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19節
南北跑回家了,章望生想問她幾句話,可她踩著稀泥就?那?樣跑開?了。 “望生,南北大了,不是小孩了,以后?她有什么?事你來問我。”雪蓮覺得真是難為?章望生,他一個十?八后?生,沒娶媳婦,自然不懂這些。 章望生大約聽懂了,只是覺得太?快,心里怪怪的。他靦腆地跟雪蓮道了謝,突然又有些憂傷,如?果嫂子還在有人教南北這些東西就?好?了。 他跟著雪蓮家去,狼孩噠噠出來招呼他,章望生瞧了一圈,說等再干干過來給弄。臨走,雪蓮給他用籠布包了兩個油餅,他不肯要,雪蓮硬塞他手里,勸他拿著。 籠布上浸出了油,章望生摸著還是熱的,快步回來家,他褲腳上甩的都是泥,進門喊南北,可沒人搭理他。 “南北?”章望生進了堂屋,見她躺著,笑著走過去,“快起來,吃油餅了。” 南北睜著眼呢,她臉上有淚,章望生靠近了瞧見有些吃驚:“怎么?了?” 她不愛哭的,除非遇著特別難受的事情。 南北不說話,她回來后?,想著雪蓮姐的那?些話,就?有了愁緒,說不清道不明。 章望生摸她額頭:“是不是不舒服?” 南北躲開?他,她突然覺得不能當?小孩子了,有什么?東西必然跟以往不同,她記得那?年?還羨慕雪蓮姐奶娃娃能吃雞蛋,現在,心里復雜得很。 “到底怎么?了?”章望生摸她額頭涼涼的,屁事沒有。 “我要長大了。”南北悶悶地說。 章望生知道她說的什么?,略微尷尬,但還是笑著說:“那?是好?事,哪有老?長不大的?你要是老?長不大,我還真得帶你去看大夫。” 南北被他說得破涕為?笑。 “雪蓮姐說我以后?得穿小背心。” 章望生點點頭:“家里還有布票,回頭去供銷社扯幾尺布,找雪蓮姐幫你做兩個。” 他飛速掠了眼南北,天熱了,她穿的小汗衫,胸脯那?里微微有了一丁點凸起,不留神的話壓根發現不了,他心里對她涌起巨大的憐憫來,家里沒有女性長輩,南北很可憐。 第21章 這天,章望生要到狼孩家補屋頂,狼孩娘見他出落得這樣整齊利索,想起狼孩,要是狼孩在,他們也不用求外人。 “望生,喝口水再干吧?” “望生,吃顆杏吧,你叔打山上摘的。” 狼孩娘打量章望生覺得不賴,老是招呼他,章望生白凈的一張臉,都給曬紅了。雪蓮在廚房搟面條,家里有?點?富強粉,那是逢年過?節才?舍得用的,井邊放著?洗好的荊芥,番茄,等著做撈面用。 “娘,你去望生家里把南北叫來吧。”雪蓮兩手在圍裙上絞了?絞,對婆婆說。 狼孩娘便?把南北叫來了?,他們一起吃撈面條子。 大家都吃得一身汗,南北很高興,她想添飯,又不大好意思?,畢竟不是自己家,雪蓮把她碗接過?去,添滿了?,說:“來,想吃多少吃多少。” 雪蓮出?了?汗,皮膚更白,又紅潤,像春天里的桃花,襯得鬢角烏黑油亮,整個人都異常美麗,南北吸溜著?面條一邊偷偷瞟她。 “望生,你也再來一碗吧?”雪蓮招呼章望生,他不是小孩子不能這么吃個沒完,便?拒絕了?,雪蓮沖他笑,把碗暗暗用力奪過?,“你這年紀正是能吃的時候,吃飽了?好有?勁干活。” 她手指碰到他了?,氣息近一下,又遠去,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兒,章望生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陣發顫,雪蓮姐是桃花,也是熟透的桃子,她比他夢里更真實?。她是那樣?愛笑,熱誠,同他跟南北說話很柔和,她有?點?像嫂子,但又不一樣?。 狼孩他噠噠,他娘,都在很熱乎地招呼著?章望生,請人幫忙,留人做客,只要是講究的人家,該有?的禮節絕對不會含糊。 手指留下的觸感,一直到章望生回家,似乎還存在,南北跟他說話,他心不在焉的。 “三哥!”南北在他耳朵邊大咋呼了?一聲。 章望生嚇一跳,笑說道:“干嘛?我又不聾。” “雪蓮姐搟的面條真好吃,我吃撐了?,你還作假。”南北笑話他,章望生說,“不是作假,誰家都不富裕,敞開肚子吃不好。” 南北不以為意:“你幫忙了?呀,上次吳大夫都請你吃豬頭rou呢。” 章望生岔開這個事兒,說:“回頭去供銷社買布,還有?,劉芳芳那里我請李崎幫忙借的,借人家書也不能白借……” 正說著?,外頭馬老六來叫門,隊里剛借的拖拉機外胎壞了?,馬老六讓章望生騎隊里唯一的一輛洋車子去大永公?社找師傅來修車。師傅找來了?,得給人錢,章望生旁邊看著?師傅補橡膠胎。 書記也在看,說要不讓望生跟師傅學學,這往后壞了?就不用千里迢遠地找人。跟師傅學手藝,不能白學,要么給東西要么給錢,書記的意思?是生產隊出?,章望生在他眼里是個頂聰明的后生。 馬老六在一旁幫腔,章望生對學門手藝不排斥,但公?社里都在傳他跟馬蘭,說馬書記相中他做女婿,都是外人傳,當事人沒任何明確表示,馬蘭好像也開始有?意避著?他,不上門了?,這叫他尷尬,心里也不大痛快,因此,他在猶豫是否接受。 天越來越熱,時不時下雷陣雨,一下雨,劉芳芳就換上布拉吉,這裙子是她jiejie的,碎花樣?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時興,鄉下卻很少見。平時干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劉芳芳穿著?布拉吉,捧著?小說,很有?女知識青年的感覺。知青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頭,幫忙鋪路。 “章會計,太麻煩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會計章會計”地開玩笑。 “章會計,我想請問哪里來借到縫紉機?”劉芳芳穿著?連衣裙,特別?苗條,她有?很明顯的城市姑娘氣質。 章望生覺得她這裙子很美麗,告訴她:“雪蓮姐家有?。” 劉芳芳問:“是那個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嗎?” 章望生點?點?頭,劉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時,我聽幾個女的在說她,說她是個破鞋,什么是破鞋?”她還真不懂這個,沒聽過?。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陣,說:“雪蓮姐不是那樣?的人。” 劉芳芳對破鞋是個什么意思?,隨口一問,沒什么心情深究。李崎聽見兩人說話,過?來插嘴:“這也太無聊了?,總不能因為雪蓮同志給王巍補了?次褂子就這樣?造謠。” 他嘴里的王巍,是另個男知青,上回干活□□岔線可把個大小伙子難為死了?,特別?丟人,是雪蓮招呼他可以脫下來幫忙走?線,能走?得原模原樣?。公?社的勞力們在旁邊看著?,眼饞肚癟,都說雪蓮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要不,怎么不見她給旁的男人補□□? 說著?說著?,再想她平日種種,跟男人說話都不曉得避諱,那鐵定是破鞋了?。婦女們說起這事,想到鳳芝,說她不如鳳芝安分,這一比,鳳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對這些事情感到厭煩,沒說什么,李崎趁他幫忙這個機會,跟劉芳芳說章望生想借本書看看,就這樣?,他借到了?《戰爭與和平》。 有?了?書,他便?換了?個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傷的,痛苦的,煩心的,饑餓,勞累……他完全可以在書里過?一種心靈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絕開。 匆匆吃了?晚飯,章望生把南北喊過?來,兩人一起看書。南北很急,她拿過?來想找到那句“我愛你”,她認為,芳芳姐說的那句,一定在書里的某一處,她非常想知道,“我愛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見她亂翻,說:“從頭看,你干什么呢?” 書很厚,封面印著?個長胡子老頭,想必就是托爾斯泰,南北嘆口氣,說:“那就從頭看吧。” 沒看一會兒,南北小聲抱怨:“好多人啊,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記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軟軟的頭發,說:“不怕,咱們弄幾張卡片,把出?場的人物一個個列出?來,叫什么名字,是個什么樣?的人,慢慢就不覺得亂了?。” 這件事,帶給兩人極大的挑戰和樂趣,完全出?自于腦力勞動?的愉悅。南北在一旁裁紙片,裁的大小一樣?,整整齊齊,章望生拿著?筆,記下人名。 “莫特瑪子爵是個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這句,抿嘴笑看著?章望生,她覺得三哥就是這樣?的,但很快,她被“熱氣騰騰的煎牛排”吸引,她吃驚于書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過?她的思?緒最終落在這樣?一句上:一件繡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樣?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頭發和貴重的鉆石…… 南北難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她羨慕得不得了?,有?點?躁動?,自己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來,可她見過?最美麗的東西要數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連一條布拉吉都沒有?。 “三哥,為什么海倫可以穿得這么漂亮?”南北喃喃問道。 章望生沒怎么留意人物的穿著?打扮,他一個字一個字讀那些對話,試圖理解,試圖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緊貼著?字,不曾離開。 “因為她是貴族。” “我們城里有?貴族嗎?” “沒有?,咱們沒有?貴族,大家都是一樣?的。” 南北說:“瞎話哩,干部開會能吃烙饃卷青椒雞蛋,社員撈不著?,這叫一樣?嗎?” 章望生無言以對,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樣?的,他也想過?這個問題,那種所?有?人都吃得飽穿得暖,幸福寧靜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曉得。 “這話在家里說,出?去別?講。”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著?插圖,愛死那樣?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筆,照著?插圖,給她畫了?個裙子,她愛得不行?,親了?又親,說: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這么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著?這張圖睡的,嘴角彎彎,睫毛在燈影里輕輕地顫動?著?,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點?困意都沒有?,真安靜,外頭風吹著?槐樹葉,沙沙的,蟲子藏在草叢里也沒有?困意,叫著?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總是突然被某句話,抓住神經,整個人動?也不動?。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兩個方面:一是個人生活,個人生活越是無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體生活,他在這方面必須遵守既定的法則。” 他把這段話抄寫下來,以至于抄寫完畢,便?深深存放到了?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那些漂浮著?的,游動?著?的,各式各樣?的胡思?亂想都叫人用準確的話語,寫出?來了?。 夜漆黑無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撲撲的在夜色里起伏著?,整個月槐樹,亮著?一盞燈。 一夜沒睡,章望生第二天依舊很亢奮,他中午回來,帶著?南北去供銷社扯布,南北喜歡綠色,綠色是槐花剛露頭的顏色。 “三哥,怎么扯這么長呀?”南北已經不用踮腳,她身量高了?,有?點?亭亭玉立的雛形了?。 章望生說:“給你做條布拉吉。” 南北非常驚喜:“給我嗎?找誰做啊?” 章望生說:“找雪蓮姐,她會用縫紉機會做衣裳。” 南北這下高興壞了?,供銷社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條布拉吉的誘惑。 她跟著?章望生去了?雪蓮家,雪蓮拿出?軟尺,給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張開,頗有?些得意地瞧著?章望生,章望生看著?她笑。 旁邊小子老搗亂,雪蓮攆他:“丑丑,去一邊兒玩去,去,看看雞窩里下幾個蛋了?。” 丑丑不愿意,就膩在屋里。 雪蓮瞥見章望生身上那件襯衫,真是太舊了?,領口,袖口,全都磨爛了?邊,口袋那是塊補丁,這已經是章望潮留下的最體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確良的料子,鄉下少有?,誰穿誰有?派頭,可這件衣裳的年頭實?在太久遠了?。 “望生,既然來了?,我也順道給你量量吧,給你記著?尺寸,什么時候你再扯了?布,我給你做件衣裳。”雪蓮給南北量好了?,扭頭跟他說話。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喚,雪蓮佯裝要揍他,南北見了?,拎起個高粱扎的掃帚說,“丑丑,我帶你騎大馬,走?,到院子里玩兒。” 兩個孩子嗷嚎著?跑外頭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來,說不用做新衣裳。 雪蓮已經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聲說:“你這也快到說媳婦的年紀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這樣?,說誰去啊?” 章望生臉猛得燙了?,他覺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沒見過?,但腦子里感覺藤蔓是這樣?的,往身上長,他非常僵硬,不曉得怎么拒絕她。 他的腰很細,rou變得結實?有?力,年輕男子初長成的骨骼、血rou,夾雜著?微微的汗氣,雪蓮許久沒挨過?男人了?,她想給章望生量尺寸時,還沒把他當男人,可手走?到肩膀這里,她突然就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了?。 日頭從窗戶透進來,灑在腳面上,槐樹的綠葉子幽幽地動?著?。