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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3節

    朱聿恒略一思索,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待本王換件衣服,去三大殿走一趟罷。”

    諸葛嘉忙道:“那微臣先去將現場清理一番,以便殿下查看。”

    瀚泓自小跟著朱聿恒,知道他如今不喜別人觸碰自己身軀,便讓宮女們把衣服放下后就退出,隨即自己也轉身帶上了殿門。

    在空無一人的內殿,朱聿恒解開赤紅的團龍羅衣,輕薄的夏日白色中衣下,透出蜿蜒細長的一條血痕,從他的頸部一直延伸向下,深入衣襟之內。

    朱聿恒扯開中衣的衣襟,盯著等身銅鏡中的自己,看著身軀上那條血紅脈絡,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在火海中出現的這條血痕,自筑賓xue而起,經府舍、期門、天突、廉泉,一路凝成血色紅線,縱劈過他的右半身,猙獰駭人。

    太醫們說,這是血脈受損后留下的痕跡,只要服用活血化瘀的藥物,過幾日自然便會消退。可他卻只看到,這赤紅的詭異痕跡一日日加深,比毒蛇的信子更為鮮艷可怖。

    一年。

    他所有不詳的預感,隨著魏延齡的診斷,都已轉成最壞的結果,落定在面前塵埃之中。

    天下最好的名醫,在宮中奉詔多年,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但魏延齡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依舊選擇了將真相和盤托出,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的病只是暫時潛伏了,再過不久,必定還會繼續發作。

    魏延齡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他日后這一年的艱辛遭際,又擔心皇帝會一再施壓逼迫,強命他醫治,才會趕在他第一次發作之時,將自己的無能為力和盤托出。

    朱聿恒盯著這條纏身的血痕,眼神冰冷如刀。

    但最終,他只是抓過架上衣飾,將這錦緞華服披在身上,掩蓋自己身上的致命傷痕。

    第3章 路過蜻蜓(3)

    玄色箭袖袍服被鑲嵌殷紅珊瑚的革帶緊緊束住,玄衣領口略高,擁住脖頸后又被珊瑚扣鎖住。隨著盤領扣輕微地“嗒”一聲扣攏,遍體銀灰色的祥云織紋遮沒了所有痕跡。

    朱聿恒定定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錦帶玉佩壓住玄衣腰線,密織的云紋顯出隱淡的華貴。他的身量頎長挺拔而絕不荏弱,除了神態略顯疲憊之外,他依然是往日那個站在王朝頂端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誰會相信,他只剩下,極為短暫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醫,誰又能保證,他不會診斷錯誤?

    像是要拋棄鏡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揮袖,轉身大步離開陰涼的深殿,不管不顧地跨進了面前的日光之中。

    隨扈的龍驤衛已經候在宮門口,一起向他行禮。他略一頷首,快步下了臺階,翻身上馬,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率先沖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氣中,馬蹄的起落快捷無比。熱風自兩頰擦過,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慘白云翳蒸騰散開,一些殘忍而堅硬的東西慢慢浮現,如冰雪消解后露出的荒蕪大地,冰涼,黑暗,不可轉移。

    像是終于醒悟過來,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陣冰冷。

    一年。

    如果真的只剩這點時光,那么,即使他騎上最快的馬、哪怕他是夸父,也無力追上這太陽,扳轉中天。

    過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過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終結之時。

    冰涼寒氣自朱聿恒的心口一點一點鉆進去,然后順著血液的流動,一寸一寸擴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后,他全身寒徹,僵直得連指尖都無法動彈一分一毫。

    他縱馬向著不可知的未來飛馳,胯、下馬太過神駿,竟將身后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離。

    萬歲山就在紫禁城北面,但朱聿恒選擇了繞護城河而走,畢竟他不便橫穿后宮。

    轉過角樓,京城的百姓聚在護城河邊買賣交易,討價還價,一片喧鬧。

    紅墻金瓦,人聲鼎沸,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就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終于醒轉,勒住了馬,僵直地立在河邊等待著跟隨自己的人。

    冠蓋滿京華,于他卻是窮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擋住了自己的雙眼,擋住那閃爍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擋住面前的繁華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頭投下溫熱氣息,樹蔭正在以rou眼可以察覺的速度,緩慢縮短,讓他無比深刻地感覺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的,又要逝去了一天。

    而他站在這急速飛流而去的時間之中,無人可求告,無人可援助,甚至連將這個秘密說出口的可能性,都沒有。

    能容許他悲哀無措的時間,也只有這么短短一瞬。等到身后人追上來,他便再也無法容許自己的臉上,露出絕望與掙扎。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著,直面眼前的世界。

    于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見了,正蹲在河邊,挑揀著漁民木桶中鮮魚的那個女子。

    看見了,她發間那一只絹緞蜻蜓。

    這一刻日光明媚,陽光映著波光籠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鍍上了一層光暈,恍如金色陽光營造的一個虛妄夢境。

    夢境的中心,虛妄聚焦的地方,是她發鬟上那只如同要振翼飛去的墨藍蜻蜓。

    絹緞的軀體,四片透明的薄紗翅翼,夏日的微風輕輕自她的臉頰邊掠過,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顫,在她的發間輕扇不已。

    與那只,從三大殿的火中飛出來的蜻蜓,一模一樣。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死死盯著那個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飛向他的蜻蜓,這戴著蜻蜓忽然降臨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讓朱聿恒想起他縱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隨祖父上戰場時,砍下迎面而來的敵人首級那一剎那。

    刀鋒無聲無息,他只覺得手腕上略有遲滯,刀光已經透出對方的脖頸。鮮血溫熱飛濺,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一瞬間。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過勝負立分。

    詭譎的命運、迫在眉睫的死亡,卻在不經意間讓他窺見了一線生機。

    恐懼而充滿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這種巨大的激蕩,緩了一口氣,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發間的蜻蜓下移,然后,看向了她的那雙手。

    那是一雙并不算好看的手。手指雖長,但對于女人來說略顯粗大了,上面還有不少陳年傷疤,大小不一,縱橫交錯。

    她正蹲在那個漁夫的攤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鮮魚。普通人捉魚,一般捉魚身,而她看準了一條肥魚后,右手張開扎向魚頭,大拇指自魚鰓中掐入,其余四指張開,制住魚嘴和魚頭,將一條大魚輕易便提了起來,手法既狠且穩。

    那條魚試圖掙扎,可腮部被掐住,無力地蹦跶了兩下便軟了下來。

    她拎著魚示意漁民,說:“就這條吧,幫我穿起來。”

    她說話帶著江南口音,聲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顯沙啞低回,與朱聿恒聽慣的宮女們的鶯聲燕語相距甚遠。

    她的頭發只簡單挽了一個低低小小的發髻,上面停著那只絹緞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著一件窄袖越羅黃衫,肌膚并不白皙,在陽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顏色,清澈而潤澤。

    她的右手腕上,戴著一只兩寸寬的黑色臂環,上面鏤雕細密花紋,鑲嵌著各色珠玉,珍珠瑪瑙青金石,既雜亂又耀眼。

    漁夫拿過兩根稻草,穿過魚鰓,提起來給她。

    她接過來,卻又說:“阿伯,你這樣綁魚可不行啊,沒等提到家就死了,魚會不新鮮的。”

    說著,她又取了兩三根稻草,單手幾下搓成草繩,然后利索地掰過魚嘴,將細草繩從魚鰓穿出,引過魚尾兩下綁死。

    整條魚便被她綁成了一個半圓形,弓著魚身大張著魚鰓,看起來無比可憐。

    “喏,以后阿伯你賣魚就不用帶桶了,只要捕到魚后這樣綁好堆在船艙里,偶爾給魚灑灑水,我保你的魚賣一兩天絕不會死。”

    漁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魚離了水必死,你這法子能行么?”

    “魚也和人一樣,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這樣綁的魚迫使魚鰓張開,就算離了水也能張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試試看吧。”

    她笑吟吟說著,臉頰微側,似有拎著魚回頭的跡象。

    朱聿恒悚然而驚,猛然回頭避開她的目光,還未看清她的模樣,就撥轉了馬頭。

    身后,隨扈的人已經趕上來,候在他身后。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緒,催促馬匹,向著東南而去。

    龍驤衛一行數十人,跟隨在他的身后,自街心馳騁而過。

    那個少女和其他人一樣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遠了,她才撅起嘴,拍去馬蹄揚在自己身上的微塵,在再度熱鬧起來的街邊集市中,拎著魚隨意閑逛。

    在拐向奉天門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馬回望,看向那個少女。

    隨侍在他身后的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聽到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杭之。”

    韋杭之立即撥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視著人群中時隱時現的那條身影,略微頓了頓,抬起馬鞭,說:“穿黃衣服、拎著魚的那個女子,本王想知道,關于她的事。”

    韋杭之詫異地回頭看向那個女子,心念電轉。殿下雖已經二十歲了,但因為圣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順天府和應天府之間。十四歲就監國的他對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許是因為一直站在權力的最巔峰,讓他過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為止,似乎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姑娘產生過興趣。

    可人群中這個姑娘……韋杭之心中滿懷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來第一次產生興趣的姑娘,為什么是這個模樣,又為什么會在驚鴻一瞥的瞬間,讓殿下注目。

    但隨即,韋杭之便收斂了心中錯愕,低聲應道:“是。”

    再無片刻遲緩,朱聿恒率一眾人直出城門,韋杭之獨自下了馬,召來沿途路上的暗衛,讓他們不著痕跡地去查一查那個女子的身份。

    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個人都忠實地去執行,也都不自禁這樣想一想。

    只是誰也不知道,交匯時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將會如何改變九州天下,又會決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第4章 南方之南(1)

    奉天門外,提督諸葛嘉正率眾將官站在宮墻下,肅穆靜候。

    遠遠的,有一騎馬溜溜達達地過來。諸葛嘉不動如山,他身后的眾人卻按捺不住,個個探頭去看,低聲詢問前排的人:“來了嗎?”

    “按時間來說,該是來了,但這樣子,可不像啊……”畢竟,那位雷厲風行、律己和律人一樣嚴厲的殿下,怎么會容許隨扈的人這樣憊懶。

    等那匹馬近了一些,眾人看見馬上人的臉,不覺嗤之以鼻:“是那位花花太歲來了。”

    順天最著名的花花太歲卓晏,歪坐在馬身上,一手紅豆糕,一手握竹筒喝渴水,散漫又自在。

    神機營官員都穿五色團花曳撒,可唯有這位卓大少,把曳撒改得格外緊身,這夏日的薄衣,每一寸都貼著肌膚,更顯得他肩闊腰窄,身軀修韌,簡直不是來應差的,而是來炫耀自己身材的。

    慢慢悠悠喝完了竹筒中的渴水,卓晏瀟灑地一轉身,正要下馬,抬頭就看見面前人人肅立、個個垂手,在諸葛嘉的帶領下列隊靜待。他差點被口中的紅豆糕噎住,趕緊滾下馬,縮著身子挨到諸葛嘉身邊,低聲問:“嘉嘉,咱神機營……不是來這兒搜查痕跡的嗎?怎么一大早全這么干站著呀?”

    諸葛嘉橫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繼續面朝通衢。而旁邊人聽到“嘉嘉”二字,嘴角都是一抽。

    這位相貌柔美的諸葛提督,cao練起手下將士們極為兇殘,神機營上下無不畏為閻羅。可卓晏這個混不吝,敢摟著這個煞星的脖子叫嘉嘉,令全營上下聽得都是肝兒顫。

    “卓把牌。”諸葛嘉終于開了口,聲音冰冷,“這是進宮當差,你怎么還是這副懶散習性?明日起請準時來點卯,遲到一步,以軍法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