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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92節

    “陰陽手法……紅色的綠色的,可以組成圖案,那么……減字譜也可以啊!”綺霞想著“董浪”對自己說過的話,眼睛一亮,轉而對卓晏道,“你發現沒有,減字譜中所有的字符,歸納起來只有兩種結構,一種是下方包住,一種是下方開放。假如我們將包圍結構的當成一點黑色,開放結構的當成一點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組成一幅畫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著眼,問,“你的意思是,那曲譜,不是用來演奏的?”

    “那一片混亂,我試過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來的!所以,還不如換個角度看看,或許真的是有人將畫面隱藏在了譜子當中呢?”

    “陰陽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線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將這個猜測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與他研討可行性,卻先問:“是誰提出的?”

    卓晏撓撓頭:“是綺霞忽然想到的?!?/br>
    朱聿恒便也不再問,屏退了卓晏及眾人后,取出已經裝裱在絹上的那片竹衣——畢竟,原來的竹衣實在太薄脆了,若沒有依托,就算他手腳再輕,也差點讓它破損。

    按照包圍和開放兩種結構,他取了張紙小心地涂畫各個點,將整張曲譜轉化為黑墨和朱砂兩種格子,填涂排列好。

    然而,兩種顏色湊在一起,依舊是雜亂的,看不出任何具體圖形。

    只是偶爾有一兩條,似乎是山脈的走向,又有一兩處是筆畫模樣,可整體看來,卻像是被打亂了的圖片隨意組合,依舊是亂七八糟一片。

    看來,就算拆解開了笛子,知道了里面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體的分布數據,亦不可能將這幅畫復原出來,挖掘出里面的深藏內容。

    他將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屜內。

    到了此時,他倒也不急了。畢竟,這笛子與山河社稷圖關系是否密切還是未知數,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卻絕對需要優先處置。

    他將竹笛放好,聽到門口稟報,太子妃隨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門口。

    朱聿恒迎到門口,看見母親牽著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進來。

    她神情略帶倦意,妝容雖依舊嚴整,卻也擋不住面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親問了安,抬手輕撫朱聿堂的頭頂,他卻不自覺畏縮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后。

    “堂兒受驚過度,這段時間一直吃不下睡不著的,見人就躲。我也擔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將他帶在身邊?!碧渝娭祉蔡萌缡荏@小獸的模樣,嘆了口氣,將他抱在懷中輕拍著,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嬤嬤手中,讓一干人都退下。

    “你小時候啊,也是這樣賴著娘,而且還鬧騰,比堂兒更難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兒子的臉頰,埋怨道,“回來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減了?!?/br>
    “孩兒身體康健,忙一陣子不打緊的?!敝祉埠阋娝巯挛@青跡,眼帶疲憊,便寬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體,堂兒固然需要看護,但您也要顧及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才好。”

    太子妃搖頭道:“可憐堂兒小小年紀沒了親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無法安心……也不知那兇手何日可以落網,告慰袁才人在天之靈?!?/br>
    朱聿恒卻道:“唯有抓到了真兇,才能告慰,若是辦了個冤假錯案,怕是更加無法令亡者安息?!?/br>
    太子妃端詳他的神情,輕嘆一口氣,沉默不語。

    “孩兒已看過了刑部的調查案卷。樂伎綺霞當時所招認的,是她因為眼睛有異,并未看清楚水晶缸后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斷定袁才人被刺客殺死是阿南編造的,怕是太過臆斷?!?/br>
    太子妃微微頷首,只問:“可當時有能力在行宮內造成瀑布暴漲的,也唯有她一人吧?”

    “可瀑布暴漲沖入殿中之時,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與我們一起看著袁才人墜水的,事后找到的遺體也已確認無疑?!?/br>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但是聿兒,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殺官兵,哪一樁不是千刀萬剮的罪行?更何況,袁才人與堂兒的事,如今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論斷,怕是已難有翻盤余地?!?/br>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線索出現,孩兒已有證據證明,這幾樁案件與她絕無關系。”

    太子妃握著他的手收緊了,她攥著兒子的手,欲言又止,卻終究說不出什么。

    朱聿恒看著她的神情,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緊握成拳,問:“邯王?”

    太子妃艱難地,卻堅定不移地點了一下頭:“是。就在前幾日,這個局,已經在兩京布下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這么多年來,父母對邯王的咄咄逼人已容忍到了盡頭,此次東宮禍起,邯王來興師問罪,正是絕地反擊的最好時機。

    至于最好的手段,莫過于讓邯王與海外余孽竺星河,扯上關系。

    畢竟,要給圣上關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擊,唯有以圣上隱藏了二十年的逆鱗。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爹娘應對迅速且果斷,極有可能借此一舉擊潰邯王勢力,再也不會有任何動搖國本的可能。

    而反過來,若是他與阿南還牽扯不休,那么他爹娘對邯王的反擊,就會落在他的身上。

    他會成為跨越雷池、與前朝余孽糾纏不休的忤逆太孫,最終影響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徹底毀掉整個東宮。

    朱聿恒只覺得心口收緊,有些東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卻怎么也落不到底。

    母親的手輕輕覆在他的肩上,又緩緩移向他的面容。

    她的兒子已是高大偉岸,可她輕撫他的鬢發,卻一如撫摸幼時那個曾偎依于懷的孩童。

    “聿兒,東宮同體,生死相守。這世上,唯有爹娘、你、還有你的弟妹們緊緊倚靠在一起,東宮所有人才能活出頭,盼到云開月明的那一天?!?/br>
    她哽咽微顫的聲音,將朱聿恒那一直沉墜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可要謹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錯,將整個東宮毀于一旦啊!”

    緊抿雙唇,他抬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頓了許久,才緩緩說:“好,我知道了。”

    第94章 夜雨斜風(1)

    穿過三山???,便越過了黃海與渤海的交界。

    從深藍的海駛入微黃的海中,船隊進入山東地界。黃河帶來的泥沙讓渤海灣變得渾濁,也讓人無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東動亂,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于監管,更無巡邏戒備。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面前的路線。

    他自幼在海上縱橫,早已習慣了向著虛無的方向前進。遙遙在望的狹長半島切入海中,潔白的海鳥翔集于海島上空如云朵聚散,海風迎面,令他從容愉快。

    或許是因為已經靠近陸地,一只蜻蜓從他的眼前掠過,斜斜飛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這只蜻蜓閃耀著青綠色的光彩,于碧藍的天空飛舞,孤單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隨著這只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玉佩。

    入手只有冰涼的玉石質感,他這才恍然想起來,系在上面的那只蜻蜓,已經被順天宮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于朱聿恒的手中,再無尋回可能。

    而阿南現在,又在何方呢?

    面前的海洋變得格外空曠,他忽覺得有些無趣,懶得再看。

    頭頂陽光消失,是身后方碧眠撐著傘,輕移腳步過來幫他遮住陽光:“公子別看現在入秋了,可日頭還大著呢,前幾日常叔下水游泳,竟被曬脫了皮。不如我幫您設下茶幾,到日影下喝杯茶吧?!?/br>
    竺星河點一點頭,走到艙后陰涼處坐下。

    方碧眠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瑩然生暈,與白瓷的杯子一時竟難以分辨。

    竺星河看著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現了在放生池時所見過的,朱聿恒那一雙舉世罕見的手。

    阿南現在是不是與他在一起呢?

    他聞著杯中暗澀的茶香,心里又升起一個怪異的念頭——

    阿南她,喜歡那雙手嗎?

    耳邊傳來爽朗笑聲,是司鷲帶著常叔莊叔等一眾老人過來了。方碧眠手腳麻利地給眾人一一斟茶,然后便說去后方船上拾掇點心,立即告退了。

    莊叔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贊嘆道:“船上有了這個小丫頭可真不錯,伺候公子周周到到的,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馬主動避開,絕不多事?!?/br>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曬脫了皮,又干又痛的,還是她幫我向魏先生討了藥送過來,不然咱們大老爺們哪想得到這些??!”

    “這姑娘賢惠大方,一點沒有教坊司嬌生慣養的模樣,誰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氣了?!?/br>
    竺星河輕咳一聲,將他們的話頭拉回來:“莊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嗎?”

    “有!剛收到了南姑娘的傳書,她已去往應天,據說不日便要北上渤海,與我們會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揚,道:“這么快?讓她不要那么毛躁,孤身一人在外,還是要小心行事?!?/br>
    “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鼻f叔遲疑道,“她是隨朝廷水軍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險的成員之一。”

    眾人聞言都皺起了眉,唯有司鷲欣喜贊嘆道:“那敢情好啊,阿南畢竟是阿南呀,這么快就打入官府隊伍之中,果然能干的人到哪兒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如此深入虎xue十分不妥。”竺星河雖面帶不愉,但還是對莊叔道,“跟阿南說說,務必冷靜,不要沖動?!?/br>
    莊叔應了,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鄭重地遞交到他手中,道:“這是先行前往登萊探路的兄弟們收到的訊息,請公子過目。”

    竺星河打開掃了一眼,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眾人關注著他,而他放下信后沉吟許久,才道:“青蓮宗邀我們見面商談大事。”

    “青蓮宗?不是最近在登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群亂民嗎?”馮勝臉色大變,壓低聲音問,“究竟是何處走漏了風聲,他們竟會知道我們來了這邊?”

    眾人都是驚疑不定,莊叔則道:“手下兄弟將這消息傳遞來時,我也很詫異,但對方似乎很有誠意,甚至愿意讓我們選擇地點相見?!?/br>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見一見也好,看看對方究竟掌握了我們多少內幕。而且渤海灣上也算他們勢力范圍,我們拜會一下地頭蛇,亦是禮數?!?/br>
    他既做了決定,眾人便應了,各自分工準備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腳很快,已經蒸好茶點送了過來。只見碧綠的瓷盤中盛著十數只雪白天鵝,米粉捏成的身體蒸熟后半透明,顯得晶瑩可愛,甚至還有橘紅的鵝頭與鵝掌,栩栩如生。

    等眾人吃完點心散了,司鷲收拾著盤子,對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歡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話,這一盤白鵝可不夠她吃的……公子您說,她什么時候回來?。俊?/br>
    竺星河啜著茶沒有回答,只慢慢地轉頭回望南方。

    碧波微風,長空薄云,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經是他再也無法望見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藍的微光劃過,是剛剛那只蜻蜓搖曳著薄透的翅翼,飛向了藍得刺眼的海天,最終消失在大海之上。

    應天濕熱,午后時節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飛于水面,紅黃藍綠,為這陰沉的天色增添了幾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過庭院,心中思慮著大大小小的事務之時,一抬眼便看見了在池苑之中飛翔的這些蜻蜓。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隨著他站在了這雕梁畫棟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現了那只大火中飛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討要了好幾次的蜻蜓,還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還給她——

    仿佛這樣,她就能永遠是初見時那個鬢邊帶著蜻蜓的普通女子,熱心地為素不相識的漁民傳授弓魚技巧,就像一簇在水邊與蟲鳥為伍的野花,蓬勃而燦爛,年年常開不敗。

    他的目光追隨著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緒在其中沉浸了一會兒。

    可,母親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這個局,已經在兩京布下了。

    他眸中熱切的光漸漸冷了下來,壓抑住心口那難以言喻的悸動,正要轉頭離去,卻聽后方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