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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順治的寵后日常 第66節

    福臨眼角瞥到她藏在衣裳里的小丘, 厚緞子提暗紋,他穿明黃,非要她也穿黃, 她就挑了件淡淡黃的厚緞貼身衣兒,比雞蛋黃的顏色還淺些, 瞧著嫩生生。前陣子總覺得她圓潤,厚厚貼了一層秋膘, 腰還是那握細腰, 小肚子卻鼓著。眼么前才知道她肚兒里裹了個孩兒。再看她,就覺得她圓鼓鼓地可喜,現在腰處的衣料塌下去,一上一下都鼓突, 大約是衣裳撐著。他翻身伸手摸過去, 一把摁重了, “嘭”, 輕輕地響一聲:不是衣裳撐的,是真的肚腹鼓著。

    他忙收了手,仰著臉看她:“這……朕還以為是衣裳!疼不疼?朕手重。這如何是好。叫寶音來?”慌亂里耳朵貼上去,眼睛看著金花,著急地說,“聽不見……朕去叫寶音來。朕冒失了……”

    “哎。”金花“嘭”地心跳一下,把摟著他的手松了, 兩手都在身后撐著,小腹突在前面。不敢摸,只暗暗喘了喘, 悄悄緊了緊肚皮, 肚兒并沒有兩樣。以前聽人說, 懷得好的,摔一跤也不打緊,風吹草動都禁不住的,多半本來就有問題。

    自己給自己寬過心,她定定神,那也不能由著他胡來,現在拍一巴掌沒事兒,以后呢?這么大的人了,沒輕沒重。她瞄著他的頭,幾天沒剃,腦門上是一片短短的硬頭茬,剛長出來,若有若無,下巴的胡茬也是。心里忍不住嘆“愣頭青”。小jiejie年紀不大,剛過而立,眼看他的病將好了,沒有其他的顧慮,這次得教他做人。

    她從他處收了眼神,一手輕輕摸上肚子,擰起眉,長吸一口氣,咬著牙又擠出來一聲:“哎。”

    他忙扶著她的背,喚她:”金花?“

    她還不看他,低頭盯著肚子,嘴里憋的那口氣仍屏著,眉頭越擰越緊,另一手抓著他的胳膊,慌亂地抬頭看他,哀求似的顫著聲說:“疼。”只說了一個字兒,抬頭再深吸一口氣,抓著他的手越抓越緊。

    她看他大掌在頭上拍一下,急得眼睛直冒火……不愧是六歲就當了皇帝的,急歸急,對策卻嚴絲合縫。先手忙腳亂給她背后墊個引枕,又光著腳往地上躥,要不是她一把把他拉住,他早沖出去了,嘴里說:“朕去叫寶音。”

    她憋著笑,故意說:“唉,你別去,我怕。”

    “別怕,放寬心,朕叫寶音,宣太醫,一定保你們無虞。”他摟摟她,梗著脖子對著窗戶。剛要開口說話,一根細柔的指頭貼住他的唇,一把嬌語送到耳中:“急了?”

    何止是急了,他頭上沁出細密的汗霧,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說不出的懊惱。他平日多有數,偏偏到他在意的人身上就沒輕沒重起來。這個肚兒摸過幾次,昨兒還是摸著它才睡著,明知道它不小,怎么就覺得撐著的是衣裳,拍得它“嘭”那么響。想到那是她和他的孩兒,他心疼地說不出話來。急了?他答不上來,他不光急了,他還惱,惱自己。

    “以后別這么沒輕沒重,嚇我們一跳。拍傻了怨你。”不緊不慢的話徐徐送到耳朵里,“我現在有孕,還沒過頭三個月,你對我處處得加小心,時時想著千萬別碰著壓著肚子。像那天,你腰帶扣硌著我們,硌得肚皮發緊,嚇壞人。”

    “朕也不知道是病糊涂了,還是高興糊涂了。那天朕不知道你這樣,若是知道,又怎么會那么不管不顧的……現在可怎么辦?朕這胳膊,那一下……”他一身腱子rou,從小練出來的好身板,平日抱她跟抱貓兒似的,毫不費力,這一下拍在他的寶貝孩兒身上,還不知多厲害。他仍惦著叫人,可她緊緊攥著他的胳膊,仿佛不愿意他去,他便不舍得起身;要喊人,她一句接一句,他顧著她,就騰不出功夫。

    “那一下,可真響。這小東西,一天一天地長大,我吃不下睡不著,都瘦了,倒沒耽誤它。”她戲謔一句,松了手,輕輕揉揉肚子,說,“多虧我們瓷實,要不都叫親爹拍壞了。”說著伸著一根食指,重重戳了福臨額角一下。趁他還懵懂沒回過神來,趕忙自己找了臺階下,“疼過一陣,現在好了。萬歲以后別再對我們魯莽,啊。”最后這句像是叮囑又像是埋怨,福臨聽了卻心里受用,好像一下卸了五成的自責,這次沒事,他以后千般小心,萬般留意,小心呵護著他們娘倆便是。

    被她戳過,他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彈回來,小心貼到她小腹上,輕聲說:“阿瑪以后當心,孩兒乖,也別鬧你額娘,她最近累了,再受不得一點兒苦。”抓著她的手揉兩下,心里說不上的難受滋味,懊悔混著后怕,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她看他這樣,心里微微自責,他天花還沒好呢,她這么教訓他,惹得他又急又悔,只怕激起心火,這癥該好得慢了,他身上已經吃盡苦頭……手在他手里揉著,像是心也被他搓了。

    他們兩個人,一人難受,另一個只有更難受。何苦呢?互相陷得這么深,千絲萬縷的情,纏纏繞繞,把兩個人裹得緊緊的,一個掙一下,另一個便渾身不自在;分也分不開,只有牢牢互相擁著。用情深至此,竟然只有心里堵著,嘴上反而說不出來。

    心里的弦一動,她禁不住眼里霧上滿眶的淚,不敢張嘴,只怕一張嘴,聲氣變了,淚珠子便同珠子一樣,整串滾下來。最近哭得太多,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只搖搖頭,張著細軟的手心摸著他腦袋頂的硬茬兒,縱著他捧著她的臉親她,另一手被他展平了,兩人十指交纏,隱進床帳的陰影里。

    頭挨著頭又歪了片刻,她杵杵他的胳膊彎兒:“皇額娘還等著,萬歲起吧。我伺候你穿衣裳?沒睡醒的,咱們過了午再睡一覺,仍是你摟著我睡。”把頭枕在他胸上,聽著他胸膛里“撲通”有力的悶響,她的理智說該起了,跟太后還有一場鬧,身子卻綿軟地嵌進他懷里一樣,倒著不想動。

    “朕先去,你不舒服,過去略站一站,禮數到了就是。到時候朕護著你先出來,皇額娘那兒,朕應付。”他嗓子好了,一把好聲音,聽的她心都酥了,端著胳膊搭在他肩上,斜抱住他,她說:“皇額娘終歸是皇額娘,你別跟她置氣,有話好好說。萬般的不是,要不是她,我們還不認識呢。或者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京里哪個八旗侯爺爵爺的福晉了。”

    “簡直不敢想,若是不認識你,朕的日子怎么過……”

    她也是,不敢想若不是他,她的日子能怎么過;更不敢想,若是她跟哈斯琪琪格一樣嫁個貝勒貝子,其人除了喝酒打仗,別的都不會,她又是這樣的好顏色,她除了被縛住,纏在床上,便沒有另一樣的日子……她一哆嗦,把臉藏在他頸窩里:“我也是。”輕輕喚他的名字,“福臨。”這次喚出來便輕松,她的。這個世上沒有一樣是她的,只有他,她的。

    作者有話說:

    愛你們。

    這本算是自產糧,你們想看的也是我想看的。什么生軟糯的小包包啦什么的。嘿嘿。

    第139章 壹叁玖

    兩人膩膩咕咕, 終于拾掇停當,臨出門,福臨遣了吳祿和寶音出去, 讓金花幫他擦臉上的痘泡,兩人一站一坐, 齊齊置身于上午的太陽光里,明窗下兩個人都年輕、明快, 英氣的、美的, 像是自帶閃閃亮的光。

    金花捏著白綿紙,輕手擠出痘泡里的膿,吸干了,又取帕子蘸了濃鹽水, 一點點洇傷口, 聽他在手里“嘶啦”“嘶啦”地吸氣, 她嘴上說:“疼?我輕點兒。”手上卻不住, 麻利地給他洗凈,拉著他的手,“快些走,皇額娘等了好一會子,到時候又該說我拖著你,紅顏媚主。”

    他就等著她說這話,聽她開了個頭, 一把把她抱在腿上,臉貼著臉,氣息在兩人間一遞一換:“你別怕, 現在朕好了, 朕護著你。”

    “嗯。”她干脆地應一聲, “我這個身世,皇后怕是當不成,萬一皇額娘要廢,就由著她,仍是咱倆一處就行。現在又有了這個小的……”她頓一頓,艱難地小聲說,“萬一,以后咱倆不一處了,你就念著咱倆好過的舊情,別把娃娃交給別人養,讓我自己養著,日子也能過。”她老早想過,比起他,后位是虛的;比起娃娃,他的情又是虛的。若是形勢逼人,要一再后退,那就留著娃;他,今日好不代表一輩子好,日子長著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太后來一趟,必定不會空手而歸,總要皇帝舍下點兒什么,比起福臨的權柄,金花愿意把后位拱手讓人。

    “傻話。我們怎么會不在一處。你放心。”捏著她的手,“朕你還不放心?”她看他,除了那一臉或飽或癟的痘泡,炯炯的眼睛,濃厚的眉,急切的神情。寬肩撐著大毛兒的斗篷,毛峰簇著脖子,趁得他毛茸茸的,瞧著就暖。心里都是熱鬧的喜歡。

    她立起身:“我都有數。走?皇額娘一壺茶都吃完了,兒子媳婦還沒到,能不起急?一會兒你千萬別動怒,身上還沒好利索,一切都等身子養好了再說。”小夫妻二人攜手從梢間兒往外走,走到門口,她隨手幫他把風兜招上,“小時候生水痘,奶奶說不能見風,把我關在房里,正好我爸回家,我就騙我爸,讓他帶我出去坐秋千,結果臉上的痘兒破了,落個坑。”說著她在自己左頰上一指,“還是這么顯眼的地方,遮瑕遮不住,醫美無計可施。唉。”她嘆一口。

    他招著帽子往她臉上細看,手指指的地方,白膩得像羊脂,豐潤飽滿毫無瑕疵,說:“哪有?”人已經被她拉著出門,就撂下這事。

    兩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趨走到偏殿,本來她在前,幫他擋著風,等到殿門口,吳良輔還沒開門,皇后收住步子,靈巧地閃到皇帝身后,拉著他的手仍緊緊握著。福臨曉得她的心思,不想往太后槍口上撞,也不想給太后挑刺兒,于是手指頭安慰她似的緊了緊。

    “吱呀”一聲,偏殿的門打開,皇帝全身隱在斗篷里,挺拔修長的身板撐著那件大毛兒斗篷。太后往他身后瞧了瞧,只看到皇后的袍子邊。等帝后到跟前行禮,太后才看清皇后穿了身白緞子的旗裝,掐著軟翠色的牙兒,打眼看還以為她穿著蒙古的衣裳,再細看,極好的厚緞子,提著細密的花,挺括、波光粼粼。軟翠更是說莊重不莊重,說跳脫不跳脫的顏色,妖冶。細細的牙兒掐在衣裳上,給白衣裳描了個邊兒,莫名地一副楚楚可憐氣。

    回想最后一回見皇后,穿著件宮女的粗藍布棉袍子,在燈下黯淡無光、破破爛爛;皇帝才醒了多久,她又抖起來,換上這些綺羅衣裳。專門選一件蒙古色的衣裳,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祈望自己念著都是科爾沁來的,手下留情?

    皇帝一躬身,太后忙下座去扶他:“皇帝,我的兒,好些了?快給皇額娘看看。”太后伸手,長長的金護甲戳著他的斗篷,極輕的呲呲聲。聽得皇帝一哆嗦,克制不住地往后抖了一下。可是斗篷風兜仍叫太后緩緩揭開了,一個花花麻麻的額露出來,看得太后一驚,手指頭一松,風兜的沿兒搭下來,險些打在皇帝眼上。

    太后定了定神,重新干脆地伸手掀了風兜,皇帝的臉現出來,她強忍著才沒喊出聲,倒吸的一口氣深得噎人,她給這口氣噎住,一時回不過魂。她兒子,原先那個帥皇帝,身高八尺態度風流的,現在簡直不人不鬼!

    這是她兒子。她生了他,她又養大他,教導他,一手把他推上皇位!小皇帝登基,母子二人仍朝夕相處,同行同止。這次皇帝出花移駕睿親王府,似是母子兩人分開最久的一次。誰想這一分,在兩人間生出這么多變化,原本母子間若有若無的裂痕,就在剛剛,她倒抽一口冷氣時,震裂成一道天塹。

    太后在草原長大,小的時候射過狼,什么風浪沒見過,但是這么丑陋的人……再加上兒子翅膀硬了,屢次忤逆她,跟皇后合著伙兒跟她使心眼兒,她忍不住地生出嫌惡之情。

    本來她當皇帝是個死人,連夜把他從養心殿挪出來,棄之于廢園,偏偏他又奇跡般地向好,她想不出能怎么待他,他又該怎么待她。雖說是母子,可是在權力和皇權更迭面前,明明白白缺了些親情和母子羈絆。

    還有格外刺心的,這兒曾是多爾袞的府邸。多爾袞亡故后,她心里別扭,才一直讓院子荒廢著,誰知派了避痘的用場。腳還沒踏進來,只是看見這院子,她已經氣悶得想掉頭回去。硬著頭皮進來,看見這么丑怪的兒子,她寧可他駕崩,前朝的事不必重新料理,她不用來這滿是扎心回憶的院子,眼前母子的僵局也解了。

    可皇帝就是活了,活生生的丑八怪。太后掩飾不住地恨恨瞅了皇后一眼。不知這小妮子用了什么藥,竟然連天花都能救。皇帝從養心殿抬出來時,太后曾去瞧過,灰敗的一張臉,烏突突;高熱才燒了一天,已經燒得人事不省,叫著也不應;渾身的痘疹要起不起,瞧著是錫色,太醫報,這本就是最厲害的一種痘,再發不起來,更要命。眼看著越來越只有出的氣兒,治不得了。而且過人,三阿哥過上,不足一日就夭折了。三阿哥是多么健壯、哭聲洪亮的一個孩子,逃不過。皇帝可以一閉眼不理事,太后要保著先帝和皇帝的天下,還要穩著自己的地位,為著科爾沁,為著蒙古四十九旗。

    皇帝抬走,養心殿空落落的。太后慟糊涂了,心里最懊惱的,不是沒給皇帝種痘,也不是自己叫蘇墨爾拘了阿桂來京,引出這一場禍事,竟然是怨孟古青。靜妃這個沒用的,若是做皇后時生養一位嫡子,現在繼位,蒙古四十九旗的血統仍把著愛新覺羅的天下。

    “額娘嚇著了?朕也沒想到……”皇帝沒想到,他醒過來時置身廢園,地上噗突噗突的土,窗戶紙薄的“吹彈可破”,身邊只有寥寥幾個奴才。皇后,只有個皇后的虛名,穿著一身宮女的衣裳,干的也是宮女的活兒,擰手巾板兒,擦身子,他想不出來她那副小身板,還懷著孕,如何照料他這個膀大腰圓的男人,為著退熱,防著生瘡,一天幾次全身給他擦一遍。他醒幾回,她眼睛都是腫的,約略今兒才消。

    他母親反而平靜如常,一絲不亂的頭發,華麗貴重的衣裳,保養得宜的臉,薄薄的眼皮,深刻的褶兒,眼下沒有鐵青,只有唇邊的兩道紋兒仿佛深了,顯得她嚴厲莊重,還有些……刻薄。平靜歸平靜,看到他嚇得手抖。呵,他還沒看過他現在的樣子,伸手摸了摸臉,坑坑洼洼,大約不用看,極丑怪。可是他母親該怕他、嫌他?

    他垂著眼睛盯著太后,若他駕崩,在他母親處,就是轟轟烈烈的君主亡故罷。太后沒空悲傷,太后要把合適的儲君推上皇位,太后自己要當太皇太后。

    “既然朕醒了,立儲之事就暫擱著罷,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幾個大將也仍到朕處議事。”皇帝等著太后緩緩神,可她愣著,他沉默片刻,用威嚴的聲音說一句,“后宮不得預政,以后皇額娘也該遵這個祖宗的老例!”

    皇后乖巧跟在皇帝身后,垂著頭,生怕太后留意到她似的。聽著母子二人稀落的對談,她忍不住腹誹,這是親生的?話里套話,既不坦白,也不親近。可是讓她想象太后抱著萬歲哭,她又想不出來,太后和皇帝都不是那樣人。知道聽到不得預政這句……

    太后管家管兒子管孫子,一路管頭管腳,管到康熙帝成年。現在她正當盛年,順治帝便要她不得預政。她如何甘心。前次福臨把太后架空,掃清她在養心殿、坤寧宮中安插的耳目,把太后的權柄剝了七八成。可是皇帝病重,太后立馬張羅移駕、立儲、接軍權,一二分權她用出十成功力,殤子喪孫,毫不損她神采,甚至愈加有精神。皇后瞧太后,完全沒有中年人的疲倦、遲鈍。只怕比病中的福臨,孕中的自己更神氣。

    金花后背汗涔涔的,福臨還沒好利索,就要跟太后斗一場,他肯定贏,她不怕。她只是怕他勞神,更怕他傷心。皇家的母子,親情擺在最末。她來了半年,已經看清了。他自小浸yin,該更有數兒罷。若不,該多感傷。

    作者有話說:

    看完故宮大展,發現弘歷好會玩。

    下一本選他真沒錯!幽幽發覺他的若干魅力點。

    當然啦,追妻他肯定要追,被渣的宿命也難逃。

    第140章 壹肆零

    太后聽到“后宮不得預政”, 又刺耳又熟悉。略一沉吟,想起來,初夏時候, 有個悶燥的雨天,她跟皇叔濟爾哈朗勸皇帝斬陳名夏, 福臨不知可否,沒給個準話。事后她命皇后去養心殿吹“枕頭風”, 皇后曾怯生生柔柔地絞著帕子說“后宮不得預政”。

    好個“后宮不得預政”, 他們倒是夫妻一心。一句話,隔了半年仍說得一模一樣,商量好的一般,堵得她老人家心里憋悶。

    這不是他小時候了, 六歲大的孩子, 扔在紫禁城里就跟小蝦米入了大江大海一樣, 對著自己的叔叔哥哥們, 只會忽閃著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用天真無邪的眼神向母親求助。當真翅膀硬了,又找上這枕邊貼心人,小兩口同心,專找老太婆的晦氣,說她不愛聽的。

    太后嘆口氣。悠悠想果真沒有最不好,永遠有更不好。頭婚還能湊和, 那時候皇帝年輕,孟古青也嬌氣矯情,兩個人總不對付, 男男女女, 隔三岔五的就要到母親面前念叨念叨。有時是皇帝抱怨皇后不乖巧, 有時又是皇后埋怨皇帝不體貼,總要她這個母親居中調停,寬慰或是勸解。

    她也樂意擔這些干系,兒子氣急了摔帽蹬靴,媳婦委屈了哭天抹淚,聒噪是聒噪,可她一個盛年的婦人,閑著也是閑著,勸勸兒子,哄哄媳婦,算是有點兒事兒做,不至于平白坐著看日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只是,她說和小夫妻,有幾分用處,她自己心里有數。細細論起來,皇帝廢后,其中還有太后的功勞。太后想著若是兩人好得像一個人,她這個皇額娘還有立足之地?總要壞時說和,好時挑唆——也正是經了太后“提點”,帝后二人好不過三日。皇帝總抱怨皇后不溫柔和順,夫妻若兩日沒吵架,第三日皇后指定作妖,而且是自慈寧宮回去便開始別扭。

    小夫妻不太平,太后在慈寧宮坐收漁人之利,兒子媳婦都來得勤,紛紛來求她支招,捎帶著陪吃陪玩。她動動嘴皮子,便是兒子媳婦繞膝的老壽星,間或說幾句前朝的事,兒子也都跟后宮事一樣,照單辦理。所以太后三日里有兩日調理兒子和媳婦的關系,一日大調一日小調,還有一日在挑唆。

    自從換了二婚的阿拉坦琪琪格,太后才知道什么叫“有了媳婦忘了娘”。除了頭兩日皇后來身邊趴在膝上哭,兩人之后就好得……兒子有臉做,娘卻沒臉說。

    兒子是她從小捧著長大的,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他想什么,從兩人婚后拜母親和先帝大妃那時起,皇帝對新后就滿意到說不清道不明。新后脖子上叫他啃得那一片紅暫且不提,明明就是自己房中人,可是每次見到她都跟蜜蜂見了糖似的,嗡嗡嚶嚶,繞著捧著。

    皇后也是,起初瞧著跟只乖順的小貓兒似的,伏在自己膝頭哭得氣都順不上來,她以為就是個傻孩子,空長一副好相貌。誰知她越來越有主意,后來就敢忤逆自己,霸著皇帝專房寵,跟靜妃、謹貴人這幾個親戚也處不和睦,針尖對麥芒的,一點也不像自己和哲哲,姑侄二人把皇太極的后宮攏絡地和和順順。倒有點像宸妃海蘭珠。

    太后要找皇后的錯處,可皇后又滴水不漏,行事周到大方,敬老愛幼,對長輩對小輩都沒得說。逼得太后往草原去尋毛病,這一下,就挖出皇后青梅竹馬的阿桂和身世。

    母親跟媳婦爭兒子,天然處在劣勢,這次她又算計差了,先棄了福臨;皇后只身犯險,帶著一個老奴伺候一場,竟硬生生把皇帝從鬼門關搶回來。相貌是丑了些,可是大清的天下還在,再丑,也是天命所鐘的萬乘之君,廣有四海,加之身板風度氣質,丑了也是這世上最有威勢之人……生死大事當前,做母親的押錯寶,輸了個一敗涂地。

    恨只恨她下手遲,早把皇后料理了,就不會掐到半路又給皇帝喝住,寶音一頓cao作,竟把她救回來。

    不光打傷了太后的臂膀蘇墨爾,還說什么,有身孕?!太后抬眼看了眼皇帝身后的皇后,嫩生生的臉,嬌滴滴的身子,華服美飾,被皇帝好好地護在身后,旗裝寬大這肚子想是還顯不出來……有孕還愈加貌美,難道懷的是個阿哥?

    太后忍不住想起三阿哥,她最看好的孫孫,母親也尊貴,可惜不幸夭折;二阿哥年紀雖小,明擺著,憨厚遲鈍;若是皇后生個阿哥,以皇后的得寵,多半生下來就要立為太子,簡直跟海蘭珠的八阿哥一模一樣。

    海蘭珠和八阿哥,一直像刺一樣扎在太后心上。人已作古,但當初宸妃專寵,又懷了身孕,太后的焦慮憂心,每每想起,無比深刻鮮活。太后午夜夢回,想起自己那時的處境,便是一陣心悸。多虧她爭氣,生了九阿哥,在先帝后宮才有一錐之地。現在,兒子和媳婦,親生的兒子和親手挑的媳婦竟然又讓她置身在同當時一樣的尷尬窘境中。

    養兒還不如種棵蘿卜,蘿卜尚有開花結果、反哺之日;養個兒,活著,給人添堵,去了,留下身后一個爛攤子,十八了,連個可堪社稷的繼承人都沒生出來。

    反過頭來說她“不得預政”,太后越想越覺濁氣上涌,喉頭生憋出一股血腥氣。看他身長八尺,垂頭立在面前,恨不得上手給他一個耳光,皇帝,醒醒,若不是老太太預政,大清的帝位早被叔伯兄弟奪了,愛新覺羅·福臨不知是個懷才不遇的貝子貝勒,還是個不明不白英年早逝的魂鬼。

    太后當真刷得抬手,結果胳膊還沒向下,只見皇帝迅疾伸手,看似風輕云淡,實際箍住太后手腕的手像鐵鉗一樣。混著掌心的薄繭、出天花的痘泡,這一握攥破了幾個痘,微微的腥臊氣,還有皮膚上粘了膿瘡的不適。

    太后仿佛在這個瞬間才意識到兒子長大了。之前他納庶妃、大婚、生孩子,太后始終覺得他是她兒子;直到這個片刻,太后被身前的人擋住門口的光,手臂被吊著一動不動,他沉悶地哼一聲,千鈞一發之際,她才驟然意識到他成人了。

    之前跟兒子爭權柄的敗績也實實在在起來,上一次,她輸了。甚至連這個兒媳婦,來歷不明不白,她想除去一了百了。結果拖拖拉拉一直沒動手,拖到后來就沒有動手的機會,也可說是上次敗績的余波。

    太后每每起心要動皇后,忍不住想起兒子打死打殘的那幾個小太監小宮女,誰可靠誰不足信,他了然于胸,“殉”了皇后不難,萬中無一的,皇帝痊愈,追究起來,沒人擔得起干系時才難。

    只是這次,勝敗還沒揭曉。太后突然覺得自己來得草率,還沒盤清雙方力量,就這么貿然打上門,結果討了個沒趣兒,“后宮不得預政”!

    太后心里鳴金收兵,外頭就收束了威勢。反正他還養著,這病十天半個月且好不了,回去慢慢盤算這一場該怎么斗。更何況,他還有軟肋,皇后,他的心尖尖兒,還懷著孕。

    后宮不得預政,原太后本心,她當然不想管。可是想想蒙古四十九旗,再想想自己這一生,她怎么能不管,她得管。

    就著皇帝的勢,她收了手,掏出絲帕擦了擦手腕。正要拉過皇帝的掌,皇后從皇帝身邊閃出來,結結巴巴喚了聲:“皇額娘……”

    太后停了,皇后怯怯說,“他這傷,還是讓奴才料理。”他用的水,都煮沸再晾涼,還只是缺人手的臨時局,皇后念叨著給他用蒸餾水;他用的紙,都蒸熏過。全身密密麻麻可怖的痘泡,一點差池,他的命就懸了。看他現在精神爽利,之后尚有多少關卡。

    福臨抽回手,接過金花遞過來的紙,解恨似的緊緊攥在手里,慢悠悠說:“朕醒的時候,正見蘇墨爾領著幾個太監來……”想到他們掐著金花的脖子,他恨得聲音發顫。自己千般寵萬般護的皇后,竟然給他們生生在臉上攥出三個手指印,緩了口氣,他又說,“這事兒,皇額娘預備怎么料理?”

    “蘇墨爾擅做主張,這事錯全在她,要殺要剮,全憑皇帝處置。”太后一句話,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想到蘇墨爾是從小跟著她的,三十多年了,終究不舍,“只是她傷著,躺在床上吐血,看在她照看你這么多年的份上,等她下地再發落吧。人就在慈寧宮,皇帝自去綁人便了。”

    皇帝一聽,在慈寧宮,他派什么官銜的侍衛能從慈寧宮綁出人來?知道太后不誠心,也不吭聲,只把攥在手里的白綿紙扔在地上。剛金花說要把后位讓出來,這萬萬不行。若是換個人站在他身邊,占他的妻位,他光想想先覺得難受。剛一路從正殿走過來,急中生智,才先發制人,向太后興師問罪。

    只要這次先把皇后的身世遮掩過去,等他前朝的老臣和兵權握牢,便有轉圜余地。

    從小到大,只有這個可心的人。無論她怎么嗔他怪他怨他,他都美滋滋,是這一生,活到現在,第一次全心全意愛的人,也是長這么大,身邊第一個視他是活人的活人。奪她的后位,簡直像奪他的皇位一樣讓人不能忍。

    太后起身,若無其事說:“皇帝養著,予去看看楊庶妃。”

    作者有話說:

    感謝各位小可愛呀!

    第141章 壹肆壹

    福臨僵著身子, 背手立著,嘴上應一句:“孩兒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