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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93節(jié)

    “殿下,圣上密旨。”

    圣上給南直隸傳遞消息甚多,但多是傳給各衙門或東宮的,指定給皇太孫的,卻并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內(nèi)容,心口不覺猛然一跳——這是一份拙巧閣所出具的,關(guān)于司南的調(diào)查卷宗。

    阿南曾與拙巧閣有過恩怨,最了解對方的莫過于敵人,因此圣上向拙巧閣垂詢此事也是理所當(dāng)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將密旨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

    拙巧閣對于阿南的情況講述得十分詳細(xì)。

    她父母是漁民,出海捕魚時被海盜所殺,五歲時她被公輸一脈收養(yǎng),十四歲出師后,因其超卓的天賦遠(yuǎn)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階劃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被眾人譽(yù)為三千階。

    那時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縱橫四海未遇敵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歲時她隨竺星河回歸故土,并按照她師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輸一脈的身份,前往中原各個家族派系拜會切磋。

    當(dāng)時拙巧閣主傅準(zhǔn)外出,拙巧閣在她手下連敗六人。長老畢正輝見她如此囂張,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兩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態(tài)勢。最終畢正輝敗亡于她手下,她也身負(fù)重傷突圍逃離。

    傅準(zhǔn)回來后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設(shè)下絕殺陣,終于將她擒獲,挑斷了手腳筋帶回閣中祭奠死傷閣眾。

    然而司南竟與當(dāng)年創(chuàng)建拙巧閣的傅靈焰有舊,并以謄寫傅靈焰在海外傳授的機(jī)關(guān)為借口,誘騙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并在傷勢未愈、眾人疏忽監(jiān)視之時暗地制作逃離的物事,并在某夜消失無蹤。

    此后拙巧閣一直在搜尋她的下落,也派出過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機(jī)智,又通曉變裝之術(shù),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獲。

    轉(zhuǎn)過了年,受傷的閣眾傷勢痊愈后,想起她時除了灰頭土臉,大多只能悻悻說一聲佩服;唯有畢陽輝一意要為兄長復(fù)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時,他親自率眾前來,并且擺開與她不死不休的架勢,最終死于竺星河手下。

    至于竺星河,拙巧閣因未曾接觸過,了解得比司南更少。只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親的舊人中有軒轅后人,竺星河憑借自己的過人才智,少年時便習(xí)得了軒轅一脈的“五行決”,并將這千年來未曾有過寸進(jìn)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創(chuàng)出了更高一層,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至此從婆羅洲一路開拓,擋者披靡,山海島嶼盡在屈指之間。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識地?fù)嵘狭俗约旱男目冢坪蹩梢愿惺艿侥菐讞l崩裂血脈突突跳動的隱痛——竺星河的五行決,可以計算出山河社稷圖的走向,并且他之前也確實曾推算出過順天和黃河那兩次災(zāi)禍。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說過,他的五行決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對他下手。

    于理于情,這兩人……都像是天生一對。

    灼熱的憤恨與冰涼的理智交織,朱聿恒的手下意識抓緊了密函,直至將這檀皮紙抓住了褶皺來,才慢慢放開手,盯著那上面的字。

    被他捏皺的,正是“狡黠機(jī)智,又通曉變裝之術(shù)”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現(xiàn)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見“董浪”躍入水波的那一刻。

    還有,在韋杭之命他更換衣服時,他眼中一瞬間閃過又立即被掩飾住的遲疑。

    朱聿恒思忖著,將密函慢慢撫平,鎖入抽屜之中,然后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韋杭之看見他要出門,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了腳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驗一個人,最好的時機(jī),自然不是大白天。

    只有夜晚的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才會將一個人真實的本性徹底激發(fā)出來。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會睡覺時還帶著偽裝,更何況是很長一段時間、每時每刻的偽裝。

    于是他低低地,以只有韋杭之聽見的聲音,吩咐道:“準(zhǔn)備一下,今夜陪我去個地方。”

    第95章 夜雨斜風(fēng)(2)

    月朗星稀,宵禁的應(yīng)天長街寂寂,空無一人。

    朱聿恒雖帶了令信,但盡量還是避開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許是為了方便隱藏行蹤,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驛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處小屋,鬧中取靜,十分相宜。

    韋杭之在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并無任何異常,但見皇太孫殿下要潛入這小屋,他還是震驚了:“殿下,您千金之軀,萬萬不可以身犯險!”

    “這兩三丈見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險?你們在外面候著,若有情況,我會給你發(fā)訊號的。”

    韋杭之稍一猶豫,還想阻攔,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墻上,踩著石頭縫縱身躍了進(jìn)去。

    站在門外的韋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開,團(tuán)團(tuán)在周圍設(shè)伏。

    東宮侍衛(wèi)們無聲無息散開,韋杭之聽著里面輕不可聞的落地聲,心中情緒復(fù)雜——他家殿下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為什么溜門翻墻這么熟練,甚至連落地的聲響都控制得跟貓兒似的,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矜貴沉穩(wěn)的皇太孫殿下嗎?

    輕微的“叮當(dāng)”一聲,自阿南的枕下傳來。

    秋日暑氣未消,她用的還是瓷枕。租下這個院子時她便考慮了下入侵者最適宜進(jìn)入的角度,在磚下布置了幾個空心銅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從她選定的方位進(jìn)入,踏在磚上后觸動了銅扣,銅扣牽動緊繃的細(xì)線,扣響了她瓷枕中的小鈴。

    雖然是極其輕微的聲響,連身旁的綺霞都未曾驚動,但這聲音一經(jīng)入耳,阿南自然睜開了眼睛。

    停頓了約莫三四息,小鈴再度輕響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潛入進(jìn)來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確定周邊沒有任何動靜,于是抬起了腳,使得受壓的銅扣松開彈起,于是再度發(fā)出了警戒聲響——

    這可不是小貓小狗該有的動靜。

    她緩緩坐起來,悄無聲息地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瞇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見那條頎長而端嚴(yán)的身影。

    他穿著黑衣,月光灑在他的身上,隱約勾勒出他的輪廓。哪怕深夜?jié)撊肴思遥琅f是那副凜然冷傲的姿態(tài),未曾改變。

    阿南忍不住皺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語:“小貓咪,你怎么又來了?”

    身旁的綺霞發(fā)出意味不明的夢囈,翻了個身,鼻息沉沉。

    阿南見她沒醒來,又回頭看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揚(yáng)起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怎么,還想半夜來檢查她有沒有卸妝?可惜啊,她早有準(zhǔn)備,不但涂黑了、粘眉毛胡子了、弄腫顴骨了,甚至還叫了綺霞過來陪.睡了!

    阿言,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她輕手輕腳地披衣起身,拉開抽屜取出一粒麻澀丸含在口中,讓自己的嗓音變得低啞。

    綺霞被她驚動,囈語問:“怎么了?”

    “我起個夜。”她低低回答著,想了想干脆往香爐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讓綺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著,她隨意扎好衣帶,出廂房在堂屋門后一張,朱聿恒已經(jīng)穿過院落,走到了門前。

    阿南笑瞇瞇地往堂上一坐,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絡(luò)筋骨。

    朱聿恒在門口停頓了半晌,考慮著如何潛入這屋子。但最終,他似乎覺得已經(jīng)到了這里,也不憚驚動她了,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順著門縫探進(jìn)去,干凈利落地向下斬斷了門閂。

    這匕首名為“鳳翥”,與他之前的“龍吟”正是一對,一樣吹毛斷發(fā),無堅不摧。

    門閂如同切豆腐一般,無聲無息斷成兩截。長的那截尚掛在門上,短的則掉落于地,在暗夜之中,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朱聿恒的心弦頓時繃緊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則一動不動,依舊癱在椅中,揉著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雙眼睛,亮得如同看見獵物的貓兒,微微瞇起,緊盯著那即將開啟的大門。

    在一片死寂之中,終于,朱聿恒警覺地傾聽著周圍的聲息,然后抬起手,試探著推開了那扇門。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內(nèi)的情況,便只見無數(shù)朦朧光點撲面而來,迷離的光芒搖曳,一片輝光交織在他的周身,將他整個人徹底籠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當(dāng)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處時,那片灑落的熒光。

    他立即閉了呼吸,縱身向內(nèi)急躍,要脫離門口那片光華。

    隨即他便發(fā)現(xiàn),這熒光與之前的并不相同。這些熒光已經(jīng)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幽光,在黑暗之中,無所遁形。

    隨即,那被他推開的門關(guān)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閃著微光,成為了唯一凸顯的存在。

    在他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著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從月下而來,眼睛尚未適應(yīng)室內(nèi)黑暗,耳聽得風(fēng)聲急轉(zhuǎn),似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東西朝著他攻擊而來。

    他側(cè)身急避,察覺到那些東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利刃暗器,而是一條條細(xì)線,在他身邊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揮起手中利刃,向著面前這些糾纏的細(xì)線劈去。

    可惜再鋒利的刀也只能將纏上刀刃的那幾束割斷,萬千細(xì)線在他發(fā)光的身軀邊纏繞,就像蛛網(wǎng)籠罩住一只落單的螢火蟲。

    眼看交織的細(xì)線越來越密,他在黑暗中無從辨識之際,已經(jīng)充斥了整個房間。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斷了近身的幾縷線后,正準(zhǔn)備在黑暗的屋內(nèi)先清理一遍,卻忽覺雙腳一緊,無數(shù)絲線纏繞,整個人驟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來。

    朱聿恒反應(yīng)極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斬腳上的絲線,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熒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牽過旁邊的線,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只聽得耳邊風(fēng)聲響起,整個人已經(jīng)被倒提了起來。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織女牽引無數(shù)織機(jī),輕微的軋軋聲中,屋內(nèi)所有細(xì)線同時收緊,如同萬千蛛絲噴薄而出。朱聿恒整個人被牢牢捆縛住,捆成了一只蠶繭,掛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頭看向上方一動不能動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著下方黑暗中的她,雖然辨認(rèn)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覺和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還確定不了她的身份。

    只是阿南還要演演戲,聲音聽起來又詫異又驚慌:“哪位賊老爺深夜至此?我租的這房子里有兩臺織機(jī),我日間剛閑著無事將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線玩呢,你怎么一頭撞進(jìn)線堆來了?”

    朱聿恒聽著他又啞又澀的聲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放我下來!”

    阿南仰頭看著上方的他,想象這個一貫高傲的男人此時又狼狽又無能為力的模樣,不覺“嘖嘖”了兩聲。

    他身上灑滿的熒光已被重重纏繞的絲線遮蓋,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見他的身軀,被捆縛住了卻依然是那嚴(yán)整的姿態(tài)。

    這姿態(tài)讓阿南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普通人被捆縛住之后,自然而然都會蜷縮起身子,下意識有一種含胸屈膝保護(hù)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沒有,他的身子,依舊是充滿警戒的姿態(tài),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脫落。

    可惜身體的反應(yīng)總是不如腦子快,阿南心念剛一轉(zhuǎn),朱聿恒身上纏繞的絲線已寸寸散落。

    “你以為只有你知道房中有織機(jī)嗎?你所租賃的這房內(nèi)所有細(xì)節(jié),我全都已經(jīng)推敲過一遍,甚至連屋內(nèi)有多少線,我都比你更清楚!”

    如一只從天而降的鷹隼,他向她飛撲而下,即使如今尚在黑暗之中,他亦已根據(jù)她聲音的來源確定了方向,發(fā)出凌厲而注定無可躲避的一擊。

    阿南在心中暗自叫了一聲不好,看來她是太低估這男人了。

    真沒想到,才區(qū)區(qū)數(shù)月時間,他便已不再是上次潛入她房中那個愣頭青了。

    可……就算她教導(dǎo)了他這段時間,他也不應(yīng)該如此徹底地摸清她的手段。

    他的身后,肯定站著什么人……一個,充分透徹了解她、能根據(jù)官府的情報而迅速摸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