。”青娥忽然壓低聲量,湊上去微笑道:“要是老夫人忘了這酒,你便和望春一道喝了,十年陳釀,是好酒呢。”

    “噯唷,你可真舍得,這么好的酒就給我處置了。”逢秋趕忙站直了腰桿,穩穩將那兩只酒壇接過,“放心,我一定送到老夫人跟前,起碼讓她老人家嘗上一嘗。”

    青娥笑著點點頭,“你今日事忙我不多打攪,改日來我鋪里吃酒。”

    “好,那你回去吧,咱們改日再見。”

    黑油門緩緩合上,青娥一張笑臉也隨之垮塌下來,踢踢腳下高起一塊的石磚,挎著空籃子回到鋪里。

    還沒開張,就先花出去了幾兩銀子。

    “琪哥,我回來了。”青娥在墊腳石上踩了踩,邁過門檻,“琪哥?”

    喊了兩聲不見人來,她擱下籃子快步走進院里,就見他屋子空蕩蕩的,原先丟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也穿走了,趙琪人已不在家中,肯定是往賭坊去了。

    她趕緊跑到自己屋里拉開抽屜檢查,見他沒動過店里進貨的錢,這才放下高懸的心。

    走出屋又瞥見墻根零星幾段柴火,想起他有段日子沒劈過柴,這少得可憐的幾段柴還能將就幾天?

    一想到日后過得沒準都是這樣將就的日子,青娥蹙起了纖秀的眉。

    送禮的愁容滿面,收禮的笑意吟吟。

    逢秋提溜著兩壇酒徑往回走,途經小花園,恰見到馮俊成風風火火帶著王斑來請老夫人的早安。

    今府上辦大喜事,他穿得也隆重些個,不知被岫云從哪翻出身蘇芳色的緞面圓領袍,胸前繡著生動的鳥枝花卉,十分熱鬧。他說這身衣服瞧著就嘰嘰喳喳的,有個報喜的樣子,旋即就給換上了。

    逢秋見了他便打趣,“少爺今兒個不穿平日那些素色的,改穿紅了,老祖宗見了定要夸你好氣色。”

    馮俊成笑著撣撣手臂衣褶,垂眼見她手上提著的兩壇酒,遂問:“jiejie適才外出打酒去了?”

    “不是,是青娥,噢,就是那巷口的酒鋪送了兩壇酒來,給老夫人過壽。她也真是,這壇酒于我們算不上什么,于她卻是一大筆開支,就這么送來,也不圖到老夫人跟前請個安,放下東西就走了。”

    逢秋自顧自說著,全然沒有留意自家小少爺的表現。

    他那雙明光爍亮的眼睛再沒從酒壇子上移開,本以為他要說些什么,嘴唇微翕,只是跟著逢秋念了遍她的名字。

    “青娥…”

    青娥……

    青青芳草地,曲徑通幽林。

    恍見嬌娥女,擷花入夢來。

    馮俊成回神頷首,“便先將這酒存著,等菊黃蟹肥再拿出來吃,方不負趙家大嫂一片美意。”

    他身后是搖晃的瓊枝,襯他盈盈笑眼,“屆時可別忘了叫上我。”

    第4章

    禮送到了,馮家今日敲鑼打鼓的熱鬧卻輪不上青娥。

    她坐在柜臺后邊,眼前不時有馮府賓客的轎子打這條小道過,馮府小花園這會兒正在搭臺唱戲,鼓點聲聲,小戲子咿咿呀呀撩動青娥心弦。

    她早前也是被親戚送去學戲的,學了沒兩年,唱閨門旦的臺柱子讓別的戲班給撬了,班主一氣之下解散了一幫學戲的女孩兒,不再養著吃閑飯,行院里誰要就收去。

    青娥就被后來的師傅收了去,改行學雜耍,那時趙琪已是“大弟子”,管師傅叫干爹,其實買了青娥去就是給趙琪做媳婦的。

    想著當年事,她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午時分聽見屋后唱起“麻姑拜壽”,就曉得馮府這是熱鬧得差不多,要開席了。

    正乜目聽著飄飄渺渺的戲文,鋪里進來一人。

    青娥早就發覺此人在街上盤桓,不時朝她張望,她瞧見了也不當回事,開門做生意,總會遇上這種人。

    那人身后跟著三兩小廝,一身錦繡衣袍,此前沒見過,應當也是今日還祝壽的馮府客人。

    馮府的客人就是青娥的貴人,豈能怠慢。

    青娥拾起酒勺,堆砌個笑,“官人買酒?”

    那人頷首,端的是君子做派,開口卻像含了一口香油,“我上大嫂這鋪里,不為買酒,還能買些什么?”

    買些什么?他要想說買.春,青娥定要啐他臉上,不,啐他都是獎賞。

    青娥哂笑,“說的是,我這開的酒鋪,自然只有酒賣。”

    “那大嫂便說說有什么好酒賣我?”

    “我這賣得好的是菊花、桂花、竹葉青,羅浮春、紅曲也賣得好。”青娥口條利索,話音軟軟,聽得那人是筋骨酥軟,不飲自醉。

    那人兩只胳膊都撐到柜臺上來,眼里只有這小婦人姣好的面龐,和巾幗下散落的絲絲碎發。

    “可否讓我嘗嘗大嫂的羅浮春?”

    青娥道了聲稍等,瞧不出半分不耐,笑話,青娥怎會因為他眼神露骨就感到不悅,哄他多在鋪里花些銀子才是正事。

    那人眼光將她緊緊跟隨,就為看她走起路來腰肢擺動。

    青娥怎會不知,回首與他一笑,掀簾到后院去取酒,端了酒碗回來,遞給那人,胳膊倚靠著臺面,“還請官人嘗嘗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歡,你打半斤我還送一兩哩。”

    “喜歡。我就是喜歡羅浮春。”他仰脖子一飲而盡,拿手背抹抹嘴巴,偏首吩咐小廝,“付錢。”

    青娥笑問:“官人要幾兩?”

    那人沒喝時便醉了,更別說美酒下肚,到了展示財力的時候,“來上二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