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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難撩 第109節

    沈欽盡力維持著面上的得體。

    不見局促,只見愧疚。

    握著發燙的茶盞,他看著元蘅的一點一絲的變化,終于笑了:“當年在文徽院中,你還是玉面小郎君。如今已然是……北成的次輔大人了。”

    “你知道?”

    元蘅問。

    她沒想到沈欽久不在啟都,卻還能知曉她的近況。

    沈欽溫和一笑:“沒人不知道。”

    提起文徽院,元蘅的眉眼柔和下來:“那時我扮成伴讀混進去,進不得課舍 ,只能坐在外面的石階上偷聽里面杜司業講學。天冷,你分明病著,還給我披了一件外衫。”

    沈欽似有動容:“你還記得?”

    元蘅道:“記得。”

    “嗯。”

    沈欽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那些不足掛齒的微末一般的細節,沈欽忘了好多。

    可他聽見元蘅說,她還記得。

    眼眶太酸,沈欽用笑掩蓋過去,推開窗子,一陣冷風涌入,吹干了他眼底的濕潤。

    他做錯過很多事,也許連今日這場寒暄也是錯的。他不認為自己還有什么資格與元蘅同席而坐。

    元蘅問:“辭官后,去哪兒了?”

    沈欽的眸光這才微亮,緊皺眉頭思考著自己的這一路經歷,在說出前又閉上了雙唇,搖了搖頭:“避亂世罷了,無恥之舉,實無顏面說出口。”

    方才他是想說的。

    他辭官后回了肅州家鄉,可是卻沒停留便又往俞州去了。俞州那地界真的太苦了,被水一淹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水患之后流民紛亂,沿途的水源浸泡著尸身,俞州之外幾十里不到的村子里緊接著生了疫病。

    沒人能走得掉,官府也不知情。

    治病救人他不會,只能回稟了官府之后留下幫扶。他算著自己還算有些余錢,將銀兩都花在那里了。最后的最后,他自己還染上了病,若不是救治及時,只怕也沒如今的沈欽了。

    做這些,就是為了祛除污濁,為了良心能安。

    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污穢,覺得對不住這些人,好像他在啟都沾染上的泥漬無論如何也洗不掉。

    日日夜夜做夢,都是陸云音的斥責——沈明生,你真的該死。

    同樣忘不掉元蘅對他失望至極之后的絕情之言,忘不掉恩師杜庭譽讓他去聽那些哭聲。

    藏于袖間的手握得更緊,甚至像是想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倏然松了力,他坐得更端正,試著讓自己沒有那般狼狽。

    “你不愿說也罷。”

    接過小廝呈上來的點心,她隨手捏了一塊桂花蜜糖遞過去,見沈欽猶豫之后還是接下了,她才笑著繼續說,“裁撤文徽院之事你聽說了么?昨個見過老師,他已經遞了致仕的折子上去了,估摸著這個月末,他就要走了。你不去見見么?”

    沈欽咬著桂花蜜糖,卻嘗不出滋味:“見過了。”

    他之所以回啟都,就是來看望杜庭譽的。

    “嗯。”

    “元蘅……”

    他用絹帕擦拭著指尖沾上的糖漬,緩緩開口,“說多了你又要嫌我煩。但文徽院這件事,你不要出頭。你比我聰慧,個中緣由,無需我來說罷?他擺了一張網等著你跳,切記別為了一時意氣,而失了根基。”

    這番話自然是沈欽的肺腑之言。

    他無比清楚元蘅有多厭惡他這般遇事總是韜光養晦,事不關己便不肯出頭的性子。若非真的擔心,他不會在這種時候還來招人厭。

    元蘅直視著沈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幾分真摯來。半晌,她笑道:“這回聽你的。”

    距下一回春闈還早,這些事并不急于一時。比起如飛蛾撲火,她更情愿暫且看著聞臨能鬧到什么境地。

    沈欽愣住,悶悶地笑出了聲,抬手給她續茶:“難得啊,我沈明生有生之年,還能見著你不罵我的時候。”

    沒接他的茶,元蘅故作生氣:“我有那般不講理么?”

    “啊,沒有沒有。”

    “你這話說得不情不愿的!”

    兩人一同笑了。

    笑聲止了,沈欽道:“其實過往一直不明白,像你這般的女子,視皇權如無物,生了一副倔強清骨,為何會……與凌王走到同一條路上去。”

    見元蘅微怔,他繼續說著:“這段時日,我去過俞州,那邊是真的苦。聽聞江朔比俞州還要苦,可我見著的他,卻從未抱怨過一句不平。朝堂中人意見相左,齟齬不合,他卻沒因著流言行過任何昧良心之事。撇去我粗淺之念……他是個君子。”

    這番話在她意料之外。

    就算元蘅對這些事再遲鈍,在過去,她也能感受到沈欽對聞澈莫名的敵意。

    他的唇色越發的白,褪了那一層血色,能看出是久病落下的病根。唇齒間的回甘的茶香他品不出,只記得入唇時滿溢的苦澀。

    “之前我也覺得,他對你只是乍見之歡,怎可能知曉你的抱負與明志。我生平最厭惡這些皇子王孫,仗著權勢,連對人的傾慕都可以那般輕易地說出口。”

    沈欽握緊了杯口,低垂著眼睫,“直到你那時下了詔獄,他跪于朝云殿間替你挨下責罰,在王府中休養一月都沒好轉過來,醒來頭一件事又是去鎮撫司為你討公道,我就知道……我差在何處了。”

    從始至終,聞澈一直站在元蘅的肩側,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沒有任何條件地選擇相信她。

    她那時為了救漱玉之命選擇涉險,沈欽只是勸她保全自身,而聞澈卻站出來與她一同承擔。那時沈欽就明白自己差在何處了。他的喜歡和心悅,的確淺薄了些。

    元蘅清楚他的意思,輕聲道:“說這些做什么。”

    “我做了許多錯事,就不求你原諒了。只希望今日別后,你能安好。元蘅,這是我唯一能說出口而不覺得慚愧的話了。”

    第102章 計策

    沈欽拜別元蘅之時, 她在原處久久未動。說不上什么感受,只是隱約間心里澄明一片,知曉這抹身影淡出視野之后, 便是永訣。

    自古功名利祿迷人眼,不慎走上歧途欲要止損, 便須折抵這些年的經營籌謀。起初的書生意氣, 都是沖著做良臣而來的,不然那時元蘅也不會以他沈明生為知己。

    清風閣外的永勝街被夜籠罩, 臨街人家都掌了燈。燈火不夠亮, 但足以讓元蘅看清楚沈欽走遠的身影。

    仍是布衣, 只是不會再轉身回來了。

    此生最后一面了。

    往后生死困頓, 都再不相關。

    “可惜了。”

    漱玉挽了簾, 同樣看著沈欽離去。

    沈欽這一路走來所經歷之事, 漱玉也算耳聞目見。這人雖不夠大度, 也常自私,卻很有天分, 是治世之才。當年科舉,除了元蘅的文章, 宣寧皇帝最欣賞的就是沈欽的才學。這人適合做學子, 卻不適合涉朝堂。

    諸多不公和不甘, 積壓在心底日久,致使他行了錯事。

    元蘅提了風燈下著木梯, 緩緩道:“雖是如此,可他若是臉皮厚些, 也不會這般折磨他自己。他讀的書不容許他這么做, 唯一可解法,便是棄了過去這一切, 去找他該走的路。所有人都追逐的東西,不一定就是適合的。說到底他這般有才學之人,離開朝堂也不會過得太差。往后如何,就由著天罷。”

    上了馬車,元蘅倚著車駕小憩。

    在回啟都之前,她本是打算回來之后便搬去元氏舊宅去住。誰知回來就碰上侯府由人欺凌,她便只好撤了此念,繼續住在侯府雪苑之中。有她在,總歸事事都有把握一些。

    到了侯府,門前正候著一人。

    不知是誰家的家仆。

    見著元蘅下了馬車,他殷切地迎了上來。因不知是何人,漱玉抽刀示意不許他靠近。這家仆沒見過這陣仗,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沖著元蘅笑:“次輔大人,我們蘇大人有請。”

    “哪個蘇大人?”

    元蘅微微止步,面色不虞。

    家仆尷尬一笑:“還能哪個蘇大人,自然是我們兵部尚書蘇瞿蘇大人。”

    元蘅微掀眼皮,朝著家仆走了來,目光看得家仆心里直沒底,盡力克制才沒讓自己肩膀顫抖失儀。

    沒人摸得準元蘅的性子,連蘇瞿都不敢輕易登門,這倒霉事只能由他來做。家仆覺得被元蘅這樣看一眼,得好幾夜不得安睡。

    “蘇瞿啊……”

    元蘅琢磨著,若有無辜地問出一句:“回啟都那日確實是見過一面的,只不過沒得機會說上話。誒,他兒子是不是叫蘇呈,先前在翰林院當過職?好些年沒見了,他現今如何了?”

    家仆嗓音微啞,抹了把額上的汗珠,忙跪在了地上。

    曾欺辱過元蘅的陸鈞安,現如今落個腿疾,至今陸氏沒有出面談過此事。而蘇呈先前在元蘅還是翰林編修時對她行過非禮之事,這便是天大的仇怨。

    元蘅無緣無故提及此事,明擺著是要算舊賬。

    所幸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還算得上靈便,道:“啊,正是,能得次輔大人記掛,我們呈公子知道了定然覺得榮幸呢。這些年呈公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門,為官之事也只得擱置了。在家中賦閑罷了。我們公子若是當年對次輔大人有所冒犯,大人心胸寬廣,且寬宥他罷。”

    他跪著,瞧不見元蘅的神色,只知道元蘅朝他走近了。又擦了把汗,他終于見著元蘅朝他伸手扶他起身。

    就算他之前沒見過元蘅,也聽過她的傳聞,知曉此人十分不好惹,是個記仇的主。今時能對你笑,明日就能把這賬算得一清二楚。

    即便元蘅沖他笑,他也不免緊張。

    元蘅笑道:“這話真是折煞人呢。你們這呈公子呢,與當今陛下是表親,我怎好沒輕沒重地說什么寬宥?今日天晚了,也不好深夜赴約。你且去回稟了你們大人,明日請他來侯府一坐。”

    什么不好深夜赴約,他明白元蘅這是謹慎。她處境腹背受敵,在啟都每一步都得精打細算,各種官宦的宴會她一應回絕,更別說踏入蘇府了。

    凡事只在自己的府邸說,旁人連對付她都找不到法子。

    將此人打發走,元蘅的笑便淡了下去。

    漱玉兩步跟了上來,放低聲:“這是鬧哪一出?這位兵部尚書不是向來與你過不去?”

    “不知道。”

    頭一回聽見元蘅說不知道。

    漱玉吃了一驚:“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邀他來?”

    元蘅覺得寫了一天的文書,手腕鉆心的疼,嘆氣:“哪能什么事都猜得到呢,尤其是如今的啟都。所以要先嚇唬他,讓他知道我元蘅還記著舊怨呢,他不敢怎么著我。”

    揉著酸痛的手腕,她道:“我不管這個蘇瞿要跟我說什么,反正明日,我有話要跟他說……”

    天將泛白,府中人便來稟報,說是蘇瞿已到了,當下在正堂中候著。

    沒讓他等太久,元蘅只簡單梳洗過后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