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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20節

    許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尋到一點亮光,是阿南手中舉著的一束微光,碧光幽熒,照亮了他們周身。

    “醒啦?”她俯身專注地望著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燦亮如昔,里面飽含的關切驅散了周圍的暗寂,將沉在黑暗陰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見他只茫然望著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圖發作,又嗆水昏迷,便輕輕將他上半身扶起靠著,讓他舒服一點。

    失去意識前的一切漸漸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在那湍急的水渦中,緊緊抱住他、也被他所緊緊抱住的,確實是阿南。

    心口彌漫著安心的暖意,借著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艱難轉動眼睛,終于看清了身處的世界。

    他們在一個狹長的潮濕洞xue中,周圍全都是水,唯有中間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水面分為兩部分,給阿南與他提供了棲身之所。

    “猜猜這是哪兒?”阿南問他。

    他緩慢轉動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讓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對面墻壁。

    只見洞壁上鑿著兩句詩:勸君更盡一杯酒,春風不度玉門關。旁邊是小小一個長條凹痕,中間擱著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對他描繪過的情形,愕然問:“我們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鸞自此而出,機括有如此巨力將它推出,也必有強悍的后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渦,將我們卷回了此處。”阿南若有所思道,“關先生天縱奇才,必定是借助了這里的地勢力量,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制造出這般震天撼海的機關?”

    朱聿恒對機關陣法之學涉獵尚淺,見阿南都推斷不出是何手段,便只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目光看著那支骨笛,艱難道:“不知江白漣他們如今怎么樣了……是不是也和我們一起被卷進來了?”

    “應該是的,我當時看到他們了。只是和我以前猜測的一樣,地下洞窟似乎并非只這一處,如今不知他們被卷入了哪里,希望他們也能和我們一般幸運才好。”阿南擔憂道。

    朱聿恒勉強振作精神,道:“江白漣身手不凡,水性更是萬里無一,我相信他會護好綺霞的。”

    阿南嘆了一口氣,在他身旁坐下,說:“只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陰濕,他們身上又都是濕漉漉的,寒冷讓他們不自覺地靠在了一起。兩人肩膀相抵,讓這濕冷的洞窟仿佛也溫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著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一手舉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傷處。

    朱聿恒也恍惚記起自己落水后身上血脈劇痛的那一刻,借著阿南手中的光,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頸肩與胸外側。

    幽熒碧光之下,他們看見那條血色淺淡的陽蹺脈,一時面面相覷。

    想象中的可怖血線并未出現,他的陽蹺脈只顯出淺淺紅痕,反倒是他鎖骨旁被阿南剜過的痕跡,因為泡了海水而傷口翻白,看著更為可怕。

    他艱難抬手覆住這針刺般疼痛的傷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卻看到她臉上漸顯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

    朱聿恒望著她臉上的笑意,不覺問:“你當時……發現了什么?”

    她將他的手取下,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那傷處,確定只是皮rou之傷,才道:“阿言,我下水后看見你血管在突突跳動,便想著是不是該如上次一般,先將淤血清掉,讓你的意識及早清醒過來。于是我確定了跳動之處,朝著那一點割了下去——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她將當時發生的一切詳詳細細對他說了一遍,朱聿恒雖精神不濟,但他何等機敏,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手去摸日月上的彎型青蚨玉,而阿南干脆拉出一片,用手指在上面輕彈,其他玉片便此起彼伏,競相發出清空的聲響,在這山洞之中如仙樂奏響,久久回蕩。

    “我之前受傷尋醫之時,曾遇到一個婦人帶著女兒看病,因婆婆恨她連生數個女兒,便在女嬰身上扎針,以求不要再來女胎。那女孩當時也頗大了,她體內藏著那些針刺,居然僥幸如常長大……”

    “世間竟有如此惡毒婦人?”朱聿恒聽著她的話,脫口而出之際,又悚然問,“難道說,我身上這玉刺,也是如此而來?”

    “確有可能,按照那玉刺外面包裹的血rou來看,可能已被植入有十數年了——我猜測,可能在你尚不記事之時,有人以淬毒青蚨玉制成細刺,又以某種手法隔絕毒源,將其扎入你體內,是以你一直毫無察覺。”阿南說著,又以手彈了彈青蚨玉,道,“我知道有些陣法便是以青蚨玉驅動,在最關鍵的機關陣眼之中設置一片母玉,設陣者手中留一片子玉。必要時擊碎子玉,母玉隨之破碎啟動機關,這樣便不需自己身處陣中亦能cao縱。而如今看來,對方是反向利用了這個方法,要以陣法來cao控你的生命。”

    “所以,對方利用青蚨玉應聲的特性,在我體內種下了子玉,又在關先生當年所設的機關之中埋下母玉。如此……六十年一到,機關一處處啟動震碎母玉之日,便是我身上子玉破碎、毒性發作,山河社稷圖一條條發作之時?”

    阿南點了一點頭,說:“有可能,但目前都還只是我的猜測。”

    朱聿恒默然按住自己胸前那幾條猙獰血線,低低道:“山河社稷圖按照奇經八脈所設,所以我的體內,還有四根淬毒的青蚨玉……”

    就像四只靜靜蟄伏的兇獸,只等關先生其他陣法啟動之時,子玉破碎,劇毒隨經脈游走,山河社稷圖剩下的四條血線便會呈現,最終如毒蟒纏身,徹底絞殺他所有生機。

    阿南沉默地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血痕,將他的衣襟輕輕理好,說道:“阿言,若這次我們有幸生還,你回去可以查查看小時候接觸過的人。另外就是,看看有沒有辦法確定它們在體內何處,是否能將其取出。”

    朱聿恒沒有回答,只摸索著握緊了她的手。

    距離山河社稷圖的秘密,終于又近了一步。可惜,是在這般危急情境之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否有辦法與她安全逃離,回去拯救自己。

    兩人在朦朧幽光之中,雙手交握,似可憑著這點肌膚的觸感汲取對方身上的熱意,來抵擋此時的徹骨陰寒。

    她停了片刻,又俯身貼近他的耳畔,壓抑氣息,以極輕極輕的聲音道:“但是阿言,這還有難以解釋之處——青蚨玉縱然會應聲,那也要經過極精確的手法,而且超過一定距離便無法接受感應了。對方要如何才能保證陣法發動之時,你就在近旁,近得足以讓身上被植入的毒刺因共振而破碎呢?何況按照常理來說,那次西湖與錢塘灣的距離,隔了千山萬水,我不信那母玉能引發你身上的子玉破碎。”

    朱聿恒心口微震,但聲音亦與她一般,壓得如同囈語:“你是說,真正控制我身上子玉,讓它與殺陣同時發作的那個人,就在我的身邊?”

    阿南低低“嗯”了一聲:“這也解釋了,你第一條血脈為何會發作兩次。我想,或許是對方以為薊承明能引動地下陣法,所以在你身旁擊碎了母玉,讓你的子玉發作,誰知薊承明功虧一簣,而你的毒刺后來在地下又與母玉應聲發作,才造成了發作兩次的假象。”

    “所以,對方手中必定有控制我的母玉,同時也知道關先生那些陣法的詳細情況,才有機會做得如此天衣無縫。”身處絕境,虛弱無力,可朱聿恒的口氣依舊沉靜而堅定,“只要我能出去,這惡毒小人定然無處遁形!”

    兩人不再說話,似乎這昏暗洞窟之中蟄伏著那股威脅他們的力量,在時時窺探他們。

    靜靜倚靠了片刻,阿南站起身,說:“之前你昏迷時,我去看過外面的情況,青鸞海嘯一直震蕩在水城周圍,根本無法出去。我再潛水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她說著,往外面的水面走了兩步,然后“咦”了一聲,腳在水面量了量,聲音頓時發緊了:“水面在上漲!”

    朱聿恒一驚,問:“這里要被水淹沒?”

    “是……外面水渦亂卷,動蕩的水勢必然影響到里面,海水倒灌也在所難免。”阿南估摸了一下僅剩的范圍,道,“只有一丈方圓了,若這水再漫上來,我們只能及早潛水,下去尋找別的洞窟,希望能找到另一個容身之處,否則……”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他們都是心中雪亮。

    否則,海水淹沒這里時,他們將注定無處可逃。

    朱聿恒一手按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一手扶著墻壁,勉強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你去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們不能兩個人一起被困在這里。你出去后,若有機會,可以帶人下來救我。”

    阿南自然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但把他一個人拋在這隨時會被淹沒的水下洞窟中,怕是絕難有生還機會。

    正在她猶豫之際,忽聽得水下一陣動蕩,然后嘩啦一聲,一團黑影從中爬了出來。

    黑暗洞窟中,只有一點夜明珠的幽綠微光,此時忽然出現不明生物,阿南下意識便擺好警戒之姿,口中叫了一聲“阿言退后”,飛腳便向黑影踹去。

    那黑影在水中極為靈活,倏忽一下便換了方向,險險避開了她踢來的腳。

    隨即,伴隨著嗆咳聲,一聲急促而慌亂的聲音在洞中響起:“阿南?是你嗎阿南?”

    一聽這聲音,阿南怔了怔,立即放下正要攻擊的臂環,幾步涉入水中,將那團黑影拉住,定睛一看,原來是江白漣背負著綺霞,帶她潛到了此處。

    借著“日月”的微光,向朱聿恒匆匆見了個禮,綺霞便緊緊抱住阿南,與她一起靠著洞壁坐下,邊咳邊哭道:“阿南,嚇死我了!我們掉水里還被卷進旋渦,沖到了地下海洞中……那個洞很小,很快就被水淹沒了!白漣背著我在水洞中摸索了很久,幸好下面是相通的,能找到你這里太好了……”

    恐怕不太好,我們也無計可施走投無路呢。阿南心想著,苦笑撫撫她濕漉漉的頭發,見她手中緊握著個癟癟的氣囊,知道這肯定是江白漣隨身攜帶的,才能讓她堅持到現在。

    她問江白漣:“你們那邊被水淹沒后,你找了多久?唯一的路只有這里了?”

    江白漣點頭,道:“我幾乎找遍了外面的洞窟,所有地方全都被水淹沒了,水城外又不知怎的全是旋渦,根本逃不開。我看這邊也挺危險的,水勢難保不漲上來,咱們得趕緊想個法子逃走。”

    阿南點頭,看向綺霞,問她:“你感覺怎么樣?”

    “不怎么樣啊,胸悶氣短,還一直……嘔……”綺霞冷得打戰,抱著她又干嘔了出來。

    江白漣借著“日月”的微光看著她惡心作嘔的模樣,目光又往下看向她一直護著的小腹,神情憂慮而遲疑。

    “不管怎么樣,如今唯一的辦法,只有讓綺霞試試看,能不能以古譜陽關三疊解開這水下機關,打開去往前方的通道了。”

    第120章 怒海鳴鸞(3)

    “其實……其實我上次也是隨便一說,要是不行的話,那、那可怎么辦?”綺霞緊張地拿起洞壁凹痕中的骨笛時,手在微微顫抖。

    畢竟,她上次說得那么肯定,其實都只是猜測而已。可如今箭在弦上,所有人的性命系于她此舉,萬一猜錯了,洞內四人連同她腹中的孩子,都將殞命于此,讓她怎能不壓力倍增。

    阿南攬住她的肩,道:“別擔心,再差也不過是沒效果,那我們就齊心協力再去尋找下一個出路,畢竟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的。”

    綺霞看向江白漣,見他也向自己點頭,才稍微安了下心。

    她摸索手中的骨笛,這應該是用仙鶴的尺骨制成,笛子打磨得潤如象牙,入手極輕。

    阿南舉起手中“日月”,幫她照亮笛子。

    定了定神,綺霞將骨笛湊到唇邊,試了一下音。

    鶴骨笛音色如鳳鳴鶴唳,清勻幽遠,與竹笛截然不同。

    只聽得笛聲響徹水洞,在洞壁與水浪間回轉,那幽咽之聲并不甚響,卻激得水浪逐漸湍急。

    耳邊傳來嘩嘩的聲音,阿南以手中珠子照去,珠光朦朧,依稀可見內側洞窟的水逐漸激湍,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所攪動,拍擊向他們腳下所站的巖石。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覺得這幽暗窒息的水底洞窟中似透進了一絲光亮,前方頓時明朗了起來。

    江白漣上次下過內側水洞,此時自然一步跨到水邊,嘗試著準備下水。

    阿南對他道:“我懷疑這水下的機括與‘希聲’相似,都是利用聲音讓虛耳受損導致身體失控。”

    江白漣點頭,問:“我堵住耳朵再下水?”

    “堵住耳朵怕是無用,你雙手按住左右聽會xue和風池xue,才能使虛耳隔絕侵擾,不受振動。只是常人用這個姿勢可能潛不下去。”

    “這倒無妨,我在水里就算綁了手腳也能游。”江白漣說著,見前方水勢已逐漸加大,心知已不能再耽擱,當下深吸一口氣,反手按住阿南所說xue位,潛進水中。

    見他入水,綺霞心下涌起一陣緊張。她一邊吹著骨笛,一邊努力回憶當初收集來的古譜,但年月太久未曾溫習,記憶終究是有點模糊了,她如今又寒冷又驚嚇,胸口忽然一陣作嘔,氣息凝滯,笛音驟然一斷。

    水面頓時一震,雖然他們未曾聽到什么聲音,但那交錯的水花陡自內側噴涌而出,令綺霞頓時慌了神,捏著骨笛一時不知所措。

    “不要停,繼續!”阿南疾聲道。

    綺霞呆了呆,趕緊深吸一口氣繼續吹奏笛子。她竭力控制凝滯的氣息,一邊流淚盯著水下,一邊將那古譜陽關三疊吹下去。

    笛聲幽咽,在水洞之中混合了浪涌聲、回音聲,一疊三嘆,百轉千回,一根小小的骨笛卻似奏出了千絲百竹萬人合唱的聲勢。

    幽深洞xue之內,樂聲久久回蕩,與水洞下涌出的浪潮相激,匯成聲勢浩大的合奏。

    朱聿恒聽出這水聲在應和笛聲,不由地緩緩靠近阿南一些,與她一起專注盯著水面。

    陽關三疊層層相遞,原本哀傷婉轉的曲子,在洞中回蕩,一疊更比一疊高亢,那涌起的水浪也一波更比一波高漲,直至綺霞吹出最后一聲,笛聲蕩氣回腸之時,浪涌也到了最高點,只聽得轟鳴之聲不絕,狂涌而出的水浪向他們直撲而來,聲勢浩大。

    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綺霞,帶著她緊緊貼在洞壁上。

    浪頭撲過,三人都是渾身濕透,綺霞盯著內側水洞呆了半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撲到水洞邊緣,邊哭邊喊:“白漣,白漣!”

    那狂涌的水流依舊汩汩向外,眼看內外洞的水一起升高,已經沒到了膝蓋,阿南趕緊將她拉起,說道:“站高一點,我先幫你把皮囊里灌滿氣,等水漫到胸口,帶你一起下水……”

    話音未落,水面嘩啦一聲,只見一條人影破浪而出,大口喘息著爬了上來。

    洞內幽暗,但綺霞早已撲了上去,緊緊摟住了他:“你沒事吧?”

    “沒事,你的笛聲引動了水下機關,那浪涌果然可以抵消水下怪象,如今水洞已暢通無阻。”江白漣抹了一把臉,看向朱聿恒與阿南道,“我順著洞窟往前探了一段路,前方水路很長,但已隱約透出光亮,也有了出水面。我怕你們在這邊擔憂,因此看到出口便立即返回了。”

    “有光亮有水面,可以出水底洞窟了?”阿南雖覺驚喜,但看看朱聿恒的情形,又有點擔憂,問江白漣:“你說水路很長,具體大概是多長距離?”

    江白漣估摸了一下,說:“我全速游過去,大約不到半盞茶工夫。”

    不到半盞茶,對于他和阿南來說,勉強可以通行,但對剛剛嗆水醒轉的朱聿恒與不會水的綺霞來說,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