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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難撩 第68節

    “元,元成暉的,女兒!”

    使臣的中原話說得本就不算順溜,沾了點酒后便成了大舌頭,咬字更含糊了起來。雖說不清晰,但他的聲量大,整個宴席之上的人都能聽清楚。

    若說跟西塞結了仇的,除了聞澈就要數元成暉了。當年衍俞瑯三州尚未劃分開來,燕云軍也擔駐守瑯州的指責。而瑯州便在北成南境,與西塞毗鄰。逢上災荒之年,或者發了大水,西塞便顆粒無收,只能靠著與瑯州通商來勉強糊口。

    通商最易生不軌之心,瑯州周遭的城池不少被洗劫一空的。西塞與燕云軍摩擦不止,自然也熟悉燕云軍的將領。元成暉那時立功心切,下了狠勁收拾西塞。挨了好一頓揍的西塞就這么息聲數年。

    也就看著如今元成暉年邁病弱,他們才敢再度猖狂。

    若不是自家王子落在了聞澈手里,只怕他們一時半會兒絕不會本分下來。

    而在宮宴之上瞧見昔日勁敵的女兒,使臣自然要羞辱一番出氣。

    他低頭捏了元蘅案前的酒盞,拎著酒壇子就給她滿上了。澄澈的酒液甚至漫出杯沿撒了一地。

    他端起酒盞,袖口都被酒濡濕大半,而元蘅不動聲色地后退了稍許。

    將酒遞向元蘅,使臣道:“我們西塞人,瞧不上貴朝花架子似的達官顯貴,但唯獨敬元氏,敬元氏之女!你不會推拒這杯酒罷?”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說辭。

    分明是在借此話暗報私仇,順勢吹捧恭維元氏,貶低朝中權貴,好給元氏樹敵?;实凵羞€在席,如何能聽這種“唯獨敬元氏”的話來?

    元蘅道:“對不住,在下病體未愈,不能飲酒,怕是要辜負使臣大人的好意了?!?/br>
    “誒!元氏將門,怎會生出病秧子來?我不信!你不要推辭!”

    說罷,他將酒再度遞過去。

    忽地,那位本不該出現在宮宴上的人卻來了,兩步走至使臣跟前,輕手奪去那盞酒,眼尾的笑意很輕,卻瞧得使臣毛骨悚然。

    “本王配不配飲了貴使這盞酒?”

    第61章 撞破

    原本稱病避開使臣的聞澈忽然出現, 宴上眾人都吃了一驚,往他們這邊瞧過來,一時無人敢上前說話。

    而西塞使臣并未在軍中, 亦未親眼見過聞澈本人。

    他早就聽聞北成派去鎮守江朔的將帥是從皇子中挑出來的,而那些養尊處優的皇子王孫都是什么紈绔閑散的廢物, 于是也都沒放在眼里。可是聞澈狠絕的用兵之法卻令人刮目相看。

    在來之前, 使臣還想著這聞澈定是身著一身武服的莽漢模樣,定是空有一身力氣之輩??扇缃裾驹谒媲暗倪@人, 卻是一身文人的廣袖長袍、玉簪束發, 看著不甚文弱, 還生了副秀美俊逸的皮囊。他的眼風微微掃向使臣之時, 還帶出些冷漠的輕蔑。

    “你是……”

    使臣并不敢確定這就是聞澈, 如若不然還會心生恥辱之感, 自家的王子身量高大, 卻是被這樣清瘦之人從戰場上擄走的。

    迎著使臣的目光,聞澈從齒間發出一聲嗤笑:“貴使哪里話, 我們不是很相熟么?怎的如今還不認得了,空叫旁人聽去了笑話!”

    席間還是有竊竊的私語, 其間還有人發笑。

    聞澈看著那盞滿溢的帶著嘲諷意味的酒, 繼續道:“這酒能喝么?”

    誰知還不待使臣反應過來答話, 元蘅已經將酒重新接了回去,指尖還似有若無地摩擦過聞澈的虎口, 隨即直視著使臣笑得不卑不亢:“使臣大人敬燕云軍的酒,在下自然不能推辭了。但飲了這酒之后, 希望貴部與我北成, 相逢都在宮宴之上,而非……兵戎之間?!?/br>
    看她端起酒盞, 聞澈想要伸手攔,元蘅卻不動聲色地往后偏離了一步,在眾人面前與聞澈隔開距離,飲盡,方將空盞展示給使臣看。

    因著今日宴請之人是西塞人,慣能飲酒,所以宮宴之上的酒盞并非是平常時的大小。

    這盞酒飲下去,即便是酒量尚好之人都經受不住,何況元蘅本就尚未病愈。

    聞澈強忍下一腔怒意,半晌才扯出牽強的笑意來,往殿中去拜見皇帝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自己兒子即便是在見禮之時都不專心,只以為是在此處遇見昔日戰場宿敵,還要忍著好生說話而心中郁結,卻不知聞澈只是恨這個使臣不知輕重,竟然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對敵對衍州和元蘅。

    更令他憤慨的是,殿上眾人包括皇帝竟無一人為元蘅說話,都擺著一副事不關己的看熱鬧態度來。

    就因為姓元,就因為是女官,就要忍受這種折辱么?

    落座在元蘅的對面,隔著舞姬的曼妙舞姿,聞澈的視線卻沒有離開元蘅。她的耳根已經因酒意而漫出了血色,但仍舊在原處坐得極端正,看不出半點失儀不妥之處。

    失落和無能為力的心緒頓時充斥著聞澈。

    再沒有比此刻更想與她成親的時刻了,那時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替她攔下這酒,就可以當眾直接為她訓斥意圖羞辱于她的人。他知道元蘅心性好強不需要旁人的庇護,可是他想給。

    掌心的刺痛傳來,他才發覺自己過于用力,桌角的尖端給他劃出了一道暗紅的口子。

    而彼時的元蘅正一手按在杯口摩挲,另外輕又緩地挪動視線四下里望了幾下,竟對上了聞臨的視線。

    聞臨今日穿得格外華麗,大有儲君的氣勢。像極了是因皇帝身子不好,他無奈代勞朝中諸事,在此宴飲西塞使臣的模樣。

    瞧見元蘅,聞臨遙遙地抬杯。

    而元蘅卻只從唇邊溢出了一聲笑,將視線挪開了。

    看聞臨不是重點,而是聞臨的身邊坐著的竟然是陸從淵。果真應了她的猜想,這二人已經是極好的關系了。至于如何能說動陸家,不外乎是婚姻之事。陸從淵的meimei想來不日就要嫁入越王府了。

    陸氏女嫁諸王,本就是北成的慣例,即便是皇帝不悅,亦不會如何阻攔。

    宴飲太悶,元蘅因為那盞酒而渾身燥熱不舒坦,索性離席出去透氣。

    御湖邊也算清凈。

    湖風拂面甚是解乏。不知停留了多久,她無意間回眸,卻看見了沈欽與陸從淵一道從殿中出來,往僻靜處說話了。

    其間沈欽態度很是恭謹,兩人不知談及了什么,竟還相視一笑,模樣親近如故舊。

    夜深露重,枝杈上的濕意沾染了元蘅的衣領,但她已渾然不覺。她此時才緩慢地回想出近些日子沈欽的不同尋常來。自從他主考了春闈之后,僭越之事做了不少,只要元蘅忙起來的空檔,他借著代勞的名義做了好些事。

    元蘅知道他意在尚書。

    卻不知他是如此意在尚書。

    為了這個位子,不惜與昔日百般堵死他生路之人同行。

    可悲可嘆,一時間元蘅覺得更多是可笑??尚ξ羧毡魂戔x安當街羞辱之人,如今也能與陸氏長公子談笑風生了。

    他付出了很多。

    畢竟仕途誰不喜歡。

    陸從淵不知何時離開的,沈欽還作了個長揖恭送?;厣碇畷r正好撞上元蘅的目光。他只慌亂了片刻,旋即便重歸淡定從容,面上的情緒是理所當然。

    “那就提前恭賀尚書大人了?!?/br>
    元蘅扯了絲笑,并不愿與他再多言,而是轉身就走??墒巧驓J卻如慌了神般快步追了過來,擋在了她的身前不許她走。

    御湖上夜如潑墨,習習夜風吹皺沈欽身上的官袍,凌亂的碎發輕微拂動,瞧著好似被人欺負了一般可憐。除了初相識之時,元蘅再沒從沈大人面容上瞧見這副神情。

    沈欽眸色深了些,不再說些須臾奉承的話:“元蘅,你不能恨我?!?/br>
    元蘅譏笑:“沈大人如今說話也硬氣,再不是當年被陸氏欺辱到連娶妻都不能的境地了?!?/br>
    “你真以為我至今未娶,是因著沒人敢得罪陸氏,所以沒人敢嫁我么?”

    沈欽忽而提高了聲音,“因為我心里有你??杀娙硕颊f我般配不上,你也心中另有他人。是,我出身寒門,可我從未有一日懈怠,我在翰林院亦或是禮部,都盡心盡責,從未失職!可我還是輸你一截,就連當初殿試陛下點我為狀元,也是為了不讓你風頭過盛!你叫我如何好過?”

    這些年他溫潤知禮,卻只在今日失控。得不到元蘅,又比不過元蘅,這種復雜心緒積壓過久,已讓他不堪重負,瀕臨崩潰。

    元蘅壓著眼底的慍怒,朝他走了一步,更近地瞧著他:“若真如你所言,原本的榜首該是我,卻因種種原由被你占了。那么該恨該覺得不公的是我!為何你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若只是你因輸給我而心有不甘,那就憑你自己能耐奪回來。怎么?投靠陸家人就是你如今的能耐么?”

    沈欽苦笑地指著大殿的方向。

    “越王那般金枝玉葉都要投陸氏以求存。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拋開這些!我不與陸家人站在一起,我就會死!”

    過去再如何敬重沈明生,將他認作知己,如今也合該明白回不去了。

    或許這點情分在他那里從來都不作數,從他知道自己在清風閣打抱不平要救的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衍州元氏女時,就不作數了。

    后來元蘅無論做什么,他都記得她姓元。思及此處,元蘅竟釋然一般寡淡地笑了。

    沈欽的眼底還濕潤著,垂首微微顫抖著,好似說出這段話已經折盡了他所認知的君子骨。

    “對,你不是我……”

    元蘅沉默許久后輕笑。

    因為他不是她,所以從未體會被最親生父親當作棋子,被迫尋求旁的出路是何滋味;他也不會知道被人日日夜夜窺視是何滋味;徐融案要陷害的人不是他,春闈案險些死了的也不是他,就連今日被外邦人駁了顏面被迫當眾飲酒的也不是他。

    只是因為姓元……

    多少人欽羨的世家之姓,于男兒是榮耀,于女子卻只變成了拖累。因為就連生身父親也不認為女兒是可以托付家業的。

    軍務是柳全潦草教的、兵書是她徹夜讀的、拜師是她在雪夜立于褚清連門前得來的、科舉答卷是她親手寫的……

    可還是有這么多人笑她——你為何還不知足呢?若不是你姓元,你身為女子連這樣的與之同考的機會都求不得!你為何不涕淚跪謝?

    見沈欽不語,她又道:“我乃世家出身,但從未以此為榮。將你引為知己,只是欽佩你的才學。開天下盛世的是良臣,滅百姓生途的是罪人。今我元蘅,不做罪人!更不會與啖人血rou、食民肌骨的朱門權貴沆瀣一氣。你若要如此,便當我看錯人了……”

    “寒門又如何?沈明生,我若是你,便可寒窗苦讀登科入仕,沒人非議,只憑本事成事。不說達官顯貴我也絕不會自入泥沼!與傷過你的人為伍,你就和他們無異!別說得那般冠冕堂皇,你不會死,你只是想要尚書的位子……”

    為貪心不足所找的借口。

    從來都是站不住腳的。

    元蘅走之前卻又折回來,撂下最后一句誅心的話:“別再回文徽院了,老師不會想看見你這副模樣的。”

    直到走出好遠,澄澈的湖水倒映著她的身形,她才頓住腳步,虛浮無力地半坐在了湖邊的假石旁。那酒引得頭痛之疾又犯了,動了怒氣更是后痛得尤甚。

    說是出來醒酒,只是為了避開聞澈的目光罷了。這人總是盯著她瞧,一絲遮掩都不留。

    若叫人發覺,又要惹麻煩。

    御湖春暖,特意引了溫暖泉水入湖。此時仲春,連天碧色的荷葉之間已經生了荷花骨朵。尚未盛開,已然嬌俏至極。困意席卷著元蘅的神思,覺得自己將要睡過去了。

    才闔眼不久,她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疲倦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被人從后抱了個瓷實。熟悉的氣息帶著些許酒氣,就這般將她籠罩了。

    她笑了:“你怎么也出來了?”

    聞澈道:“想抱你?!?/br>
    不平的心緒緩和許多,她垂眸回擁著他的腰,在他的后背上輕輕撫摸,兩人的唇就似有若無地貼近,在即將觸及之時又游離開來。

    他微偏過頭去,磨蹭在她的鬢發一側,覺得懷中抱了塊無瑕玉,不似初見時硬冷之態,如今化在他的掌心里,觸手生溫。只是在宴上與人說個話的功夫,便恍然發覺對面坐著的元蘅不見了。擔心她飲了酒后不舒坦,他便追了出來,甚至將正在說話的裴江知都晾下了。

    結果出來便聽到了元蘅最后與沈欽說的那番話。

    慣會哄人的聞澈頭一回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話來寬慰,最后千言萬語只落成了一句“想抱你?!?/br>
    “給你抱?!?/br>
    聞澈聽罷笑了一聲,心中那點不高興全被哄得稀軟,如御湖中潺潺的水聲,涌出一絲旁人所不知的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