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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27節

    阿南看著那橫勾上的林字,確實比較扁平,應該是楚的上半部分。

    “這還真巧,我們剛好要去查楚家的六極雷,怎么這邊就出現了個楚字了。”阿南說著,抬頭問站在旁邊的驛丞,“老丈,剛剛起火之時,周圍可有什么異樣情況么?”

    驛丞不安地看看護衛在火場旁邊的韋杭之等人,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老頭我正在房中整理文書呢,怎知忽然就起火了,唉,這上頭要是怪罪下來,我也不知怎么擔責……”

    阿南見他說話時,旁邊有一個仆婦撇了撇嘴,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便問道:“大娘,你可有看見什么異狀嗎?”

    那仆婦身材健壯,頭發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利落人。她指了指天上,說:“什么異狀我不懂,總之婆子我活了這么多年,下午第一次看見那種妖風!”

    “妖風?”阿南詫異問。

    仆婦確定道:“可不就是妖么?我當時看看暑氣快下去了,便提著水去西廂房廊下灑掃,一抬頭看見卞公公正去關門。你說奇怪不,他身上的衣服不斷往天上飄飛,就像被人扯住了衣角,不住往上斜飛。我再一看,卞公公鬢邊散落的幾綹頭發,也一直往上飛。”

    阿南沉吟問:“往上的妖風?”

    “要只是風往上也就罷了,咱也不是沒見過旋風是不是?可我再一看旁邊,草葉樹枝分明一動不動,草尖上的蝴蝶翅膀扇得可快了。姑娘你說,那風豈不是奇怪么,竟似只扯著衣服和頭發往上飛的!”

    一直站在旁邊傾聽,沉靜似水的朱聿恒,他的眸中終于顯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這仆婦的講述,讓三大殿起火的那一夜,又在他面前重現。

    一樣的天色,一樣怪異的感受。

    明明周圍只有悶雷,沒有一絲風,可他永遠記得三大殿起火前一刻,他的衣服和發絲被一種古怪的力量牽扯著,斜斜向上飛揚,竟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將它們托舉起來,要向上而去。

    還有那個,本應永久嵌壓在梁柱之上的,千年榫。

    是什么樣令人無法想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力量,才能將整個屋檐硬生生拔起,完整脫出那個千年榫。

    這詭異的吸力,究竟是什么可怕力量?

    “阿言?”阿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才發現自己竟因太出神而沒聽到她的呼喚。

    阿南拍拍裙子上的灰,站起身來,說:“仵作來了,咱們先回去吧。反正卞公公不但被燒焦,尸體還被橫梁砸扁了,這慘狀,我也不想看下去了,還是回去等驗尸卷宗吧。”

    朱聿恒點了點頭,跟著她走出驛館,翻身上馬。

    行到巷口,阿南抬腳踢踢他那匹馬屁股,問:“怎么啦,神思不屬的?”

    朱聿恒沒說話,只抿唇沉默。

    阿南才不會輕易放過他,一側身抓過他的馬韁,湊到他面前盯著他,問:“那個妖風,有什么問題嗎?”

    清河坊的街燈早已點亮,投在他們身上,也照得阿南那雙眼睛亮得如同燈籠中跳動的火光。

    朱聿恒下意識地勒住韁繩,盯著她燦爛的眸光許久,才垂了眼睫避開她的逼視,說:“我見過那陣妖風……在三大殿起火之前,一模一樣。”

    “真的有妖風?而且……還與三大殿起火時的一樣?”一向淡定的阿南,也不由得大為驚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說,“跟我說說,究竟是怎樣的情景!”

    “與那個婆子說的差不多。只是,那力量,似乎不僅僅只是能牽扯衣服和頭發那么簡單,甚至可能有千鈞之力。”

    長街行人稀少,朱聿恒將自己在三大殿起火之前的異狀,及后來發現新月榫的事情,低低地說給她聽。

    他們踏著街燈的光前行,阿南沉吟片刻,然后開口問:“所以那種妖風,可以不驚動草葉樹枝,卻可以扯動發絲和衣擺,更可以摧枯拉朽將整座屋檐拔起?”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是。”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詭異的力量啊……”阿南靠在馬脖子上,盯著朱聿恒,“要不是那個婆子也這樣說,我真以為你在騙我。”

    “事情發生雖近三月,可當日情形一直在我心中,不曾抹去,我不會記錯。”

    “但是聽起來,真是難以置信……另外,卞存安寫下的那半個楚字,又是什么意思呢?難道說驛站這場火、甚至是與此相似的三大殿火災,都與楚家有關系?”阿南正在思忖著,后方忽然傳來一陣sao動,人聲隱隱。

    阿南回頭看去,問:“怎么了?”

    朱聿恒一眼看到韋杭之等人似乎在圍捕一個人。他心中有鬼,一看韋杭之盡力將對方逼向另一條街市,心下了然,或許是逃掉的那個司鷲、或是其他的同伙,過來找阿南了。

    于是他只瞥了一眼,便撥轉馬頭,說:“沒什么,大概是發現了形跡可疑的人……前面是不是石榴巷?”

    阿南抬頭一看,笑道:“對呀,上次咱們送囡囡回家,就在這里嘛。你說今天萍娘送我一籃桃子,我是不是該送點回禮給她?”

    朱聿恒巴不得她注意力轉移,便指著路邊一家蜜餞糖果鋪道:“那小姑娘似乎愛吃糖。”

    阿南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當即跳下馬,把店內的松子糖芝麻糖各買了一份,看見柜上還擺著幾個染成紅色石榴狀的東西,下面圓圓的,頂上五個尖尖的角,頗為可愛。

    “這是什么?”阿南隨手拿了兩個小的,扯過旁邊的棉紙包上,交給朱聿恒拿著,說:“這個好看,囡囡肯定喜歡。”

    守店的老婦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南看看糖石榴,又看看老婦人,詫異問:“怎么了阿婆?”

    “姑娘,這糖石榴是男女結親之時,女方饋贈男方與親友的,意喻多子多孫。”老婦人打量她還是姑娘裝束,便笑瞇瞇道,“日常是不吃的,等你們成親那日,千萬記得來照顧老婆子生意,我一定替你們把大小一套糖石榴都做得圓圓滿滿、漂漂亮亮。”

    阿南一聽這話,再厚的臉皮也忍不住微微發燙,等看看面前手足無措、趕緊把糖石榴放回原處的朱聿恒,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要不要,阿婆你別誤會啊,我外地來的,真不懂這邊風俗。”阿南捂著臉,灰溜溜地付了錢,抱起一堆糖趕緊逃出了店門。

    一直快走到水井頭了,阿南覺得自己的臉還在發燒。

    她揉揉臉,見朱聿恒的表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便翻了塊散糖吃著,沒話找話道:“你說那個阿婆什么眼神啊,哪有人自己去買這種東西的,肯定都是家里人置辦嘛……”

    話音未落,她拐過巷子,看到了里面的水井頭,面露詫異。

    黃昏時分,本該是家家晚炊的時候,此時巷子內卻有好幾個人拎著水桶,爭先恐后過來打水,又拎著水匆匆奔到巷子內。

    略一抬頭,在水井頭的大樹后,她看見了黑煙,正開始彌漫。

    阿南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井邊,扯住一個正在打水的男人,問:“大叔,哪里起火了?”

    “不就是巷子最里頭的雜院嗎?難怪大家伙都說火神脾氣大,驛站那邊的剛撲滅,這邊又起火了,真是慘!聽說還有一家人被困在里面,連孩子都沒跑出來!”

    阿南把懷中的糖一丟,提起裙角,往巷子內狂奔而去。

    巷子最里面,他們曾經帶著囡囡回的那個家,如今已被火蛇彌漫侵吞。

    濃煙滾滾之中,里面零星有幾個人逃出,都是與囡囡家一樣租住在這個院子里的。

    而火勢,正是從住在院子最里面角落的囡囡家中沖出,紅焰黑煙迅速席卷了周圍的房屋。

    潑水的人也不敢進內,只在外圍灑灑水,一邊咒罵這突如其來的大火。

    阿南躍上被煙迅速熏黑的院墻,向里面看去。

    熊熊烈火之中,燃燒的梁柱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坍塌。而透過肆虐的濃煙,蒸騰的熱氣讓周圍的景物劇烈扭曲,仿佛有一種詭異的力量在扭扯人間,極為恐怖駭人。

    而就在這地獄般的情形之中,她透過垮塌下來的窗戶,看到一條渾身是火的軀體,在火中掙扎蠕動,卻趴在一個東西上,始終不肯逃離。

    阿南還未看清這一切,腳上忽然感到一陣灼熱。她低頭一看,火苗已經舔舐到了她的裙角,。

    還沒來得及思索,她只覺耳邊風生,身體往后一傾,朱聿恒已經將她拉了下來。

    “火都燒過來了,你還在看什么?”她回頭看見朱聿恒緊皺的眉頭。

    “萍娘,我看見萍娘了!”阿南顧不上多說,撕下一塊裙角蒙住口鼻,搶過旁邊一人手中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沖進了火場之中。

    朱聿恒沒料到她居然就這么義無反顧地沖進了火中,一時反應不及,竟未能拉住她。

    他望著阿南的身影,呆了一瞬。

    在他掌握的資料中,阿南與萍娘,不過是三兩次的交集。可是,這個普通的漁娘,卻讓她不顧一切地沖進火海之中,冒險救人。

    阿南,可能他還是未能徹底了解她。

    只這一閃念間,阿南已經沖過了院門,撲開滿院黑煙,在旁觀者的驚呼聲中,抬腳狠狠踹開已經燒朽的房門,一頭扎進了冒出濃煙火光的破窄屋內。

    原本就狹窄不堪的屋內,此時充斥著滾滾黑煙,里面一切根本看不清楚。

    畢剝聲中,火勢風聲在她耳邊呼呼作響。

    她還想往里面再踏進一步,可迎面大團熱氣撲來,剛剛倒在身上的那一大桶水,水分在這片刻間被蒸騰完畢,她感覺自己的頭發一下子就被撩焦卷曲了起來。

    在這門口一瞬間遲疑之時,她聽到屋內傳來極低微的一聲哭叫:“姨……姨!”

    “囡囡!”阿南剛張開口,就被濃煙嗆到,她下意識別過頭去。蒙臉的布已經干透,她正在一瞬猶豫之間,后面忽有一桶水潑向她身上,將她澆了個濕透。

    阿南回頭瞥見朱聿恒,他將手中一個空水桶丟在地上,接過了侍衛們遞來的第二桶水。

    阿南頓時心中大定,抬手指了指正在燃燒的屋子,搖了搖頭,然后回頭就扎進了火勢兇猛的屋內。

    后面的人提著水想要澆到火上去,朱聿恒立即抬手止住,大聲道:“等人出來再潑!水火相激,屋子會立即倒塌!”

    說著,他靠近了屋子一些,竭力透過濃煙查看阿南的情況。

    火勢太大,她剛剛被淋透的身軀上,立即騰起一股熱汽。

    萍娘租賃的屋子很小,阿南幾步沖到了墻角。黑煙內,她看到萍娘趴在墻角的水缸之上,頭發已經燒得所剩無幾,后背的衣服也已經焦黑一片。

    她已經不再動彈了,身軀卻保持著趴在水缸上的姿勢,一動不動。

    阿南咬緊牙關,再踏前兩步,抓住萍娘的肩膀,將她的身軀扳了開去。

    只剩了一半水的缸內,囡囡正在嚎啕大哭。

    萍娘用身軀幫女兒擋住了外面的火勢,可水缸內的水也已經開始溫熱,再遲來片刻,她的女兒也將活活烤死在這缸內。

    第30章 六極天雷(4)

    萍娘的尸身跌落,囡囡驟然吸到外面的煙火,她一邊大哭,一邊激烈嗆咳,眼淚鼻涕與灰燼混合在一起,滿臉狼藉。

    阿南雙手插入囡囡腋下,竭盡全力將她一把抱出水缸,來不及捂住她的口鼻,就帶著她狂奔出屋。

    黑煙彌漫之中,她抱著孩子一腳踢到了門檻,難以平衡身軀,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門檻受力,帶著上頭的門框和屋檐梁柱,在咔咔聲響之中,攜帶著烈烈火苗,迅速向阿南和囡囡壓倒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驀地伸過來,將即將倒地的阿南一把拉住,又將她懷中的囡囡接走——正是朱聿恒。

    身后韋杭之與眾人阻攔不及,都是一陣驚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皇太孫竟在這樣的局勢之中,搶上去救阿南和囡囡。

    在驚呼聲中,囡囡被朱聿恒抱走,阿南的手一經得空,右臂立即揮出。

    流光驟射向面前的柳樹,一拉一絞,機括飛速將她的身子往前拉去。她一把攬住朱聿恒的腰,帶著他往前飛撲,身體在瞬間掠過院落。

    他們去勢太急,阿南的臂環又無法承受三人重量,只往前疾奔了幾步,便一起撲倒在了院中。

    身后轟然巨響震天動地,烈風中火星四濺,灼得他們肌膚焦痛——那倒塌下來的屋檐,離他們堪堪只有半尺。

    若是朱聿恒抓住阿南、抱走囡囡、阿南用流光疾沖、帶上朱聿恒飛撲時,任一行動有半分閃失,或者他們沒有在一瞬間的閃念之中就了解對方行動的用意,那么,三人都將葬身火海,不堪設想。

    周圍眾人一擁而上,急忙去扶朱聿恒。阿南則抱著囡囡坐起來,顧不得揉自己摔腫的膝蓋與手肘,捂住她的口鼻,先遠離火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