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6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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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是就是?之前不是已查明綺霞與此案無關了嗎?僅憑她一句話怎么能翻案?” 卓晏抿了抿唇,面露遲疑之色:“因為……綺霞當年確曾刺過苗永望,而且這兩日官府找教坊司的人問過了,她們都記得綺霞說過,總有一天,她要殺了苗永望!” 厚重的磚墻讓江寧大牢更顯陰暗,即使是夏暑之際,踏入其中依舊通身泛寒。 阿南提著食盒,走進關押綺霞的獄室。 狹窄陰濕的室內,墻角鋪著些霉爛的稻草,放著個便桶,其余一無所有。綺霞蜷縮在稻草堆上,大概是哭累了,正睜著紅腫的眼睛盯著上方巴掌大的窗洞。 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木然轉頭看了看,等看清阿南的面容時,扁了扁嘴又似想笑又似想哭:“阿南,我這回……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的手指紫脹,又蜷在稻草上坐都坐不穩,阿南不由得又心疼又憤怒。她探頭喊外面的卓晏趕緊買點傷藥來,一邊把稻草歸攏,墊著綺霞受刑后的身子。 “我知道你沒有殺人,當時在酒樓內,你的不在場證明比我還充分。”阿南擺下帶來的幾碟飯菜,綺霞的手被拶壞了,握不住筷子,阿南便將碗端起,給她喂著飯,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兇手找出來,盡快把你接出來的。” “可、可我……我想招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綺霞嚼著飯,腫得跟桃子似的眼睛里滿是恨意,“阿南,我這輩子好慘啊!爹娘把我賣了我熬下來了,交不出脂粉錢被打罵我也熬過來了,十四歲就被苗永望那個賤人□□了我還是得熬下來……現在他死了,他老婆還要來清理我,受這么多罪,你說我活著干什么?” “你說什么胡話!”阿南把一個魚丸塞到她嘴里,打斷她的話,“你現在要是受不了罪胡亂招了,到時候要讓教坊姐妹們去菜市口看你殺頭?一刀下去鮮血亂濺腦袋亂飛,你想想那又有多痛?萬一判你個凌遲,要挨三千多刀,你說你現在這點痛又算什么?” “嗚……”綺霞臉上的木然頓時變成驚恐畏懼。 “所以你趕緊跟我說說,你當初刺殺苗永望是怎么回事?教坊司的姐妹們也證實你之前說過要殺了苗永望,有這樣的事情嗎?” “有……”綺霞聲音嘶啞,“我已經在堂上招過了,我當時,真的很想殺了苗永望……” 阿南手中筷子不停,一邊給她喂飯,一邊專注地聽她說下去。 綺霞幼年隨父母逃荒到順天周邊,正逢教坊司采買女童,她便被賣掉換了半袋小米。長大后她相貌在教坊司中雖不算上佳,但因為天賦和勤奮,十二三歲便吹得一手好笛子,邀請她去助興的大小宴席倒也不少。 當時綺霞奔赴一個又一個酒宴,可上了十四歲后,教坊司抽取的脂粉錢便多了,打點嬤嬤的錢自然也少了。有次她被請去赴私局,嬤嬤懶得動身,她跟著幾個姐妹一起前去,結果遇上了苗永望,被他灌酒后失了身。 當時她抄起剪刀要與苗永望拼命,但十四歲的小姑娘怎么敵得過正當壯年的男人,最終只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苗永望是個場面人,既然是綺霞的第一個恩客,便大度地原諒了她,給她打了支金釵,又給嬤嬤姐妹們大散茶點紅包。她們輪番上陣勸說,終于讓綺霞明白身在教坊司遲早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最后不得不認了命。 后來苗永望每到順天,都要來找綺霞,教坊司的姐妹都贊他有情有義,綺霞算是遇到好人了。 綺霞自那之后倒也放開了,她性格開朗酒量好,笛子吹得又動人,叫她酬酢助興的宴會從來不缺。只是宴樂班子領不了幾分工銀,教坊里每月催刮的脂粉錢不在少數,她又不肯像其他姑娘一樣找幾個有錢的相好撈錢,一轉眼六年過去,她已經快二十歲了,卻還沒存下以后的體己錢。 那時卓晏還和她笑談過,說:“綺霞你不如委身我吧,我愛聽你吹笛子。” 她一口拒絕,唾棄道:“得了吧,你還愛聽芳芳的琵琶圓圓的簫呢,分到我身上的能有多少?” 因此在知道教坊司要轉調幾個擅長吹彈的姑娘到蘇杭這邊時,她當即就決定來了,希望南方富庶,能撈點養老的錢。 在接風宴上有相熟的姑娘認出了她,喝多了后笑嘻嘻問她:“綺霞,你怎么混得這么落魄啊,還戴著苗大人送的素股金釵呢?” 綺霞也醉笑道:“你不懂,總有一天我要把這金釵扎進他心口去,報仇雪恨!” 周圍人打聽那是她十四歲時的第一個客人,頓時哄堂大笑,只有卓晏沒有笑。他走過去扶起綺霞,說:“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多,我現在酒量好著呢。”綺霞挽著他的手醉醺醺往外走,嘻嘻笑問,“哎你說,我當初酒量怎么不像現在這么好啊……” 卓晏無奈地將她推上馬車,她抱著自己的笛子蜷縮在座上,頭擱在他肩膀,轉眼已陷入沉睡。 醒來后,她早已將一切忘得一干二凈,可酒席上的人都還記得她說過的話。于是在苗永望死后,她酒后的話便被翻了出來,并且和她十四歲那年刺傷過苗永望的罪狀一起,最終讓她下了大牢。 阿南將來龍去脈聽清楚了,才問:“那,你準備怎么辦?” “在受刑的時候,我想過干脆認了吧,我真受不了這折磨……”綺霞舉起自己紫脹的十指看著,語調絕望,“再說了,我都淪落成這樣了,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活著當然有意思了!”阿南將最后一勺飯菜遞到她口中,干脆利落問,“是應天的鹽水鴨不好吃了,還是順天的烤鴨不好吃?是春天的花朵不鮮艷,還是秋天的月兒不夠亮?你好好把這口氣憋住,千萬不要胡亂認罪,等你出來后,咱們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吃鹽水鴨呢!” 綺霞睜大紅腫的眼睛盯著她,又有流淚的跡象。 阿南抬手幫她擦點眼淚,說:“苗永望的死雖然蹊蹺,但我不信這世上能有什么殺人方法會是鐵板一塊。你安心在這里待幾天,我們會盡快幫你洗清罪責的,知道嗎?” “嗯!”綺霞咀嚼著她遞來的飯,用力點頭。 即使她知道阿南與自己一樣,既無家世也無職權,甚至還是個女子。但,看著阿南堅定懇切的神情,她就是相信她。 獄卒幫卓晏轉送金瘡藥進來,阿南替綺霞將傷處抹好,囑咐她按時抹藥,才出了監獄。 在外等待的卓晏急急地伸手接過食盒幫她拎著,問:“綺霞怎么樣?” “還好,受了點折磨。萬幸傷勢不是很重,好好抹藥不繼續受刑的話,過三四天應該就會好了。” 卓晏點頭,送她回驛館的路上長吁短嘆:“我當時不應該把綺霞從苗永望的身邊喊來的,不然她也不至于中途離場,現在背上了殺人嫌疑。” “幸好你把綺霞喊來了,”阿南安慰他道,“不然的話,說不定她已遭池魚之殃,被兇手殺害了。” “說的也對!”卓晏大力點頭。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究竟要怎樣才能幫綺霞洗清冤屈,盡快把她救出來。” 卓晏回想著苗永望那詭異的死法,只覺得頭大,探討不出什么來:“我估計刑部那些人一時半會兒破不了案的,苗永望死得太詭異了。” “還是得盡快,我要趕緊去杭州呢。” “我也想回杭州了。”卓晏說著,想起自家的樂賞園現在都沒人了,想必已是長滿雜草,不由傷感地嘆了口氣,問她,“回杭州有什么急事嗎?” 阿南苦笑道:“我兩個朋友起了糾紛,我得去調解調解。” 卓晏大奇,問:“起糾紛去官府理論不就可以了,怎么還得你去調解?” 阿南搖頭:“這事兒,官府沒法解決。” 卓晏一想也對,阿南一群人是海盜出身,江湖上的事情官府肯定難以插手。 “你看……能不能先解決了綺霞這邊的事兒再說?你那兩個朋友的事情緊急嗎?” “綺霞這邊只能托阿言幫幫忙了,其他人怕是擺不平。至于我朋友嘛……”阿南嘆了口氣,煩惱道,“挺久的恩怨了,上一輩結下的,急倒也不急了,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才好。” 卓晏自與阿南相識以來,從沒見她煩惱過,現下又有求于她,便拉她進了旁邊的酒肆,說道:“論起調停事理,這我最擅長了,你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我肯定能幫你出主意!” 阿南心道這種大事我怎么可能與人商議?但卓晏畢竟是在關懷自己,又已經被拉進了店中,便無奈地點了盞楊梅渴水喝著,敷衍道:“事情挺復雜的,你要想聽,我就簡短說說。” 卓晏殷勤地幫她剝香榧:“你說!” “其實我這兩個朋友算起來還是親戚,上輩老人將家產全部留給了長房,也就是我朋友某甲。其他各房當然不高興,于是集合起來把當時年幼的某甲趕出了家門,當家的換成了我另一個朋友某乙的爹。現在甲長大了,他要回來找乙討還公道。甲對我有恩,我發過誓要幫他的,可乙也和我出生入死,和我有過命的交情,你說……我現在能不糾結么?” 卓晏心思簡單,脫口而出:“這有什么可糾結的?世上事總繞不開一個理字,某甲既然是正當繼承人,那咱們肯定站在他那邊啊!” 阿南看著他笑了笑,心想,我看未必,說不定阿言抓捕公子時,你就在旁邊當幫手呢。 “雖然如此,但乙父占的家產,如今他接手后大為振興,甲二十年后回來討還公道,靠他家吃飯的掌柜、伙計、合伙人們,能答應輕易換主人嗎?”阿南手捧著瓷杯,渴水也壓不下她的煩悶,“再說了,是乙的父輩當年對不起甲,乙又沒做錯事,甚至他以前都不知道世上還有個甲存在,豈不是太冤枉?” “這確實難以取舍……”卓晏撓頭道,“而且你們江湖人士,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兩個朋友生死相搏時,你可怎么辦呀?”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柳暗花明,能有轉機。”阿南一口氣喝完了杯中渴水,道,“到時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現在看著面前是懸崖峭壁,說不定過幾天一個轉機,就能搭出一條生路來呢?” 眼看時間不早,卓晏怕祖母嘮叨,將阿南送到驛站外就匆匆走了。 阿南一邊思索著一邊踏進驛站,抬頭就看見了守在自己所住屋門前的韋杭之。 “韋大哥辛苦了。”她笑嘻嘻地與他打招呼,往屋內一望,日光透過窗欞籠罩在阿言端坐的身軀之上,也照在他那雙舉世無匹的手上——他的手中,正握著她做好后擱在桌上的“九曲關山”,在緩慢拆解著。 他還未掌握這個岐中易的訣竅,手部的動作尚不流暢。 十二天宮需要手指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穿插勾挑,練出最靈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關山則曲折層疊,每一個圈環都需要保持極細微精確的角度與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偏差,便前功盡棄,連復原都幾乎不可能。 “看,你還沒有摸到最精妙的那個角度和力度。”阿南笑吟吟地走進屋內,以慣常的散漫姿勢往椅子上一歪,看著他拆解,“一定要好好練手哦,不能松懈,練好了才能早點把那支笛子上的字解出來啊。”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仔細地觀察著手中岐中易,在腦中將它們所有的勾連都想清楚后,試著解了一步,然后隨即便又將那個環退了回來——因為他的手指撥動差了一毫厘,所以環扣沒能對上。 但等他退回來后,卻又發現退回來的位置與剛剛錯開了一絲,于是所有在腦中預設好的步驟,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規劃。 他忍不住瞥了阿南一眼,見她笑吟吟地托著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屏息靜氣,再度分析起面前的岐中易來。 阿南也不指導他,任由他自己琢磨力道和方位,只坐沒坐相地蜷在椅子里,趴在椅背上看著他:“阿言,應天府草菅人命、亂判命案,你管不管?” 朱聿恒早已知道她今天去探望綺霞的事情,便淡淡道:“本來不歸我管,但我知道你需要,所以剛剛已經部署好了。苗永望的案子會交由三法司共同辦理,相信不日會有進展。” 阿南頓時來了精神,雙眸亮亮地望著他:“真的?”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畢竟我們探討過了,殺害苗永望的兇手與刺殺袁才人的,極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以此案本來就得提起重視。” “這么說,綺霞下獄其實是麻痹兇手的障眼法?” “這倒不是,是苗永望夫人找太子妃提供的證據,東宮下的命令。” “居然真是這樣……”阿南喃喃著,正考慮自己去向僅有一面之緣的太子妃求情是否可行,眼睛一瞥看見了朱聿恒身邊的一個盒子,便問:“阿言,那是什么?” 他示意她打開看看。阿南捧起來掀開盒蓋一看,里面是一簇火焰般絢爛的紅珊瑚,紅滟滟的光華,動人心魂。 她“咦”了一聲,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個漁民在東海撈到的珊瑚,形似火鳳,眾人都說是祥瑞,因此進獻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禮部。”朱聿恒說著,將珊瑚從盒中取出,遞給了她。 這珊瑚足有一尺半長寬,通身殷紅色,在水流長久的沖刷下,珊瑚已經變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鳳凰身子,前方有細長的分叉,正如鳳頭銜靈芝;左右兩側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雙翼;后方拖曳出長長的通紅枝丫,與鳳凰尾羽一般無二。 “這只珊瑚鳳凰雕琢得形神兼具,真是難得。”阿南夸贊著,轉念一想,脫口而出:“杭州送來的,難道這是青鸞臺的線索?” 第74章 東海揚塵(2) “對,杭州所有老舊地圖和地方志都已翻遍,官府也找了許多七八十歲以上的杭州老人詢問過,但沒有任何關于青鸞臺的蛛絲馬跡,甚至連青鸞二字,也并無有關地名。”朱聿恒輕按手中九曲關山,緩緩道,“直到今日內庫進呈了這具珊瑚過來……” 說到這里,朱聿恒略微頓了頓,畢竟,這其實是為了太孫妃的儀聘之事在做準備。望著與他只有咫尺距離的阿南,他聲音略有波動:“經司倉判斷,這珊瑚紋路這般圓滑,在水下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考慮它來自錢塘灣,或與青鸞臺有關,便找禮部的人了解了下,終于發現了一個與青鸞有關的地方。” 阿南大感興趣:“這么說,在東海之上?” “不,”朱聿恒搖了搖頭,“在東海之下。” “東海之下?聽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樣子!”阿南兩眼灼灼發亮。 朱聿恒將盒中的冊子取出,翻到一頁指給她。 那是禮部記錄的關于祥瑞的情形,只有聊聊數語:“杭州疍民江白漣,捕魚之時于水下見青鸞翔舞,循而趨之,于海沙之中撿拾到珊瑚鳳鳥一只,進獻于南京禮部。” “青鸞翔舞……”阿南自言自語著,又將珊瑚鳳凰拿起來仔細查看,研究上面的水磨痕跡,“水下出現青鸞,這珊瑚又與關先生修建青鸞臺的時間對上,這肯定不是巧合。只是,青鸞畢竟是鳥類,如何能在海水之下飛舞呢?這事聽來可真怪異……” “禮部因每年進獻祥瑞之人絡繹不絕,故此記錄簡略。或許找到那個疍民江白漣,詳加詢問后能具體了解。” “那還等什么?趕緊去杭州呀!要是真的能因此找到青鸞臺,那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或許就有指望了!” 關先生在順天城地下留下的幾幅畫,其中順天大火和黃河水患都已應驗,而玉門關之前之后都有缺失,那上面剝落的畫幅所對應的,或許就有東海這個青鸞臺。 關系自己的生死存亡,朱聿恒自然已經命人加緊徹查:“玉門關那邊,朝廷已經遣人嚴密排查,但近期似無災患跡象。而九玄門的青鸞既然出現在了東海之中,又有實物發現,我想必定有問題,確可深究。” “那我趕緊收拾一下,咱們去杭州仔細查看一下海底情況。”阿南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跳下椅子就要收拾東西,見朱聿恒并不動身,好奇問,“你出行那么大陣仗,怎么還不去準備?” 朱聿恒微抿雙唇,停頓片刻才道:“我要在應天再待幾日,畢竟這邊還有緊急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