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29節
南北有些膽怯地看他,點點頭。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說:“我不罵你,但有些事,得跟你好好談談。” 他住院的這段時間,想了許多,尤其是身?體明顯好轉之后?,腦子清醒過來?。 南北大概是猜出他想談什么,扭過臉,心里忐忑,她忸怩地搓弄著棉襖,棉襖的下擺本來?就撅得老高,這下更高了。 “談之前,我有個要求,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激動?,有話咱們?好好說。”章望生?的心平靜下來?,他剛康復些,也不想在情感上大動?干戈。 南北小聲?問:“你要趕我走嗎?” 章望生?往灶臺又塞了點柴火,噼里啪啦很響。 “我是這么想過,現在不了,人活一輩子總有犯錯的時候,誰也不是圣人,你這樣做,也有我的責任。” 南北低著頭,看地上自己的影子。 “你自從來?家里,無論是二哥嫂子,還是我,都教導過你很多事。家里長輩想教好小孩子,光靠嘴是不行的,還要身?正,你慢慢長大了,家里人一言一行是什么樣子的,我想你是看在眼里的。”章望生?輕輕撥動?樹枝,火燒起來?了。 南北嗯了聲?。 章望生?不急不慢說:“這些天,我想清楚了,不能全怪你,一是周圍這個樣子,你難免受影響。二來?,我跟雪蓮姐也許確實有叫你誤會的地方。” 南北抬眼看他,又低下腦袋。 章望生?說:“雪蓮姐一直待咱們?很好,沒有對不住咱們?的地方,狼孩哥在時,咱們?兩家就走得近。他們?夫妻,都沒有因為章家的成分而?疏遠咱們?,相反,幫了咱們?不少。一個人活著,最起碼,不能恩將仇報,人跟畜生?的區別,就是知曉情義,懂禮儀,就是只小狗,養久了也通曉人性,何?況人呢?” 南北臉guntang,想起雪蓮姐給他們?看手電筒的那個春夜,那道?光,直往天上去,她又要哭了: “我怕她搶走你,二哥叫咱倆一起好好過日子,沒有旁人。” 章望生?便不再說話,眼睛映著火光。 南北偷偷瞟去一眼,說:“我曉得錯了,再也不做那樣的事了,”她說著說著,鼻子發酸,“我害怕你不要我,我當時就是害怕得很。” 章望生?說:“我從沒這么想過,你那樣做,想過后?果嗎?” 南北不吭聲?了。 “你看到我們?抱著了?親吻了?真的看到了嗎?”章望生?很平和地問她,“南北,你抬頭看著我說。” 南北慢慢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該為了自己去誣陷別人,什么時候都不該,章家沒有這樣的人,也不做這樣的事。二哥當年?,就是這樣被人定?了根本沒有的罪名,你不是沒見過,章家人自己吃過這樣的苦,就更不該對別人再做這樣的事。” 章望生?說完,南北突然趴在他膝頭,哭道?:“我曉得錯了,三哥,我曉得錯了……” 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說的這些,你現在不太明白也不要緊,但我希望你記心里,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很多事你也許看錯了,想錯了。”他撫摸起她柔軟的頭發,南北涕淚糊一臉,她抽噎著抬臉,“三哥,你還能原諒我嗎?” 章望生?輕輕說:“我說過不原諒你了嗎?” 南北哭得更傷心,又把臉埋在了他膝頭,一直呢喃喊“三哥。 章望生?等她哭了會兒,說:“咱們?洗洗,該睡覺了。” 南北打著哭嗝,從他身?上起開,臉蛋潮紅:“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章望生?點頭:“你說。” 南北抹抹眼淚:“三哥,你能不能等我長到十八,等我長十八就嫁給你當媳婦。” 章望生?愣住了。 第32章 他一直清楚南北在慢慢長大,但只是?個頭高了,僅此而?已。兩人太熟悉了,她?在?他眼里沒有?性別,章望生說: “等你到十八歲再說吧。” 十八歲很遠,他連明天的事情都不能預料,她?說這些,章望生有?些恍惚,好像這樣的話似曾相識,什么時候呢?嫂子開過這樣的玩笑,他想到過去,一如既往心痛,便不再去想。 南北不敢跟他太鬧,他剛好點,她?只是怏怏說:“那等我長到十八,你都?娶過媳婦了我怎么辦?” 那就更遙遠了,章望生沒有?娶親的一丁點幻想,他只是?想,你長大十八歲也許早把今天?的話忘了,未必再和我親近,誰能保證自己不變?但他又不能跟她?說這樣的話,她?對他來說,還是?小了,無?法交流這么深。 “我累了,睡覺吧。”章望生這么說,南北就不再強求了,他沒原諒她?,不會再原諒她?了。 這個念頭,弄得她?睡不著,半夜又從被窩里爬出?來,坐他床邊,把他的一只手從被子底下拉出?來,握住了。章望生回來睡得很好,還是?家好,連被頭的味道都?是?月槐樹的太陽照出?來的。他醒了一次,嗓子干癢,咳嗽幾聲?突然就醒了,手還在?南北那,他先?是?嚇一跳,把她?搡醒: “你不睡覺,在?我床頭干什么呢?” 南北困得東倒西歪,話也說不清,章望生把她?抱床上來,叫她?在?另一頭睡了。 因為他一直沒寫認罪材料,特別硬,書記跟馬老六商量怎么辦,馬老六想了想,來章家一趟。 南北很殷勤,一直六叔長六叔短地叫,她?說自己撒了謊,馬老六很驚訝:“這是?鬧著玩兒的?”他看看章望生,章望生沒想到南北突然跟馬六叔這么講,他已經不想節外生枝了,但牽涉雪蓮,讓他很矛盾,他擔心南北承認撒謊,有?新一輪的風波,可雪蓮姐受了許多屈辱…… 他一時間沒想好怎么辦,最后,馬老六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就說南北小孩家也許看錯了,既然兩個人當事人至始至終都?沒承認,那必定有?些誤會。 法子是?好的,能不能行得通另說。 都?聽說章望生叫什么感染去了半條命,公社便暫停了對他的懲罰。但會計這個活,他已經不適合再做了。 冬天?農活少,上頭派下來的任務不少。正經勞力們,要出?大河工,帶著農具、鋪蓋,往幾十里外的地方去,一直干到小年才能回來,非常辛苦。剩下的人,要燒荒草積肥,刨糞裝車,往田地里送。碰上下雪的日?子,還得蓄雪存水,誰也別想閑著。 章望生因為身體?的緣故,沒去出?大河工,在?家休息了幾天?,跟人一道刨糞。人都?避著他,勞作的多是?婦女老人,見他跟人亂搞男女關系,居然還躲過了大河工,特別氣憤。大河工是?義務勞動,一走就是?兩個月,他憑什么不去? 沒人跟他說話,他也不跟人說話,只埋頭干活,冬天?太冷,糞上頭的冰厚厚一層,不容易弄。南北跟著他,他干累了,她?就幫著弄,這下更成奇觀了。 沒徹底休養好,就去勞作,導致章望生每天?回來都?非常疲憊,要坐好半天?,才覺得心跳不那么厲害。 南北給他捏肩膀,他便闔上眼,讓自己放松下來。 “三哥,你舒服點沒?”她?問他話,只有?回到家里,兩人才說起話,這對于南北來說,太壓抑了,她?是?活潑的性格,現在?月槐樹的人不待見他們,她?受不了這種啞巴日?子。 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說話。 章望生鼻腔里應了聲?,南北努力找話:“我聽見她?們在?那說,李奶奶好像夜里睡過去了,留了些錢,還有?糧票,都?要交給隊里。” 章望生一下睜開?眼,這是?意料之?中。再也不會有?人知曉這世上,有?一段奇緣,一個終身未娶,一個到老不嫁,話也不曾見兩人說過,李奶奶變作小姑娘,找她?的吳哥哥去了。 他出?了會神,南北手已經酸了,她?勾住章望生的脖子,臉貼在?那:“三哥,像李奶奶這樣一輩子都?不嫁人的,她?要跟她?噠噠還有?娘埋一塊兒嗎?” 章望生說:“馬六叔會管的,他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他把她?橫在?自己胸前的手拿開?,想起身,南北見他不怎么想說話,也不想自己碰他,呆了片刻。她?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在?外面是?,在?這里也是?,她?本以為,回到家里不一樣的,一天?天?在?外,她?已經很難受了。 兩人很沉默地吃飯,章望生心里很多想法,這個冬天?,他想了許多,有?想清楚的,有?想不清楚的。章家祖上出?過讀書人,信奉儒學,講的是?考功名,報效朝廷。后來,世道幾經變遷,沒了朝廷,圣人也被打倒,章家的生存之?道,已經不被認同,世事無?常,子嗣凋零,到如今竟只剩他一個,月槐樹這片土地沒變,月槐樹養育了他,卻?否定他。 章望生非常迷茫這一點,他不明白做錯什么,為什么這樣。他按照父兄的教導行事,卻?像被故土拋掉的棄兒,無?從安身立命,學業的中斷,更叫人看不到丁點希望。 即便自己真和雪蓮姐好了,又和他人有?什么相干嗎?他甚至想到這點,這在?當下,是?大逆不道的,是?反動的。章望生很清楚這些,不清楚的是?,為什么不行? 可跟病中的折磨相比,這些,又不算什么,他還活著,活著非常了不起。 章望生嘴巴越緊閉,思想越活躍,他一回到家中,就容易陷入沉思。在?城里稱來的舊書中,有?歷史類的書籍,他開?始大量閱讀,從滾滾的時間長河里去看當下,從而?得到慰藉。 因為他的沉默,南北覺得越發煎熬。她?不太確定,留在?這里是?對是?錯,她?覺得有?什么變了,說不好,章望生對她?不冷也不熱,這讓她?受挫,她?需要愛,明確的愛,可不會再有?人給她?。 臘月里,下了一場非常大的雪,雪很深,夜里都?能聽到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人們終于閑下來,坐被窩里,女人們補衣裳,老人們抽旱煙,說過去的事情,小孩子則跑來跑去,拿雪球打人。 南北趴窗欞那看雪,她?沒出?去,安靜地看外邊白茫茫的天?地。她?披著個紅襖,還是?鳳芝走前給做的,特別喜慶。章望生本進來喊她?吃飯,見她?發愣,說:“以為你還在?睡覺,醒了就過來吃飯吧。” 她?扭過頭,臉上沒什么生氣,也不說話,窸窸窣窣下床找棉鞋。棉鞋小了,穿著頂腳,提腳后跟好半天?才提上去,手指頭蹭得通紅,還疼,關節那長了凍瘡。 章望生都?看見了,他這才意識到,這段時間,對她?關心太少,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與世隔絕。 他打算晴天?了,找人給她?再做雙新棉鞋。 “怎么不出?去玩兒?”章望生盛飯問她?。 南北搖搖頭,開?始扒拉紅薯,一年到兩頭吃不完的紅薯,她?吃挺快,差點噎著了。 “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都?不見你寫字寫作業。” “我寫了。” 話到這,又不好繼續了,冷冷清清的。 “過了年,我不想念書了。”南北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很潦草的樣子。 章望生說:“怎么又不愿意念了?” 南北道:“我想掙工分,不想吃白食。” “你不要任性,好好念你的書。”他說完,南北也沒反駁,眼淚掉進碗里,她?哧溜下鼻子,繼續吃紅薯。 章望生看在?眼里,心頭很酸楚:“南北,我最近很累,沒太有?精力過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咱們一塊兒去供銷社買。” 南北還是?搖頭,她?在?悔恨中過著冬天?,提不起精神,因為不能回到從前那樣,這讓她?惶然,又沒辦法彌補,她?也不曉得怎么辦好了。 章望生想了想,問她?:“你趴窗戶那想什么呢?” 南北拿手背迅速抹了下臉,說:“想我爸爸mama在?哪兒。” 章望生頭一回聽她?說父母,還是?月槐樹沒有?的稱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腦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南北卻?避開?,她?把筷子放下說吃好了,去燒水洗碗。 “我還沒吃好,你怎么就要洗碗了?”章望生試著跟她?開?句玩笑,她?摳著手,哦哦兩聲?,“那我過會兒再洗。” 見她?要回東間,章望生拉住她?:“跟三哥說會兒話。” 她?眼淚一下嘩嘩掉下來,嘴都?癟了:“你又不想跟我說話。” 章望生心里落了個不是?滋味,他說:“沒有?的事,我最近身上總沒大有?氣力,人犯懶。” 南北點頭,還掉著眼淚:“我明白,都?是?我的緣故,我對不住你,可我也不曉得怎么叫你好起來,你打我罵我都?成,別不理我。” 她?臉上羞愧極了,又有?點迷惘,像是?只找不著群的羊,她?好像還很焦急,不停地撓她?頭發。 章望生把她?拉過來,抱在?胸前,叫南北靠著,他心軟了,覺得這女孩子真是?可憐,她?沒地方去呀,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如果再冷落她?,她?活著就一點舒心的事沒有?了,她?犯了錯,他教育也教育過了,還能真不原諒她?嗎? 可一想到那些屈辱,他的,雪蓮姐的,他又覺得懷里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可恨。章望生在?矛盾中用嘴唇輕輕摩挲她?的發頂,他也只有?她?,她?好啊壞啊,都?只有?她?,這些年的孤獨寂寞里,只有?她?在?,他忍不住流下眼淚。 兩人一塊洗完腳后,南北想跟他睡,章望生同意了,他攬她?在?懷里,南北手指摳著他秋衣,兩個熱乎乎的身體?緊緊貼著,非常安心,章望生好像聽見她?叫聲?“mama”,拍了拍她?肩膀。 這個冬天?,兩人關系慢慢緩和,誰也不再提那件事,也不再提雪蓮姐,日?子好像回到了從前。開?春后,章望生身體?好起來,他不當會計了,又變成最普通的那種社員,而?且不大跟人交流,也沒人要給他說媳婦。 不說就不說罷,他沒放心上,溫暖的春夜刺激著人,他已經習慣用手,叫自己舒服一陣,釋放出?來。南北有?時見他滿臉通紅從廁所?出?來,很好奇,他神情非常特別,整個人像剛泡了個熱水澡,慵懶又滿足,眉毛上還掛著汗,眼睛是?迷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