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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80節

    “也好,算你這把賭對了,至少那女匪因此欠了你一條命,肯定會更盡心地幫你。此外,你既如此著意,參照傅靈焰,朝廷也不會嗇惜一兩個妃嬪名號。可若不行,定不能將她留給竺星河,此等危險匪類,定要永絕后患!”

    “圣上放心,阿南不會再與竺星河有瓜葛了。她如今有了親人,尋回了自己的出身,孫兒相信她定會安心留在陸上的。”

    “親人?畢竟已經是死掉的,哪有活著的人讓她牽絆?更何況……”他說著,語調更轉冷肅,“朕問你,你為何要改變調查結果,擅自將司南的父母,移花接木為其他人?”

    父母,移花接木。

    就如一支利箭,驟然射穿了阿南的心臟,她本已冰冷的胸口,被猛然洞穿。

    僵硬的身軀死死貼著墻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一時間連呼吸都幾乎無法繼續下去。

    她聽到朱聿恒在彼端的沉默,仿佛過了許久,久到她覺得心口所有的熱意都消退盡了,他才以最平淡普通的口吻回答道:“因為,她原來的父母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孫兒覺得不太好用。”

    “也行,真假本無甚關系,只是你又要讓人趕回南方重做卷宗,平添了許多麻煩。”皇帝顯然早已見慣了此中手段,隨意道,“既然做戲,那便做個全套吧,你令那邊再找幾個堂哥表叔之類的,讓她風風光光衣錦還鄉。女人么,多給些榮華富貴,凡事順著她的意,沒有不死心塌地的。”

    只因為這么簡單的原因,他便可以這般輕易地踐踏掉她最執著的期望。

    阿南緊緊閉上了眼,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以免幽深黑暗放大了她的悲愴,讓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都赤裸裸呈現在她面前。

    那日敦煌城的流沙中,他緊緊擁抱著她,對她說:“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測,生死難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災禍便也成了命運恩賜。我無懼無畏,甚至滿懷感激。”

    從未曾有人在面前如此坦誠心意的她,那一刻抵在他的心口,聽著他情真意切的溫柔示愛,終于將一切雜蕪都擠出了心口,騰出了最深處的那一塊,等待著新的人住進來。

    她將蜻蜓放飛在了風沙中,希冀著從此之后,南方之南,星辰轉移,日月照臨。

    可……承諾幫她尋回父母的阿琰,招的卻并不是她父母的魂魄。

    被她一再嗤之以鼻的、傅準點破過的馴鷹,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呈現在她的面前。

    他所有與她并肩奮戰、生死相依的豁命之舉,都是他押注在她身上的籌碼,只是拿自己殘存的性命賭一把。

    沒想到,在她夢里命運重疊交織、最終一起墜落懸崖的傅靈焰,竟是鏡水彼端另一個她的照影。

    眼中的灼熱似要將她焚燒,腦中的混亂讓她喘不過氣。她只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口鼻,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瀕臨崩潰的聲息,出賣自己的蹤跡。

    第173章 幽都夜語(3)

    而洞室那端,已傳來腳步聲響。

    是侍衛們過來稟報,前方陣法已通,傅準正與墨長澤商討,準備遣人進照影陣查探。

    “走,既然在這邊拿到地圖了,那咱們就去壓壓陣。”皇帝說著,帶著朱聿恒與他一起向著前方而去,又關切地問,“你身上如今感覺如何?”

    “孫兒無恙。”

    “好。山河社稷圖已迫在眉睫,這次的陣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慮將你身邊所有嫌疑人等全部處理掉。韋杭之、卓晏、還有司南……一個不留!”

    他說著,背脊挺直,帶著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個洞窟中。顯然,傅準已經將整個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于他們。

    聲音遠去,火光消失。

    他們走了很久,阿南卻始終緊貼在洞壁上,未曾動彈過分毫。

    她的腦中,一直想著皇帝與皇太孫那些推心置腹的話。

    孫兒懷疑,她與我身上的傷有關。

    利用好一個人的同時,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來的父母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孫兒覺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淺薄,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憑什么呢?

    憑什么會以為,她這個前朝亂黨一手培養出來的利器,能得皇太孫青眼,能讓他傾注這般深深的愛慕?

    第一次見面,他便差點喪生于她的手下;為了救公子,她不惜將他丟棄于暴風雨中;再次見面,他很快打開了心結,重新接納了她;孤島之上,他強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為,這些事能順理成章地發生,光憑著他對她的情意,就能拋下他皇太孫的職責與尊嚴,不顧一切。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歸墟中他緊縛住彼此的日月;滾滾黃沙巨龍中他奔來的身影;暗夜逃亡時單人匹馬獨戰青蓮宗,將她緊擁入懷的灼熱胸膛……

    一切都只是阿琰馴服她的手段。

    她腦中回旋著的,只有傅靈焰訣別信上的那幾句話。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千秋萬載,永不復來。

    她想起那個夢,夢見傅靈焰從云端跌落,又夢見跌落的,其實是她自己。

    那時候,其實她內心很深很深處,就已經有預感了吧。

    怎么可能呢……一個混跡江湖殺人如麻的女海匪,怎么能得到皇太孫這般傾心的愛慕呢?

    他哄著她,捧著她,時時刻刻讓她看到他的寵溺疼愛,可這一切,都是需要代價的。

    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條件與理由,便愿意為另一個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僵立著,感覺guntang溫熱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縫間彌漫。

    最終,她緊閉著眼睛,任由它們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長長地呼吸著,將一切都拋諸腦后。

    她向前走去,腳步很快恢復了穩定,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已轉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塊銅片面前時,阿南打開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面的痕跡。

    上次被他們擦亮的銅片,如今上面是一片被抹過的沙子痕跡。阿南的手撫過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面有何用意,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

    她立即關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邊,背靠洞壁警覺抬頭。

    卻見本來幽暗的洞內,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來,與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無二的光,照亮了洞內,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佇立于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舊一身白衣,呈現在火光中的身姿如云嵐霞光,照亮了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當初所贈的精銅火折子,望著她在光芒中漸漸呈現的面容,火光在他眼中閃出微不可見的燦爛驚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著他,又看看周圍這十二個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尋找路徑。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著平息自己的語調:“我在外面遇到了司鷲,他說里面陣法啟動,他與你分開了。”

    “嗯,適才對方將過道中的機關轉向了,所以司鷲他們被隔在了另一條通道內。而我憑五行決推算地下洞窟走勢,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開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說著,在火光下望著阿南,聲音也輕柔了一分,“你擔心我出事,所以過來找我?”

    阿南沒有回答,垂眼避開他的目光,只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過人,不會出事的。”

    而他凝望著她,斟酌片刻,才問:“你什么時候過來的,聽到什么了嗎?”

    這熟悉的包容目光,讓阿南心頭那強抑的傷口似被撕開,又泛起疼痛的波瀾來。

    公子一定也聽到了阿琰與皇帝的談話,知道了他從始至終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內幕。

    她只覺一陣灼熱的屈辱與羞恥感直沖腦門,讓她的眼睛灼熱,也不知在這火光之下,會不會被公子察覺。

    她偏過頭躲避他的目光,勉強維持正常的聲音:“什么?我沒聽到。”

    竺星河借著火光端詳她的神情。他是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里,卻并未戳穿她,只說道:“阿南,兄弟們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們了,隨時可以回來。”

    他聲音低柔而誠摯,一如這些年來在她傷痛失落時的撫慰。

    阿南咬緊牙關,她不敢開口,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表面的平靜,只重重點了一下頭。

    為什么呢……

    她寧可這個時候,有個人來嘲笑她,譏諷她,而不是以這般溫柔的態度包容她,讓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著,她勉強調勻呼吸,說:“那……我們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帶著詢問。

    “司鷲與方碧眠在外面等著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準備破陣,他們人多勢眾,你一個人在這邊遇到他們,怕是沒有勝算。我看,公子還是盡快離開吧。”

    “阿南,你真是變了。”公子端詳著她,臉上露出笑意,“以前我們一起進擊婆羅洲最大的海盜據點時,兄弟們聯手對付外面的海賊,襲入大本營的只有我們兩人。當時那島上大炮火銃防守嚴密,可比這區區幾條地道要兇險多了。而你我聯手將島上敵人清剿一空,從始至終,我未在你的臉上發現過任何猶豫遲疑。”

    “是,可今時不同往日,這照影陣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愿意與你再度同行,我們又哪來靈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陣呢?”

    “本來沒辦法,可傅靈焰當年,留下了解除陣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塊平展銅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面輕彈了幾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輕微地跳躍起落,才恍然大悟這張銅片與那句“羌笛何須怨楊柳”的意思——

    極薄的銅片在受到外面聲音影響時,板面會進行細微而平均的振動,上面若有砂礫,便會順著那振動的力量聚合分離,形成齊整對稱的圖案。

    因此,這張銅片定是需要在積沙的情況下,吹一曲《折楊柳》,才能形成指引他們入陣的圖形路線。

    竺星河既然過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他拂平銅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長的羌笛,低低吹了起來。

    銅板上薄薄的沙子,隨著聲音的振動而跳動,漸漸形成奇詭的紋路,多邊對稱類似于扎染的花色造型,又似萬花筒的絢麗圖案。

    隨著這一曲《折楊柳》的徐徐終了,砂礫組成的復雜圖案終于呈現在他們面前,上面是對稱的波浪方格狀,散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沙堆圓點,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這里面的玄機,只見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圖中畫下了一朵三瓣青蓮。

    青蓮所經之處,所有疏疏密密的圓點便錯落于花瓣左右,兩邊對稱,與她當時所見薛氏兄妹的落腳點完全一致。

    “照影陣的地圖……”阿南喃喃道。

    “對,這上面標出的,便是地圖與落腳點。如今他們有了具體信息,應該就要去破陣了,不過,就算憑此地圖進了洞,我也不信他們最終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說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后進入的地方。青蓮宗在西北這邊日久,又有關于陣法的資料,想必對于這個陣法早有另外的情報。

    她正想詢問那機關的具體情況,卻聽后方一個洞中透出隱約火光,應當是那端的侍衛察覺到這邊的動靜,過來查看了。

    竺星河掃掉銅板上的砂礫,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鉆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內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帶著阿南,在洞中左繞右拐,不多時便出現在了另一個洞中。

    循環往復間,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由問他:“你知道這地下路徑嗎?”

    “青蓮宗那邊有簡要描述。”竺星河徑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過沒有也無關緊要,這地道路徑基本都在五行決的覆蓋范圍內,畢竟,五行決與九玄門同出一脈。”

    阿南默然點頭。五行決最擅丈山量海之法,傳說出自軒轅黃帝;而九玄門是九天玄女一脈,被稱為黃帝之師,二者自有相通內蘊。

    于是她不再多話,只隨著竺星河向內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現了微微的光亮,也聽到了隱約的話語聲。

    阿南將耳朵貼在壁上,只聽得彼端傳來一陣慘呼聲,隨即是眾人驚呼上前接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