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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5節

    卓晏又喊了兩聲,那卞存安終于聽到了,直起身看了看這邊,拱手朝著朱聿恒行了一禮,也不過來拜見,很快就物我兩忘地繼續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這個卞存安,見他四十不到年紀,穿著件顏色褪暗又沾滿灰跡的姜黃色曳撒,皮膚黧黑又灰頭土臉的,但那專心致志盯著手中活計的樣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軀頗有種倔傲的氣質。

    “那便不要打擾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龍驤衛們整頓起身,“你們若有什么發現,隨時知照本王。”

    “是。”諸葛嘉應了,又命人奉上一個托盤,向朱聿恒稟告道,“此次我營新研發了一種小火銃,由中軍坐營武臣與拙巧閣聯手研制。這種小火銃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疊。殿下若有興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過。”

    他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對新奇強力的武器確有興趣,便欣然接過。

    小火銃入手沉重,是精鐵所鑄,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火銃通體鍍銀,更以錯金法在銃身上鑲嵌出龍虎紋飾,精美異常。

    朱聿恒打開火門和藥室看了看,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他已經將小火銃收好了,說:“等我有空了,自行折疊拆解試試吧。”

    諸葛嘉知道這種小事斷然難不倒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適配這支小火銃的彈丸和火、藥。

    “這般方便攜帶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制造?”

    “此物機括微小,準頭難以調控,是以制造極難,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諸葛嘉解釋道,“如今拙巧閣那邊的人也說難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還要再等等。”

    “無妨,等你有了大量制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馬,走了兩步后,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千年榫,說:“諸葛提督,或許你可以查一查,這世上有沒有什么力量,能托舉重物拔地而起,脫離這千年之榫?”

    諸葛嘉面露猶疑之色,仰頭看向馬上的朱聿恒,卻見他神色慎重,絕非輕言,便恭謹垂手,應道:“是,微臣定會用心細查。”

    龍驤衛隨扈,朱聿恒剛出午門,韋杭之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他。

    朱聿恒也不問話,與他到了戶部衙門后,便看起了緊急調來的卷宗。

    本朝戶籍管理極嚴,尋常生面孔在城內出現,必然遭受多次盤查。一個膚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順天居住,一定會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來衙門報備,各街坊里長也會記錄在案,按月匯報到戶部衙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現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會處在他的視野之中。

    不到半個時辰,送來的午膳尚且溫熱,他想要尋找的人,已經出現了。

    短松胡同水井頭,六間房東起第三間,三月十八日賃于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稱阿南,年可十八許,身長五尺二寸,膚色微黑。自言從南方而來,尋親未遇臨時落腳。孤身一人,并無親眷。日常或在街衢閑逛,偶有荒誕形態,大約南方蠻荒不識禮數,但并無逾越律法之舉。

    自南方而來,名叫阿南。

    短短數言的報告,寫在各坊市的例行奏報上,夾在黃冊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著這張簡簡單單的紙,看了許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而她,叫阿南。

    第6章 南方之南(3)

    直到凝滯的呼吸讓胸口憋悶,他才將這頁抽出放在一邊,抬頭問侍立在旁的韋杭之:“既是租賃的房屋,房東何在?”

    韋杭之回答道:“屬下已經傳喚他了,現在外面候著。”

    朱聿恒點頭示意,于是片刻后,房東便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正的細布長衫,站在了他面前。

    雖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畢竟第一次來衙門,又見他氣度絕非凡人,老頭誠惶誠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將那頁抽出來的紙按在手邊,等韋杭之出去了,才問,“租賃了你房屋的那個阿南姑娘,你可知道來歷?”

    老頭忙點頭:“是三月十八來的,老朽上報過里長,一切情況確實相符。”

    “她為何孤身一人來順天,日常行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著廣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來的。老朽聽說,她原是海邊人,因意外墜海折了手腳,所以來應天投靠親戚,順便治病。但年深日久,親戚尋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著。這些天她確有去巷口魏院使那邊醫治過幾次手腳,不過她當初來租賃房子的時候,我看她手腳靈便,也沒什么太大問題的模樣。”

    “是海外歸客么?”自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后,海外時有客商往來,但這樣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聞所未聞。“除此之外,她可有什么奇異舉止嗎?”

    “這……”房東努力想著,惶惑道,“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么人都結交,我們這短松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與那邊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這……算嗎?”

    朱聿恒搖搖頭,問:“其他呢?”

    “其他……雖然一個姑娘家獨居一個小院,膽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確實看不出來有什么怪異……”

    朱聿恒等了片刻,見他再說不出什么來,便淡淡說道:“老人家,你既然進了衙門,想必知道輕重。”

    老人悚然而驚,趕緊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這個門,就不會記得貴人所問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室內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案前,凝視著那張寫了寥寥數行的冊頁。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頭已經西斜,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進窗欞的日光,漸漸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燙到,他的手猛然收緊,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他驟然起身,將那張紙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韋杭之如影隨形,跟在他的身后。朱聿恒大步出門,翻身上馬。

    見殿下上馬,就地休整的龍驤衛忙急著站起身,想要跟隨。然而朱聿恒卻只勒住馬回身看他們,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動作,不敢再跟隨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臨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沒有本王允許,不得擅自窺測行蹤!”

    眼看他只帶著韋杭之,一騎快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盡頭,護衛們只能徒勞地望著馬蹄揚起的塵土,心中苦悶無比——當年殿下隨圣上北伐,連圣上都沒法阻止他孤軍深入敵軍后方。如今像他們這些小蝦米,又有誰敢螳臂當車,阻攔這位殿下?

    他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宮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天下正值盛世。剛剛整修落成的順天府,嶄新整齊,人家林立。

    夏日午后,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與韋杭之兩騎快馬馳過。

    胭脂胡同外倚在墻角邊等待生意的幾個姑娘,抬頭看見馬上人的模樣后,都是精神一振,個個擺出嬌媚姿態,朝他們輕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馬韁,低聲對韋杭之道:“你去前邊虎坊橋等我,我稍后就來。”

    韋杭之震驚了,他看看那幾個姑娘又看看皇太孫殿下,難以啟齒道:“殿下,這……圣上一再叮囑屬下,要時刻保護殿下安危……”

    “這邊能有什么安危,去!”朱聿恒說著,抬手抽了韋杭之的馬一鞭子,催促他的馬飛奔而去。

    幾個姑娘歡喜不已,搶著要幫他系馬,他卻并未瞥她們一眼,催促馬步,徑自穿過胡同而去,直奔旁邊的短松胡同,只留給她們馬蹄揚起的些微塵土。

    幾個姑娘頹然放松了身軀,靠在墻上嗑著瓜子抱怨,直到后面又從巷子中轉出條高挑的身影,她們才再度興奮起來,揮著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來這邊!”

    阿南。

    這一聲呼喚讓已經拐往短松胡同的朱聿恒頓住了馬。他回過頭,在柳蔭的遮掩下,看向那幾個女子。

    前方快步走來的,正是他早上在鬧市中驚鴻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頎長,穿著淡黃的窄袖衫子,頭發隨意挽了個小髻,上面依然插著那只墨藍絹緞蜻蜓——原本顏色深暗的墨藍緞,在日光下中泛著燦爛的紫色光華,是以讓朱聿恒遠遠便看到了。

    那瀲滟的光彩,讓他的眼睛變得暗沉。他將馬系在路邊樹上,悄無聲息地用道旁密密匝匝的垂柳掩飾身形,向著那邊走去。

    只聽得姑娘們笑道:“阿南,來吃瓜子,剛炒好的。”

    “真的,還冒熱氣呢。”阿南的聲音略低啞,和一群嬌滴滴的姑娘們迥異,一下子便可辨認出來。她手中正握著一把蓮蓬,笑吟吟給她們拋了幾個,又抓了把瓜子嗑著,滿意地點點頭,“哇,劉大娘炒的吧,火候剛好,我能嗑兩斤!”

    朱聿恒隱在垂柳之后,冷冷打量著遠遠那個阿南。

    其實她五官頗為明艷,只是時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膚花貌柔弱美人,她那雙滴溜溜的杏眼就顯得凌厲了些;高挺的鼻梁也不帶半分溫婉氣;濃如燕翅的眉毛并未如其他人般絞得纖細;蜜糖色的肌膚也不夠白皙。尤其與胭脂胡同的這些嬌柔的鶯鶯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徑庭。

    “兩斤?噯,阿南你矜持點嘛。”穿紅衣的姑娘剝著蓮蓬,笑道,“你看你,身量這么高,又不肯好好梳妝打扮,這走路虎虎生風的樣子,哪天讓我們姐妹以為是男人來了,白白害我們做許多俏媚眼!”

    “哪有虎虎生風,你們這樣形容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良心過得去嗎?”阿南直接往街邊條石一坐,蕩著一雙天足,姿態毫不端莊。

    紅衣姑娘教導她說:“喏,先把你的腳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勢得搖曳多姿吧,不然你這樣子怎么嫁得出去哦?”

    “我從南方蠻夷之地來,不裹腳的。”阿南滿不在乎地晃著自己的腳,笑道,“再說了,我有喜歡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試試?”

    “騙人吧,整天就見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著,無情地揭發她,“而且你這雙眼睛,遇見清俊的男人就放光,總要多看兩眼,比我們還不怕羞。”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時路上看見好看的花花草草也總要多看一眼,怎么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剛才買蓮蓬,都要挑幾個齊整漂亮的呢。”

    “嘖嘖,這理直氣壯。”姑娘們笑成一團。其中一人想起什么,對阿南說道:“講到好看呢,剛剛過去那個男人長得是真好,一路騎馬過來,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氣人。”

    “氣人是氣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少矜貴,鮮衣怒馬,咱們在順天府混了這么久,何曾見過這樣的少年郎?”另一個黃衫姑娘揮扇笑道,“噯,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準以后就沒興趣看其他人了。”

    “有這么好看的人?”阿南剝著蓮蓬好奇地問,“他去哪兒了?”

    幾個姑娘的手一齊往短松胡同一指:“喏,那邊。”

    一直靜立在垂柳之后的朱聿恒,沉心靜氣聽她們東拉西扯了這么久,才驚覺她們說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裙子,站起身真的向他這邊走來,他下意識地背轉身,見身后就是一家酒肆,便閃身進內。

    街邊酒肆,里面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劃拳,有人鬧酒起哄,一股市井氣息。

    當壚的老板娘一看見朱聿恒的模樣,立即就快走幾步,趕在他前面拉開了一扇透漏祥云蝙蝠的屏風,殷勤笑道:“公子請雅間坐。喝什么酒?是一個人還是約了人會面?”

    “最烈的酒。”他只給了她四個字。

    老板娘快手快腳把酒送進去,剛掩上門,阿南就從門口進來了。

    打眼一瞧,店內依然是坊間那群大叔阿伯們,阿南挑挑眉,這哪有什么格外出色的人物?

    老板娘支頤靠在柜臺上對著她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么老往我們酒肆鉆?”

    “無聊嘛,除了你這邊,我能上哪兒消磨去?”阿南指指柜臺上的牌子,讓老板娘給她來一盞木樨金橙子泡茶。她一雙眼睛在店內掃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實是外間幾位姐妹指引我來看景致的。”

    “你們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給她一個白眼,利落地調好茶水,朝著屏風隔開的雅間努努嘴,臉上掛起了意味深長的笑。

    阿南就這么端著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間走了過去。

    雅間外陳設著雕鏤流云五蝠的木屏風,從空隙中可以看出里面坐了個穿玄色越羅直身的男人,但那臉卻剛好被大片流云擋住了,一點模樣都未曾泄露。

    阿南有點遺憾地放低目光,就看見了他那雙手。

    木樨金橙的香氣暗暗襲來,在這樣嘈雜喧鬧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間有些許恍惚,移不開目光。

    那雙手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得瑩白生暈,十指修長得有些過分,修得極為干凈的指甲泛著粉白的光澤,指骨瘦而不顯,微凸的骨節顯得這雙手充滿力度。

    當他的手指伸展開,就擁有最為優美的弧線,從指尖到手背,顯露出來的線條如塞北起伏連綿草原平闊,舒緩自如。當他的手指彎曲緊握,便如江南遠山近水峰巒群聚,線條清峭。

    而這雙手屈伸張握時,又絕不拖泥帶水,每一下動作都毫不遲疑,穩準快中帶著一種充滿自信的強硬力度。甚至因為太過決絕快速,使得他的動作顯出一種迷幻的節奏感,讓看見他的人便有一種想法,覺得這雙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間所有一切大小事務、難易局面,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澤里看見一朵純白蓮花綻放,阿南就這么端著茶杯拿著蓮蓬,在喧囂的酒肆之中,透過屏風的空隙,駐足凝視著他的手,久久無法回神。

    第7章 南方之南(4)

    他其實是在拆解拼裝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鍍銀圓筒,裝搭好后,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連接的把手上,纏繞著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