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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64節

    在場眾人誰沒在她手下吃過虧,因此都只看著她沒說話,心想,你這個女煞星,這兩三步的時間,還不知道能殺幾個人呢。

    第68章 芳草江南(3)

    “這是在懷疑我嘍?”阿南看著眾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轉向朱聿恒,“該解釋的,我不是都解釋了嗎?”

    朱聿恒朝她點了點頭,目光轉到苗永望的尸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蹺,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說她去那邊看過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過武斷。”

    刑部的人忙點頭稱是。

    朱聿恒不掌刑律,只吩咐刑部的人道:“來龍去脈查清楚后,將卷宗抄錄一份給我看看?!?/br>
    阿南有心留下看熱鬧,但見剛剛去取笛子的侍衛已經回來了,朱聿恒揮揮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綺霞那邊也已經錄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讓她趕緊跟著他們跑掉,免得在這里多生事端。

    十二寸長的笛子,笛身金黃,金絲纏身,通體泛著晦暗的金光,入手頗為沉重。

    阿南一邊騎馬行過秦淮河畔,一邊心不在焉地轉著這支笛子,心里還在想著剛剛那樁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強按著溺死的話,難道……真的會有人把自己的臉埋入水中,用這樣的方式自盡?”

    卓晏則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殺,跳河、跳崖哪兒都行,何必在酒樓死一盆水上呢?”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幾年,也沒見哪個人能在這么淺的水里淹死的,世上哪有人能對自己這么狠,都快嗆死了還不抬頭的?”阿南轉著手中笛子,說,“太詭異了,簡直像鬼迷心竅?!?/br>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臉疑懼,說話聲音微顫。

    朱聿恒瞥了他們一眼,對這種怪力亂神之說不予置評。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親靈堂動的手腳,有點不好意思地轉了話題:“綺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來試一試?”

    綺霞剛剛被嚇得,現在還有些魂不附體,接過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壓得一沉,差點抓不住。她勉強定定神,打開隨身帶的小盒子,取出一張笛膜,貼上后試著吹了吹。

    那笛音沉悶嗚咽,眾人聽得直皺眉頭。

    綺霞放下笛子,小聲道:“這漆未免太厚了,聲音發不出來啊?!?/br>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將笛子拿起來在面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來。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這笛子藏著什么秘密了!”

    讓卓晏好好護送綺霞回教坊司后,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應天驛館。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調配好的藥水中漸漸溶化。

    因為藥水的主料是蓬砂(注1),因此不需防護。阿南小心地刷去漸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開始變得凹凸不平。

    “我一開始覺得這笛子如此沉重,或許是里面夾帶了什么東西,但這笛子確是中空的,而你又說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夾帶的東西或許不在笛子中間,而是在笛身之內。”阿南說著,取過旁邊的小針,用細細的尖挑著笛身的纏絲。

    那些金絲被膠與漆粘合在笛身上,纏得極緊,但膠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時,便只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干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面的金漆之后,里面依舊是金色的模樣,只是那金色并不均勻,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面,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內部。

    朱聿恒細細打量道:“這竹壁之內,似有東西在?!?/br>
    “對,看得出東西是怎么藏進去的嗎?”阿南丟了刷子與針,笑問。

    朱聿恒撫摸著笛子下面凹凹凸凸的金漆觸感,又看著竹子內部層層疊疊的金漆字,頓時了然:“將笛子翻滾著劈成一卷薄片,然后在上面用金漆寫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膠封住,外面涂上金漆。這字寫了密密麻麻這么多層,這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許長……用什么手法能做出來呢?”

    “這倒不難。先用薄刃將竹子翻滾剖開,然后將兩個刀片相對拼在一起,中間留一條狹縫,將竹片從中拉過。一次次地調整狹縫,使其越來越小,便能刮出越來越薄的竹片。而對方能將竹子劈得這般薄如蟬翼,寫字后又能重新原封如初,這本事我猶自未及。而且,現下的我……”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細細尋找著劈口,說到此處時,神情黯然下來。

    從三千階跌落,她雖忍著巨大的痛苦,竭力讓自己逐漸恢復,但依然回不到巔峰了。

    朱聿恒望著她幽微低黯的神情,開解道:“或許,對方另有其他辦法。比如說,竹子質地堅脆,容易開裂,他用其他秘法處理,便可使質地改變,從而更易打薄?”

    “嗯,有道理,竹子在藥油中浸泡過,增強了韌度,拉薄片的難度也會減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將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過沒事,我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將它完整剖解開的?!?/br>
    朱聿恒點點頭,收張了幾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導下,順著笛子邊緣慢慢撫摸。在轉了十來圈之后,他靜下心來,終于摸到薄薄的一線觸感,定睛卻看不出那一處有任何的痕跡。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層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輕捻,看能不能將斷口弄出來?!?/br>
    朱聿恒點頭,反復揉搓那一處,許久,終于出現了細微一條白邊,如絨線般橫貫過笛身。

    阿南將一片薄薄的刀遞給他,讓他順著那個斷口,將竹膜劈出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氣,將刃口抵在斷口處,下手極輕地向內推去。

    然而,那條細微的白邊立即被他削了下來,如一縷蛛絲般在窗外照進來的光線中一閃即逝,飄飛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將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著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將目光轉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雙布著大小傷痕的手,將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輕嘆了口氣,說:“不行啊阿言,你現在對手的控制已很強了,但精度不夠,太過細微的活計還是做不到?!?/br>
    看著她臉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會繼續練習?!?/br>
    阿南看著他眼中認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時,說的那句話——

    “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顆骰子、一場賭局,有什么意義?”

    她當時還嘲笑他胸懷天下不像個太監,現在想起來,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見她忽然朝自己莞爾一笑,朱聿恒莫名其妙,正想問如何幫忙,阿南卻轉了話題,說:“我再給你做個岐中易吧。不過這次不是‘十二天宮’了,叫‘九曲關山’,哪怕有絲毫分寸的力道控制不好,都會解不開的一種岐中易,過兩天做好了給你?!?/br>
    他點了一下頭,將那根笛子收好。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天氣還是陰陰的,室內十分悶熱。而他們因為研究笛子而不自覺靠在一起,此時都出了一層薄汗,貼在一起更覺曖昧。

    “好熱啊,江南真是又悶又熱,上哪兒能找個涼快的地兒避避暑才好?!卑⒛蟿e開頭,起身推開窗戶,扇著風沒話找話。

    朱聿恒道:“含涼殿十分涼快,廿七日你可以早點過去乘涼?!?/br>
    “知道啦,不會忘記的?!卑⒛铣吨I口擦汗,“好懷念海上的日子啊,我可以一頭扎進碧海之中,潛到清涼的水下,許久也不用上來?!?/br>
    朱聿恒瞥了她汗濕的領口一眼,起身告辭。

    阿南換了身薄透衣服,正打著扇子扇涼,忽聽外面敲門聲。

    侍衛提著一大桶冰,身后跟著兩個老婦人,手里捧著一疊冰綃和量衣尺。

    阿南一看就知道是阿言替自己準備的。她開開心心地把冰塊抱回屋,又選了衣服的顏色和式樣,便在涼快下來的屋內,做起了“九曲關山”。

    “不知道太子妃壽辰那天,會有多熱鬧呢?”

    離開驛館,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東宮東院。

    東方為朝陽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來,自然要居于正東。而皇太孫則居于東宮之東,朝陽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濕,如今又是夏暑剛過,東院也并不覺開闊舒朗,只感水汽悶濕。

    穿過玉簪蔥蘢的庭院,轉過走廊之時,耳邊芭蕉樹葉微微一晃,剛剛歇了不久的雨點又落了下來。

    朱聿恒邁入正堂,各地送達的文書都在案頭等候他審閱。在堆疊的家國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黃綾折子。

    這是圣上送來的,自然無人敢怠慢。

    瀚泓帶上了殿門,在不斷擊打于屋頂地面的雨聲之中,朱聿恒拆開了折子查看。

    這是數年之前,七寶太監(注2)第六次下西洋后,將到訪的幾處風土人情集略上報的折子。洋洋灑灑數千言,其中有新近被朱砂標注出的幾行文字,示意朱聿恒仔細觀看。

    “南洋一帶有鯨鯢出沒之島,頗有龍涎香出產。后該島為海盜所占,劫掠漁民船工,強迫其冒險搜取香料,為禍二十載,竟無管束。至某日島上熾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勢,孤身殺盡島上匪盜,白衣染血盡赤,釋放眾奴役而去。口耳相傳,漁民皆以為神明化身,在島上刻仙跡祭拜?;蛟?,該女為永泰船隊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現于南洋之船隊,自言華夏后裔,持江南口音。后嘯聚數千眾,縱橫諸海擋者披靡,被海上諸國尊奉為四海之主。疑其駐于婆羅洲一帶,但滄海遼闊,未可知也?!?/br>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著重圈點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捏著折子的手指不由收緊,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宮闈巨變,朝堂傾覆。炆帝自焚于應天宮苑之中,尸骨至今未見,隨他一起蹤跡全無的,還有南邊一應達官貴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現了這支船隊。

    草草掠過這份奏折,再無任何關于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轉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個字。

    看來,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為棘手。

    可……他想著自己送給阿南的珍珠,想著她將自己置于膝頭,在黑暗中輕哼著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亂如麻,不知祖父對他傳遞的訓誡,是否已經太遲了。

    但,他只是微皺眉頭,便將黃綾折子收起,鎖在了屜中。

    是也罷,否也罷,只要他信阿南,一切紛紜是非便都無關緊要。

    外面叩門聲響,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實親自送卷宗過來求見。

    南京六部職權遠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轄區,最可怕的還是在鬧市酒樓、在距離皇太孫殿下只隔了一個房間的地方被殺。這種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親身上陣,并且從快從速,短短兩三個時辰,就把來龍去脈給摸了個透。

    登州知府苗永望是來南直隸商榷賑災事宜的。登萊一帶近年來災荒不斷,青蓮宗趁機煽動民眾叛亂,朝廷雖已派人鎮壓,但追根溯源,還是得安撫民心,賑濟災民。

    蘇杭是本朝財賦重地,因此朝廷讓苗永望到南直隸求賑。而他卻偷空微服,帶著一個隨從來到秦淮河邊,享受倚紅偎翠的感覺——

    誰知道,那個隨從在樓下打盹等候時,他死在了樓上。

    當時在樓上的人也都已調查清楚。除了阿南與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處,對秦子實道:“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蹤清晰,他們是我叫過去的,上樓后便到房內回話,并未離開過。”

    “是,卑職詢問了現場所有證人,確實如此?!?/br>
    “那個綺霞,行蹤可查明了?”

    “是,她與苗永望在順天是舊識,因此被叫去雅間陪酒。她出去時,門口幾個招客的歌女曾從窗口看見死者還坐著喝酒,而她回來后一進門便發現尸體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順口問:“那幾個招客的歌女,后來又在何處?”

    “一共六人,當時倚在欄桿邊閑聊。卓晏過來后,先喊了綺霞,后來那位南姑娘愛熱鬧,就把她們一起都叫過去唱曲兒了,因此她們可以相互作證,確無一人有作案時間?!?/br>
    這么說,所有人都已經洗脫了殺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實拱手道:“卑職與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討后,認為此案唯有兩個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盡;二是那個女海客司南下的手?!?/br>
    朱聿恒不以為然,翻著卷宗,推敲其中細節,又將當時的情形和整座酒樓的布局保衛情況,在心里又過了一遍。

    他帶來的侍衛把守了門口,也有幾個在樓梯口,甚至樓下前后門也有暗衛布置著。也因此,當時那座酒樓無人可能偷偷潛入,更無人能避過這么多耳目私自行動。

    可若說,苗永望那詭異的死法是自盡,他又絕難相信。

    他思索著,眼前又出現了那三枚用眉黛匆匆繪在墻壁之上的月牙,考慮那代表著什么。

    秦子實揣摩著他的神色,見他依舊沉吟,便又說了一句:“以卑職看來,苗永望在酒樓自盡的可能性極小,應盡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錯失抓捕良機?!?/br>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她曾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樓,亦只有片刻時間不在眾人眼前,若因此斷定是她作案,未免太過草率。你們可審慎深查,等有了確鑿證據,再來告知本王不遲?!?/br>
    秦子實聽他的口氣,心中一驚,這是不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證據,也要先請示過他才能動手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