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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34節

    七三?年四月,上頭?有了文件政策,大學選拔要考試,要重視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語文、數學、理化四科。這個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擔心的?,便是推薦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試結束,老師們紛紛問他情況,在?他們看來,章望生的?文化成績,絕對可以沖一沖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這次發揮確實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數時,內心非常激動,他幾?乎要落淚。

    可事情在?七月,急轉直下,這次“高考”出了個白卷英雄,這個人質疑高考選拔制度,經過報紙宣揚,章望生這樣的?高分考生突然?變成了利己主義者?。

    “章望生是逃避了公?社勞動,犧牲了集體利益,才?考出這么高的?分數,他是自私自利分子。”昔日一同打球的?同窗,非常嚴肅地舉報了他。

    考試辦的?人又收到了來自月槐樹公?社的?證明,章望生在?學習期間,確實很少回來,所掙工分不多。

    最終,章望生沒被錄取,反而是幾?個低分同學成功念了大學。

    短短一個月,一切都變了,章望生在?宿舍呆坐許久,人與人之間,一直都是這樣脆弱,他不曉得哪里得罪了同學,他妨礙了別人,這就是最大的?得罪。他茫然?地抓了抓腦袋,憤怒,悲傷,都像夜色那樣沉下去了。

    他恍恍惚惚的?,不曉得怎么又到了這種田地,沒有希望,沒有將?來。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樹,他誰也?不關心了,高中?兩年,變成了一場大夢,他還是回到月槐樹。

    那些和老師的?會心交談,美麗姑娘帶來的?震動遐想,統統是子虛烏有,他又被打回來,只有月槐樹這片沉默的?土地,再?次接納了他。

    第37章

    章望生沒能念成大學,公社都曉得了,閑話間意思?他那個出身?,注定是念不了大學的?。但這一年春天,隔壁最大的大永公社辦起了高中,師資從哪兒來呢?一是縣城公派,二是從下鄉的?知識青年里頭選拔,或者本地有點文化的都可以。

    大永公社書記到家里找他,表達了想要叫他去那教書的意思,章望生剛讀了兩年高中,正好熟悉這些。

    書記跟他簡單聊了幾句,章望生答應了。

    他其實還沒什么心情,不想說話,懶得動。

    大永公社離月槐樹不算遠,縣城高中因?為白卷英雄的?影響,招生在成?分這塊,又卡的?很?死,章望生見沒什么?希望,便找到大永公社書記,希望南北能在此入學。

    “哎呀,等開學三哥就是我的?老師啦!”南北很?高興,章望生回家這段日?子,格外沉悶,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一句話,她曉得他難受,清楚他這些年吃的?苦,特別?心疼。

    章望生最近睡眠不好,心思?很?重,見南北情緒這樣高,淡笑著摸了摸她臉蛋。

    他從大永公社借來報紙,報紙特別?多,也沒什么?人看,書記叫他都拿去看,回頭再?還。章望生留意到這年六月,《人民日?報》登有一篇專題報道:《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作者是竺可楨,科學院的?副院士。

    這篇文章,激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想起小時?候看的?地理志,其實古代中國對氣象學物候學的?記載一直很?豐富。章望生第一次讀這樣的?文章,非常震撼,他生于斯,長于斯,已經看過這片土地二十?多載的?四季輪轉,不曉得聽過多少次的?杜鵑啼血,但他發現,其實他沒有真正了解過它,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他是曉得的?,卻不清楚為什么?是這個時?令,祖祖輩輩傳下來,大家就這么?照做下去而已。

    專題好幾千字,章望生把它謄抄下來,入迷地研究起這篇文章。他在油燈下抄文章,南北就在旁邊預習他的?高中教材,夏夜熱,蚊子也多,南北便站起來找出曬干的?艾葉,燒起來,用來熏蚊子。

    窗戶開始響,有風起來,緊跟著,院子里動靜變大了,這是要下暴雨的?樣子。閃電劈下來,院子啊,籬笆墻啊,全都在一剎那看得清清楚楚。遠處,人叫喚著雞籠子沒蓋、喊小孩子回家,吵吵鬧鬧,雷聲跟著追過來了。

    “三哥,我去蓋柴火!”南北跑了出來,章望生跟著她,兩人到院子里,把那塊爛了的?塑料布扯開,遮好柴火,又拿石頭壓住了四個角。

    閃電雪亮,不斷照著人臉,都雪白雪白的?,碩大的?雨點子砸下來,南北捂了腦袋,蹦跳著進了堂屋,她嘆息道:

    “可算涼快了!”

    章望生站在堂屋門?口,雷很?響,南北拿來兩個小馬扎,說:“三哥,咱們看會兒雨吧,多涼快呀。”她總引他說話,怕章望生有什么?事憋心里。

    兩人便坐一塊兒看雨。

    風往堂屋灌,被風吹斜了的?雨也往堂屋潲著,落在胳膊上?,腿上?,涼爽又舒服。南北緊挨著他,這么?大的?雨,打九天泄下來了。

    章望生的?內心,反而變得平靜,電閃雷鳴間,他看見月槐樹的?模樣。

    風是怎么?刮,雨是怎么?落,每一陣風,每一場雨,最終都跟莊稼跟收成?息息相關,他以前?沒深想過,這篇文章也像外頭的?閃電,一下照亮了什么?東西。

    “三哥,你抄的?那篇文章說什么?的??”南北問他。

    章望生說:“是個氣象學家寫的?,講了咱們國家這幾千年來氣候的?變化。”

    南北不怎么?感興趣,哦了聲:“那有什么?用啊?”

    章望生說:“有,當然有,咱們種地靠天吃飯,把天研究透了,才能好好種地。”

    南北扁扁嘴:“種地有什么?好研究的??你想一輩子種地啊?”

    章望生說:“我想以后做些相關研究,比方說,氣候是怎么?影響農業的?,能做些什么?對農業有用,這也是門?科學。”

    南北唏了聲:“要我說,什么?時?候把地分出來都變成?自留地,收成?就好了。”

    章望生很?意外地看看她,南北繼續高談闊論:“你看咱們,種自個兒的?自留地多用心,社員們都這樣的?,哪天要是把集體的?地分了,各人顧各人的?,準沒人再?磨洋工一會兒拉屎一會尿的?,到時?候,我不信收成?不好,肯定比現在好。”

    她長大了,有自己的?思?考了,再?也不是只?想著一口吃的?小孩了,章望生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她能一眼看出癥結,非常聰慧。

    他們整個夏天,天天呆一塊兒,章望生有許多話都能和她說上?了,她經常語出驚人,他未必認同?,但也沒有反對。求學失利帶來的?陰霾,漸漸散去,章望生開始每天寫日?記,記錄天氣、月槐樹的?農事,他甚至跑去縣城,從圖書館借來縣志,對比往年歷史中每一年農事的?變化。

    夏天過完,南北又長高了些,也許是因?為章望生在身?邊,她不再?孤獨,愛美?的?心思?在少女心里,重新蓬□□來。她把頭發留很?長,洗得很?勤快,到供銷社扯花布,自己試著剪裁成?發帶,跟辮子纏一起垂到一邊胸前?,這讓她看起來,有幾分成?熟的?美?麗。

    她趁沒人的?時?候,觀察自己的?胸,屁股,□□的?毛發開始變得烏黑,卷曲,她的?皮膚也比小時?候更細膩,光滑。總之,南北對自己漂亮這件事相當清楚。

    開學時?其實有點涼意了,南北還穿著裙子,掐朵牽牛花,別?在胸口。章望生看她光腿,問道:“冷不冷?”

    南北深深呼吸,她的?胸脯聳動,這讓她看起來腰肢更細,雙乳更挺翹,她是有意練習的?,覺得這樣很?美?。

    “我不冷。”她很?堅定地說。

    章望生覺得她怪怪的?,暑假里見過她洗月經帶,所以,提醒說:“冷就多穿衣裳,受涼了不好。”

    她來月經是跟劉芳芳住期間的?事,多虧女知青,叫她曉得了月經是怎么?回事,南北最初有些害怕,現在已經習慣了,并且莫名感到驕傲。

    果然,她因?為愛美?受了凍,再?來月經,臉色發白地在被窩里躺著。章望生到供銷社買了點紅糖,回來給她燒熱水喝。

    她頭發散著,有點病美?人的?樣子,沒想到,緊跟著氣溫大降,南北真的?病了。印象中,她都沒生過病,跟小牛犢一樣健康。章望生白天上?課,晚上?回來照顧她,她有點發燒。

    “三哥,你在講臺上?看著好奇怪啊。”南北這種感覺,持續一段時?間了,自從章望生當她數學老師以來。她覺得三哥越來越像二哥了,溫文爾雅,可她沒跟二哥念過書,跟章望生太熟,以至于她上?課老想笑,又暗自得意,因?為同?學們都曉得兩人關系。

    章望生給她煎了個雞蛋,噴香噴香的?,臥在面條里。他端著碗坐到了床邊,南北便挪挪。

    “你不好好聽課,老盯著我做什么??”他笑著給她掖被子。

    南北頭暈暈的?:“就是奇怪,我都分不清你是三哥,還是老師了。”

    章望生低著頭,輕輕吹面條,再?抬眼,南北正笑笑地端詳自己,燈光下,她眼波似水,迷迷蒙蒙的?,就這么?一眨不眨瞧著人,章望生把筷子給她:“不燙了。”

    “你喂我嘛,我很?虛弱的?。”南北嬌滴滴說,她撫著額頭,好像很?頭痛的?樣子。

    章望生低聲笑了句:“你就裝吧。”

    南北張開嘴,一邊嚼著面條,一邊拿大眼睛覷他。

    “女同?學都議論你呢。”她慢條斯理說道。

    章望生漫不經心的?:“議論什么??”

    “她們說你一表人才,問我你三哥有對象了嗎?”南北狡黠眨著眼,“你猜我怎么?說的??”

    她渾身?發熱,心里有股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沖動,就想說話,胡說八道。

    章望生瞥她一眼:“怎么?說的??”

    南北幽幽說:“我告訴她們,你有對象了,就是我。”

    章望生臉色微微變了:“你真這么?說的??”

    她無辜點點頭:“是的?呢,她們快嫉妒死我了。”

    章望生伸手把碗先擱一邊,南北已經從身?后用手臂圈住了他脖子,guntang的?呼吸,落在他皮膚上?,讓人一陣震顫。

    “好三哥,你生我氣了嗎?”她因?為生病,聲音很?嬌弱。

    章望生摸了摸她的?手,壓住火氣:“在學校怎么?能亂說話呢?這種話傳出去,你要不要做人了?咱們經了這么?多事,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能說,還不清楚嗎?”

    他想回頭,南北的?嘴唇卻貼著他脖子,像囈語:“我騙你的?啦,我又不是傻子,當然曉得不能這么?說。”她說著說著,有些恍惚了,嘴唇胡亂蹭了他脖頸幾下。

    “我都哄你了,別?生氣了嘛三哥,三哥……”她越來越撒嬌,整個人都攤開鋪在他身?上?一樣。

    章望生心神跟著搖曳了下,這越界了,他立馬轉身?擺出很?嚴肅的?樣子:“你再?胡說,我得揍你了,快吃飯,吃飯才能好得快。”

    南北臉緋紅,像桃花一樣,她很?乖巧地配合他吃了飯,每吃一口,就喊聲“三哥”,章望生問她,她光笑,又沒話要說。

    夜里她估計是難受了,老醒,睡不踏實,章望生坐在她旁邊看會兒報紙,開始學習繪圖,他從犄角旮旯里買到了相關的?書籍資料,很?便宜。南北迷糊睜眼,見三哥坐在光暈里,特別?溫柔,她喊他,章望生過來摸摸她額頭,她靜靜看著他,說:

    “三哥,你親親我。”

    章望生彎下身?,親了親她額頭。

    “三哥,我都不大難受啦。”南北微微笑了,章望生愛憐地把她額頭絨發撥開,“睡吧,我看著你。”

    “那我睡了。”南北拉過他手,放在嘴唇邊摩挲了兩下,才依依不舍松開,閉上?了眼。

    章望生凝視她許久,脖頸那仿佛殘留著呼吸的?溫度,他心里有些異樣,又很?快壓制下去了,沒敢多想。

    這場病,大概耽誤了十?來天的?功課,章望生給南北慢慢補習。他在學校里,也慢慢熟悉了,教學不難,難的?是怎么?教會別?人。這群學生里,有的?人年紀比他還大,渴望念書,但數學不是那么?好學的?,很?多人叫喚著難,這樣更凸顯著南北聰明了,她缺了課,還是什么?都會。

    因?為他有工資,公社又有人想給章望生介紹對象了,盡管他先頭那事鬧得人盡皆知。一群大姑娘跑學校里借曬糧食的?由頭來看他,嘻嘻跑開,大永公社的?社員都曉得章老師長得好,脾氣也好,到月就拿錢。

    大永公社的?人見了南北,找話說:“來,你來問點事。”

    南北教同?學編發帶呢,她頭一扭:“問什么?呀?”

    人家笑道:“章老師,就是你三哥,說沒說過想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兒啊?”

    南北一聽極其不樂意,說:“我三哥眼光高著呢,別?白費勁了,他誰也看不上?。”

    人家嘖嘖幾聲,心道你個地主分子這么?傲氣的?啊,但沒說出來,笑笑走開了。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跟章望生說媒了,媒人到家里來,喊“章老師,章老師在家嗎?”特別?殷勤。

    章望生把人請屋里說話,南北在一旁,門?敞著,她就站在太陽照的?地里倚門?不動,人家還拿她當半大孩子看,不避諱。

    等鬧清楚人是來干嘛的?,章望生便岔開話,讓南北去供銷社買點醬油回來。

    她不愿去,章望生剛勸兩句,南北生氣了:“我曉得,你想支開我,我妨礙你跟人說話,妨礙你娶媳婦!”她一甩頭跑開了,章望生匆匆跟人客氣兩句,跟出來追她。

    他腿長,很?快抓住她,南北還在掙:“你別?碰我!”

    章望生說:“你也該懂點事了,家里來客人,總不好叫人難看,你大呼小叫什么?呢?”

    南北賭氣說:“我就想叫他難看,我還難受呢!”

    章望生非常頭疼,他以前?覺得她是小孩子,獨占欲總是很?強的?,想叫家人只?圍著她轉。現在她年歲漸長,一聽這事還是急眼,章望生真想拍她一巴掌,卻無從下手,他自然不會真舍得揍她。

    “你都答應我了的?。”南北委屈地看著他。

    章望生好笑道:“答應什么?了啊?”

    南北說:“答應娶我,等我長大咱們結婚。”

    章望生臉色有些凝重了,他看著她,心叫她弄得有些亂,他隱約覺得她較真了,這個念頭已然種在心里,但又不愿意相信,他覺得麻煩起來,這事有點變了味道。對他來說,是萬萬不可的?,他從沒想過把兩人關系變成?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