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17節
“父親打算給我們個什么說法?” 才有了動靜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靜了,清好嗓子準備問罪的陸老爺都愣了愣。不管是陸夫人和陸珊珊,還是陸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個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說話的陸子期,明明是帶著孩子來領罪的,怎么一張開口反而開始問罪了。 就見后面的鐘大娘上前,跪了下來,先給陸老爺磕了一個規規矩矩的頭,一開口就讓正準備開口訓斥的陸老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老爺,我們家小姐嫁給老爺,雖無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爺是少年夫妻一路走來,雖身子骨不爭氣,也掙命為陸家誕育一子。如今舊人已逝,新人在側,奴婢只求后來人嘴上積德,不要再辱我們小姐,讓她去也去得干凈安心些吧。” 在鐘大娘看過來的平靜目光中,這一句句,讓陸老爺手腳都失了力氣,險些撐持不住,無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轉向帶著女兒的兩個丫頭,問:“說了什么?” 陸老爺的聲音很平靜,但陸老爺的目光是她們從未見過的,讓她們頓時軟了雙膝,撲通跪倒,兩個人跪在那里顫不成聲:“都.....都.....是孩子話.....奴.....奴婢.....記不清了.....” 那就是,說了。 “記性不好,又無法護主。”陸老爺看著她們淡聲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賣了,兩個嚇破了膽的丫頭,頓時慌極了,立即就哭著磕頭:“小姐就是說,先是說音音小姐,后來.....”丫頭砰砰磕頭,“后來又說少爺.....” “說了什么?”再次重復這四個字,陸老爺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力,“還是你們記不清了?” 丫頭再是畏懼陸夫人,這時候都再不敢隱瞞,這個家里手段最狠的,還是陸老爺,久在陸家的人都知道。 “說.....說大公子是.....是.....賤.....賤.....種。” 陸夫人脖子一縮朝陸老爺看過去,張嘴就要先斥丫頭再喊冤枉,但陸老爺看過來的那一眼,讓她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凍住,她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這時候謝念音接聲道:“陸老爺,她說哥哥的娘親不如她的娘親,我很氣!氣瘋了,我就發瘋了,忘了規矩.....我打了人,犯了錯。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說到這里小小女娃又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禮,才繼續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哥哥的娘親亦如我母,我當時是忍無可忍。” 童聲軟糯,但字字鏗鏘,軟中有金石之聲,讓人心中激蕩。 說到這里女孩抬頭望著上首的陸老爺,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錯了嗎?” 陸老爺看著女孩望過來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認真問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 陸老爺覺得自己喉頭微癢,鼻中發酸,這一刻他想到的不僅僅是他那個清冷卻溫婉的夫人,還想到了他那個柔弱早逝的娘親,他在女孩看過來的目光中慢慢開了口: “沒錯,你小舅舅教得很好。” 旁邊陸夫人就見清暉院的人輕輕巧巧就把局面逆轉,哪里還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樣脫口就喊:“老爺?” 美人聲音含著委屈怨憤,如泣如訴,要人給她做主。 陸老爺看向自己這個美如玉的新夫人,問得也困惑而真誠:“難道教的不對?” 陸夫人一下子被問住了,她兄弟娘親就在旁邊站著,她難道能說別的,陸夫人囁嚅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關鍵打的是她的女兒,這不就明擺著告訴人,他們清暉院根本不把她這個主母放在眼里! 上次大的沖到院子里說打就把她的下人噼里啪啦打了,這次小的對她女兒都敢說打就打!陸夫人憤怒,陸夫人委屈,尤其是陸夫人已經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陸夫人瞅著陸老爺哀哀喊道:“老爺!小小孩童,她怎么敢的!” 卻聽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軟聲回:“我敢的。陸老爺,大娘抱著我的時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敢不敢。” 她清凌凌的眸子看著陸老爺:“我敢。陸老爺都說這是對的,既然是對的,有什么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還敢這樣說,我還敢!” 一句話讓滿堂人都一震,誰也沒想到小女孩當著陸老爺就敢如此說。陸子期垂眸,睫毛輕顫。 被奶娘抱著的陸珊珊這時候顧不得嘴角還疼著呢,立即喊道:“大膽!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這個野——” 隨著陸子期冷冷看過去的視線,陸珊珊的話一噎,那個“種”愣是沒敢說出口。 陸老爺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兒,頭疼地看著,目光卻復雜極了。 陸珊珊承了陸夫人和陸老爺的美貌,從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樣,從小長得就得人意,讓人看著就沒法不寵她,更不要說她還是陸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陸老爺看女兒,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兒一樣年紀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帶著說不出的貴氣。如果純熙跟他有個女兒,約莫該就是這個樣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養,在生下兒子后,連夫妻生活都勉強。 她說要給他納妾,他拒絕了。想到這里,陸老爺笑了,那時候那時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對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時候,他還有無限希望,能做一個最好的君子。那時候,他不知道人生這么長——,長到曾經深情都短了..... 人,是會變的。 陸老爺不自覺的笑容有些苦澀。 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兒,盛氣凌人的模樣,理直氣壯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許,他從來就是一介只有利益與欲望的商賈,不過遇到了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短暫地綻放過,高尚過。 陸老爺收斂了容色,說話語氣不由就重了:“放肆,長輩面前說話的規矩呢。” 陸珊珊從未被人這樣大聲呵斥過,尤其還當著欺負了她的人,一愣之后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點就抱不住她。 看著哭得恨不能撒潑打滾的女兒,陸老爺輕輕皺了眉,立即就松開了,淡聲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 直到聽不到女兒的哭鬧聲,他才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身前的陸子期和謝念音。 陸老爺的目光從兒子那張幾年如一日的冷臉上滑過,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語氣柔和:“今天的事兒,你也受了委屈。”這話是看著小姑娘說的,卻是說給自己兒子聽的。 一聽這話,陸夫人就捂著胸口恨不能直接暈倒,好在劉氏扶住,才讓心口疼的陸夫人好好摔在了鋪了軟墊的椅子上。 陸老爺一眼都沒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罰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當讓著她些,慢慢教她。” 話到這里,滿堂人都聽到自打進來就說了一句話的大少爺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 陸老爺摩挲著扳指,停了停,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說道:“你想要什么補償?”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問話:“要什么都可以嗎?” 劉氏諸人心驟然一提,眼睛都要紅了:又是鋪子,她必然又要鋪子!陸老爺可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紀都是心眼,占便宜沒夠! 這還不是清暉院里的大人教的,劉家人這時候反而恨不得讓謝念音趕緊說出那句要鋪子,讓陸老爺看清楚清暉院的貪心,也看看他們劉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實,無欲無求了! 這次是陸夫人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哼聲。 陸老爺看了她一眼,她硬氣地看了回去:還說他們劉家貪?再貪也沒清暉院的貪!看著吧,又一個鋪子要給出去了! 果然就見小姑娘看了陸子期一眼,似乎不好開口。 哎呦!臉皮這么厚還裝什么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這次胃口大了,直接點名要最好的鋪子? 陸夫人看著陸老爺的目光更是不退讓,撅著嘴巴,讓他好好看著,她早先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帶著小的,就是來掏空他們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終于開了口,說的卻是: “陸老爺,我.....我想讀書。” “啥玩意?你想啥?”陸夫人脫口問。 第21章 聽得陸子期哧一聲笑:“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陸老爺,我....我想讀書。”女孩期期艾艾道。 “你想的不是這個,你胡說!”陸夫人斬釘截釘回! 本想讓陸老爺好好看清楚清暉院貪心嘴臉的陸夫人極美的臉一僵,氣急敗壞,轉頭就狠狠看向謝念音:好呀,心眼子這個多呀! 這次不要鋪子,說什么要讀書?她一個女娃娃讀書又考不了功名,鬼才信她真想讀書!這是真跟她耍上心眼了!這是知道老爺喜歡讀書,往陸老爺心窩里踢呀! 陸夫人陰陽怪氣道:“真是教得好呀。”這老爺都看不出?難道又是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來啦! 陸老爺瞥了兒子一眼,倒真希望這是他教的。可惜,果然不是。 陸老爺摩挲著玉扳指,低了低頭,從他爺爺那一代發達開始,到他三代了,代代都拼著砸銀子,就指望能出一個讀書人。 他曾也背負爺爺指望,拿銀子砸開關系,把他送入了金陵最有名的書院讀書。當年中了秀才后,他也曾意氣風發。 陸老爺抬頭再次瞥了兒子一眼,還是那張毫無反應的冷臉。 小女孩想讀書,這有什么不能允的,他們陸家就是不缺用來讀書的書房和教人讀書的先生。 這件事到這里就算了了。 清暉院和陸夫人的娘家人都離開以后,陸夫人還著急地要點醒陸老爺,這都是清暉院的詭計呀!陸夫人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那顆看明白種種詭計的心,剖出來給老爺看,奈何老爺只冷冰冰丟下一句:“有擔心這些的工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兒!” 陸夫人又是傷心又是滿頭霧水。傷心陸老爺被人迷惑,又覺得自己女兒怎么了,自己一向把女兒養得很好,要不是遇到謝念音這么潑辣直接上手的,自己女兒怎么會受委屈! 最憋屈的還是老爺被賊人蒙蔽,看不明白自己一片真心。如今踩了她還不算,都敢明目張膽踩她閨女了。 下一次,莫不是要踩她兒子了?這么一想,陸夫人捏著帕子的手一緊,也不哭了,她不能再這么任由旁人欺負了,她也得讓清暉院好好看看她們娘們不是好欺負的。 陸夫人擦干眼淚,讓丫頭趕緊把她嫂子叫回來。 那邊陸子期帶著音音回到了清暉院,兩人都去了外面穿的大衣裳,靠著窗邊暖炕坐了。陸子期拿起炕桌上的柑橘慢慢剝開,少年白皙修長的手破開橘皮,音音立即就聞到橘子的清香,撲鼻而來。 往常她最愛托腮看哥哥剝橘子,哥哥的手好看,剝橘子也好看,她能目不轉睛一直看,直到清香的橘瓣在眼前。 今日她看上兩眼,就不由悄悄拿眼睛打量哥哥神色。陸子期注意到了,卻不說,只是慢慢把整個橘子剝出來,又仔細去掉橘瓣上的白色絲絡,這才把一瓣干凈得近乎剔透的橘子遞到音音手中。 正對上了音音看過來的眼睛,陸子期嘴角動了動,看她吃了,才問:“心虛什么?” “不心虛呀。”小姑娘立即否認。 “那你看什么?”從路上就幾次悄悄打量他臉色,還說不心虛。 “看哥哥好看呀。”音音理直氣壯。 陸子期把另一瓣橘子塞進嘴里,南邊來的橘子比他們當地產的甜,音音也愛吃,可以跟糧船多采辦幾筐。 慢慢吃了,這才把又一瓣遞到孩子手中,看著她都吃下了才說:“前陣子就喜歡玩捉迷藏了?”還都是夫子上課的日子玩,還藏的特別嚴實..... “是捉迷藏呀。”她只是藏到了夫子上課的窗子下面的假山洞洞里,正好能聽到夫子講課的聲音,而已。 “想念書怎么不跟哥哥說。”陸子期看了小姑娘一眼,直接問了。 音音瞧著哥哥低聲道:“哥哥不喜歡。” 陸子期一愣,把橘子放在碟中,推給她,慢慢道:“音音喜歡就去讀,哥哥不是不喜歡書。” 音音瞧著哥哥面色,猶豫了會,只是爬過炕桌,來到哥哥身邊,托著碟子,靠著哥哥吃橘子。她什么也沒再問。每個大人心里都藏著好些傷心事,娘親有,小舅舅有,外祖母有,就連皇帝陛下都有。很多很多,哥哥自然也有。 被這樣一個小娃娃靠著,陸子期覺得不管是那日的驕陽還是耳邊呼嘯的北風聲,都弱了,好像天地間只有這個一心依靠他的孩子,天地間沒有比專心吃一瓣橘子更要緊的事兒了。 他任憑孩子靠著,撐著頭,輕輕閉了眼。 這些日子真的累極了,可這會兒,窗外陽光很好,冬日也和暖。 “音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第二日,音音身邊就多了一個八歲的小丫頭,哥哥說是給她的書童。 就這樣,音音帶著哥哥為自己準備的筆墨硯臺,也帶著自己的小書童橘墨去上學了。 陸子期親自把人送到陸家書屋,交到了那位常年板著臉的夫子手中,才帶著人出門辦事。 錢多在旁邊道:“少爺放心吧,這個夫子人品靠得住,給小姐的丫頭身份摸得清清楚楚,再不會出一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