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22節
這一次,她絕不相信老爺還會輕飄飄放過。 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悄悄打量清暉院的來人,可惜卻從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鐘伯鐘大娘是怎么調教的,這下面的人一旦進了清暉院很快都變成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鐘城不動聲色瞧了鐘伯好幾次,他和錢多已經聽到了下面好些風言風語,雖嗤之以鼻,但難免擔心。他們始終都明白,他們少爺再是能干,都耐不住人家那邊是陸老爺的枕邊人,他們這邊要不是有個嘴甜的小姐,可能老爺一年都不愿意見他們少爺一回。 鐘伯沒有給自己孫子任何回應,他看著緊閉的祠堂門,耳邊還是大公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大公子說: “別擔心,我知道自己的價兒,就是狂,也是可著自己的價狂?!?/br> 祠堂里,陸老爺陰沉的目光看著這個大兒子,他太懂這個兒子了,一身反骨,最學不會的就是低頭。也是,從小就沒打過,沒挨過打的孩子,骨頭能不硬嗎? 陸老爺滿腦子都是在孫家感受到的屈辱,這樣的屈辱是他永遠不能說出口的。他是臨城巨富,在外人看來最該春風得意,過的都是一馬平川的順遂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路走來,他受了多少挫折屈辱。 他曾也想靠著自己改換門庭,但有時候,就是怎么努力都沒有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他認命了。 如今,他看著眼前這個直到此刻都沒有低頭認錯意思的兒子,盤算著陸家的未來,他覺得也許他犯了錯。這個指望不上了,他還有兒子,就是小兒子指望不上,他還可以有更多的兒子。 陸老爺在品著他人生的屈辱與不甘,也在度量著眼前兒子的價值,在思索著陸家的未來該怎么走,這決定著他今天到底該怎么教導——這個兒子,也決定著走出這個祠堂門,他該往何處走。 靜默的祠堂里,陸子期在讀著自己的父親。 祠堂上供奉著陸家祖宗的牌位,兩邊點的是粗大的白蠟,墻上投著父子兩人的影子。 在這間陰寒的祠堂里,陸子期把父親最后一點也讀明白了。 他低了頭,看著冷森森的青石地面,少年人輕輕笑了笑。 他喊:“父親。” 目光陰沉的陸老爺抬了眼,很是詫異,這個兒子輕易不喊父親,這一年來,即使不得不尊規矩上稱呼,也根本不像喊父親。有多久沒聽到大兒子這樣叫他父親了,是三年還是四年,他都記不清了,太久了。 少年人抬起面容,燭光下,少年俊美的容顏是難得的平和,沒有了往日的冷顏以對,陸子期又叫了一聲父親,然后道: “為我準備書房吧,我當讀書,榮耀祖宗?!?/br> 一語落,祠堂一片安靜,能聽到陸老爺起伏的呼吸聲。 第25章 終于,祠堂的門,開了。 祠堂里, 陸老爺甚至懷疑自己沒聽清,他這個從來都學不會低頭的大兒子說什么? 說,他要書房, 他要讀書。 很長一段時間,他這個大兒子甚至連“書房”兩個字都聽不得。 陸老爺呼吸滯了滯,開口的聲音都發緊:“此話——” “自然當真,話豈是能亂說的?!标懽悠诿嫒莅察o, 平淡卻有條有理分析陸家當前局勢,每一句都砸在了陸老爺的心坎上。 “陸家再無人中舉入仕,別的不說,就是臨城上面那些當官的也快要把陸家當軟柿子捏了。到時候,再多的錢財,也撐不過三年兩載, 就——”陸子期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少年說話很是直接,淡淡吐出四個讓陸老爺心頭一緊的字: “瓦解冰消。” 那時候陸家只能配合,隨著生意越來越大, 一旦得罪人, 直接被尋個由頭, 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的。 要么做一頭聽話的驢,不聽話就做一只被剖腹取卵的死雞。 陸子期的這個比喻聽得陸老爺手都冒汗, 可他知道這個兒子看得準, 說得對。 陸老爺再次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兒子,這次他目中陰沉一掃而光,眼睛發亮。他對兒子的認識還停留在四五年前, 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多聰明的。當年初一開蒙, 臨城最好的夫子就雙目發光, 直說這就是讀書的材料,將來中舉都是可待的。 陸老爺的手按住祠堂桌案,盯著兒子的眼睛,許了諾,也提了要求:“你想要什么,父親都給你!列祖在上,父親望你不要辜負!” 陸子期看著上面幾個牌位,對著陸家祖宗起誓:“定高中榮耀列祖,否孩兒縱死亦無葬身地?!?/br> “孩子,快不要這么說!只要你有心,祖宗是信的!”陸老爺待陸子期說畢,忙出言攔阻。 少年恭敬叩拜行禮,額頭觸到冰涼青石地面的那一刻,隱在陰暗里的臉說不出的冷,再抬起時卻是難得的平和從容。 陸老爺沒忍住,說了聲:“好!” “你有此志,好!” 隔著厚重的祠堂門,外面看似平靜的眾人都豎著耳朵聽,好像聽到了陸老爺陡然拔高的聲音。劉氏的身子都忍不住朝向了祠堂方向,想要聽得更仔細些,進去這么會兒,陸老爺終于發火了? 可惜沒聽準,好像是一個字,那就該是“打”..... 陸夫人敲了敲手中暖爐,撇了撇嘴,就該拉開祠堂門當著眾人噼里啪啦地打,一次把他陸家大少爺的威風打掉個精光,看看以后他怎么還有臉使喚下面的人闖她的院子。 她忍不住低聲對嫂子道:“不會就是打幾下手板子吧?”如果是這樣,她可是要鬧的。 雖然依著這位大少爺的脾氣,跟老爺鬧崩是早晚的事兒,但她可是忍得夠夠的了!這次都惹到她閨女頭上了,老爺再不拿出些態度,難道還得等到踩到她兒子頭上?那可是萬萬不成的!就是這次了,她非得讓清暉院看清:這陸家到底是誰做主! 敢砸她的院子,看看,進祠堂了吧!這祠堂呀,難進,更難出。就不知這次陸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是瘸著走出來,還是被人抬出來嘍。 陸夫人縱然抱著手爐、披著厚斗篷,也忍不住原地動了動,北方的臘月實在是太冷了。論理說該讓奶娘抱著女兒回去的,可陸夫人還是不放心,得確保老爺出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女兒哭腫的眼。 這會兒陸珊珊不僅讓奶娘抱著暖著,腳底下還踩著一個小丫頭彎腰托著的腳爐,倒是也凍不著。 忽然祠堂前人聽到另一邊的動靜,都借著轉身看過去的檔跺腳暖身子,始終沒什么反應的清暉院下人一下子跟都活過來一樣,全有了動靜。 就見一個穿著海棠紅對襟襖帶著毛茸茸圍脖的小姑娘過來了,后面還跟著丫頭婆子。冬陽下,小姑娘一張露出來的小臉比最上等的白瓷還細,小小年紀就眉目如畫,一出現就抓了人的眼。 來人自然是清暉院那邊的小姐。 謝念音到了清暉院下人中才住了步子,后頭跟著的八歲小丫頭也趕緊停了,再后面跟著的串兒呼呼喘著氣算是追上了??吹界姴催^來的不認同的目光,串兒說不出話,她是該哄著小姐不讓小姐知道,可小姐那么聰明,她哄不住啊..... 反被小姐套了話..... 小姐跑得又快,她,她也追不上啊..... 鐘伯不用聽都知道就是這樣,小姐一向乖巧,他倒不擔心別的,只是今日實在是冷,只怕凍著自家小姐。 好在不一會兒,鐘大娘也帶人過來了,還帶著斗篷手爐,鐘伯才略略放了心,只不知這一站要多久,小姐到底年幼,只怕凍壞了孩子。 鐘伯低聲對音音道:“別擔心。” 音音沖鐘伯笑了笑,又轉頭看向緊閉的祠堂門,軟聲到:“我不擔心?!彼绺缱钍锹斆?,沒什么好擔心的。這樣說著,音音攥緊了斗篷。 陸珊珊伏在奶娘懷中,這時候從厚毯中露出眼睛,瞧著音音的方向,挑釁地笑了一聲。 音音只看著祠堂門,根本不理她。氣得陸珊珊使勁一蹬腳爐,彎腰的丫頭本就站得辛苦,上頭突然的一使力,一下子歪倒在地。 陸夫人呵斥了一句:“哪里來的野丫頭,也配進陸家的門!”說著瞪眼道:“趕緊哪來的給我扔哪兒去,我見不得這種腌臜玩意!” 旁邊兩個粗壯婆子上來拖著那個已經凍麻了手腳的丫頭出去了,丫頭甚至連討饒都不敢大聲,這里是陸家祠堂。 清暉院人聽著這指桑罵槐的話,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鐘嫂上前低聲安撫:“音音別聽這些?!倍际呛咳说碾缗H話。 依然靜靜看著祠堂門的音音,這才抬頭,漆黑漂亮的眼睛看向鐘嫂,她疑惑:“有人說話嗎?我沒聽見有人說話?!闭f完轉頭繼續盯著祠堂門。 一張小臉在白毛圍脖襯托下干凈漂亮得不像話。 清暉院下人個個忍俊不禁,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只能拼命低頭咬唇。 陸夫人先還沒反應過來,只當這個野丫頭是知道清暉院快失勢了,這是不敢叭叭了。等她反應過來,一張芙蓉面一下子漲紅,卻又不能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跟一個六歲的小姑娘發作,氣得她只能指著回來的婆子繼續罵,尋茬兒發泄心中怒氣。 這次任憑陸夫人再怎么指桑罵槐,清暉院這邊都是原先油鹽不進的樣子,一個個都跟真聾了一樣,越發讓陸夫人怒氣收不住,還是旁邊劉氏再看不下去,好歹拿話勸住了自家姑奶奶。 其中那句“姑奶奶且息怒,等會好好瞧瞧那邊哭喪的臉才是正經事”,可算提醒了陸夫人,她大冷天冒著寒風吹壞臉皮的風險,是為的看陸家大少爺的下場。 她狠狠瞧了一眼謝念音,果然是小孩皮囊里住著一個妖精,一不小心就讓人著了她的道兒。哪天還是要去廟里拜拜,說什么莊子上撿來的,那漫天大雪好人家的孩子能活著走到那個莊子,還不知是哪個山上下來的精怪化作小女孩來禍害——,這得是禍害她的吧? 風緊了,日頭早不知哪去了,本還藍的天也暗沉了下來,越發冷了。 終于,祠堂的門,開了。 院子里快凍僵的人都朝著祠堂看過去,此時被串兒拿大少爺大斗篷捂起來的音音也立即把斗篷往下一扒,眼睛一下子就對上了哥哥看過來的視線。 陸子期就知道串兒哄不住音音,此時瞧著音音果然跑來了,他那顆冰涼的心突然一熱:看,有人擔心他的。 他有家人,他meimei就擔心他呢。 站在陸老爺身后,他對著雙眼發亮的音音輕輕一笑。 見慣了陸家大少爺的人,此時都為少年人這突然的一笑驚艷:乖乖,怪不得都說大少爺長得好。 陸夫人和劉氏可不管什么好不好,只知道隨著這一笑,她們本來勝券在握的心都是一哆嗦,她們可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怎么回事?怎么看不出領了家法呢?陸家的家法,她們是沒見過,可也不至于這么不痛不癢吧?!說好的家法呢! 還沒等她們琢磨清楚到底是挨了什么家法,就聽先還鐵青臉的老爺,竟然轉身跟身后人說了話,語氣竟很溫和:“瞧瞧,音音都來接你了,就是為了音音,以后也得學著按捺脾氣,別動不動就要打要砸的?!?/br> 陸夫人的嘴巴都閉不上了,這話怎么聽著怎么不對.....就是劉氏都聽得一頭霧水,徹底糊涂了。 祠堂里難道都有臟東西:給陸老爺下了降頭了? 更令滿院子人震驚的是,他們聽到他們從來不給陸老爺好臉的大少爺,居然平心靜氣一揖,說了句,“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謹記在心?!?/br> 一時間只有呼嘯而過的北風,北風中是徹底愣住了的一干人等。 父親?兒子? 陸夫人是又驚又悚:說好的骨氣呢?他不是高門貴女養出的兒子,最是要臉面要骨氣的!說好的為了他娘再也不認這個爹呢,怎么如今骨氣都不要了!認爹了?! 她一時間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驚悚無措地看著劉氏。 劉氏心中早已暗叫不好,這是陸家大少爺服了軟,可怎么一服軟,這么大過錯就揭過去了? 劉氏看陸夫人這個反應慢的樣子,只能硬著頭皮出了聲,提醒陸老爺他們苦主還在這兒呢,尤其是提醒陸老爺他的寶貝閨女可是被嚇壞了,哭得都沒人樣了.....陸老爺先不是還心疼至極,這是進了趟祠堂就忘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劉氏出了聲: “瞧瞧咱們珊珊可憐樣子,等爹爹等苦了吧。” 陸老爺看向女兒,趕緊讓人抱過來,親自接在懷里安撫,同時對眾人宣布: “這件事,兩邊都有錯,老大確實做得也太過了,下次再這樣必然要動家法的!”話說得嚴厲,可陸夫人張開的嘴就是閉不上,下次,還有下次?那這次呢,這次就不算了! 陸夫人怎能服氣,就想張嘴大鬧,既然前頭人的兒子能鬧能不做人,她還顧什么臉面,索性大家都鬧開誰也別想好過! 她這嘴剛張開,就被抱著閨女的陸老爺看過來的一眼嚇得一哆嗦,滿嘴的話都咽了回去。 陸老爺的目光是讓她膽顫的冷厲,讓她明明白白知道:到此為止。 陸夫人此時只以為陸老爺是被服軟的兒子哄住了,哪里知道,在陸家興衰面前,別說砸了她和她娘家的院子,就是殺人放火燒干凈,只要這個兒子能給他們陸家考個舉人出來,他陸仲都會帶著陸家保著供著。 不過是砸了,他們陸家砸得起。 陸夫人嘴唇哆嗦,身子發軟,全靠丫頭婆子扶著,也不敢看陸老爺,只求助地看著劉氏。劉氏再是精明,可在陸老爺的決心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陸夫人都是這樣,更不要說陸家其他下人了。他們悄悄看向清暉院那邊的目光,簡直惶恐:如此,都毫發無損,甚至老爺話語間都是袒護看重。這陸家將來是誰的,還用再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